第39章 尝试
福玉梦到了一座废弃的楼房。
梦里的她较现在稚嫩许多，约莫十二三岁的样子，打着手电筒，沿着楼梯慢慢往上走，细小的尘埃在光束中慢慢漂浮，寂静的楼道里可以听到她的脚步声，还有石块滑落的声音。
在她身后不远的几步，有一个影子慢慢地跟着她。
影子隐约显出一个人形轮廓，透明单薄。
前两天福玉发现它的时候，它缩在别人放置杂物的凹进的墙角，应该是迷路了吧，如果不尽快前往彼岸，它会彻底消失的。
它不说话，也无多的动作，十分安静，福玉去哪里它都跟着，像是真正的影子。
到了顶楼，福玉走到钢筋裸露的边缘，手电筒的光都照不到底，顶楼的风特别大，吹得她的身体摇摇晃晃，随时都会掉下去。
事实上由于半年来福玉总是生病，尚未完全恢复，她的身体孱弱得像纸片一样，艰难爬到楼顶，还没跳感觉半条命都已经去了，站在楼边脚都打颤。
她摸摸口袋里的遗书，确定自己带了之后，望着黑不见底的深渊，蜷了蜷脚趾，缓缓继续往前挪了一小步。
虽然一直有这种想法，临到最后一步，福玉竟然开始迟疑了，久久地凝视着黑暗，试图从里面找到正确的答案。
梦中视角，亡魂默默地立在她身后两三米远的位置，注视着她的动作。
福玉下定决心，转过身，按住鬓边的碎发，对那位偶然结识的影子笑了笑，没想到在这个世界最后的遗言是和一位已死之人说的。
“谢谢你陪我来这里，然后我……我要跳了，等会儿死了还能和你一起去搭乘黄泉列车，”她如果能爽快地死掉，就和这位亡魂结伴一同去公交站坐车，黄泉路也不算孤单。
如果她倒霉地没有立刻死掉，拖着一口气被人救了话……
福玉认真叮嘱道：“要是我没死，你记得自己去彼岸啊，否则最多后天你的灵魂就会完全消失了……”
话还没说完，影子忽然动了动，闪至福玉眼前，它速度极快，福玉还未来得及反应，感到一双手环住了她的腰，她瞪圆了眼睛，在影子的动作下，她已经被抱着一起从楼顶跌了出去，然后急速下坠。
福玉当时着实被吓了一跳，幽默地觉得是不是她话太多人家听不下去，热情地帮了她一把。
她想死不过也没有这么急，还是想先把话说完的。
微凉晚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发丝和衣摆窸窸窣窣摩擦，一切光景都在迅速后退，福玉至今记得那晚的天空，那晚的夜色很美，圆盘一般的月亮高悬在山头，散发着清冷的盈盈光芒，深蓝色苍穹隐约飘着些白色的云，簇拥着月亮的云朵格外的亮。
好美啊，死掉就再也看不到了吧……
这些年福玉接触过无数的亡魂，无一例外都是黑条条的影子模样。
当她不经意回忆起过去时，想到的也是坠楼的瞬间以及那天美丽的夜景，但当梦中失重感再次袭来，那天随在她身边的亡魂的身形蓦然清晰。
梦里的时光回溯，福玉记起许多已经淡忘的事情。
车祸发生后，福玉在亡魂们的指引下得到救援，勉强捡回了一条命，之后就是长达三个月的住院生活。
由于遭遇了巨大的精神创伤，福玉有些抵抗治疗，心理非常脆弱，饮食不进。
身体好转的时候有许多记者来医院采访她，询问车祸当时发生的情况，还有遇难者的家属也来找她，在她面前哭个不停，更甚至问她为什么活下来的是你这种问题。
福玉可以理解他们失去亲人的痛苦，因为她也失去了，而且同时失去了两个。
之后福玉就出院了，牵扯到赔偿款和遗产的问题，她见过无数的亲戚和好心人，关于如何处理如何分配，他们说了好多好多的话，提出各自的建议，还有想要领养福玉的，其中几位一言不合在小区大打出手，上演一场闹剧。
附近了解惨状的人送来的鲜花和糖果，一番安慰。
不过福玉已经非常麻木了，就连“谢谢”这两个字都无法好好地说出来，垂着手，呆呆地看着礼物，正在摄影的人打招呼叫她摆个表情，福玉没有任何表情。
她想要积极一些活着，可是全世界都将她看作一条可怜虫，走在路上都会有人小声讨论是不是车祸活下来的那个女生，用充满怜悯的眼神看她。
那段时间福玉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不幸的中心，喝水都会被呛到，吃什么吐什么，讨厌噪音讨厌阳光，讨厌人群讨厌车辆，情绪敏感非常容易崩溃，晚上哭着睡过去早上哭着醒过来，经常抱着父母的遗像流泪，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有人说她拿到这么多钱已经足够幸福了，但是福玉愿意用十倍的钱换回父母的生命，她把包里的现金递给他，“想要就拿去吧。”
“疯子……”
至此车祸事件已经过去四个月，一直没有接触网络的福玉完全不知道此次车祸热度有多大。
尤其她作为其中唯一的幸存者，在基本不可能存活的情况下存活，可以说是神迹一般。
还有一点，和车祸无关，却是造成这几个月福玉一直没有安生日子的根本原因。
福玉长得特别好看，是的，就是这么奇怪的理由。
她躺在病床上默默流泪，以及接受采访时苍白憔悴的面容，还有走在街上被偷拍的照片都流传甚广，福玉听说这件事情的时候，热度已经降了，她完全没有心思去管。
媒体报道父亲为了保护她将她紧紧护在怀里的事迹，刊登在报纸上，并在官网发布。
不知道是谁将手机递给福玉看，映入眼帘的就是车祸现场模糊处理的惨状，她捧着手机，脑海中闪过断臂残肢和一片血色，然后就眼前一阵阵发黑，晕了过去。
这个时候医生意识到她出现了严重的心理问题，给她推荐了心理医生，以及福玉的身体非常非常弱，需要住院观察一段时间。
之后福玉又因为晕倒送了两次医院，住院住得她很难受，苟延残喘也很难受，她的世界完全没有任何事情值得留恋了，连寻常呼吸都困难，这么痛苦地活着是为了继续痛苦吗。
于是福玉产生了轻生的想法。
有了明确的目标之后，福玉反而多了些干劲，一边去物色合适的自杀地点和自杀方法，一边试图和亡魂交流。
她拿着笔记本蹲在公交站和亡魂聊天，在旁人眼里像是精神病一样，不过福玉毫不在意，从亡魂那里了解些不是很重要的情报，因为它们也还未曾去过彼岸，无法解答福玉最好奇的东西。
找到废弃楼房，正式自杀前，福玉颇有仪式感地给自己算了一卦，算到三天后的十月十七号，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日子，在这一天福玉将会获得好运。
她的自杀计划一定会顺利的。
福玉苦苦等到十七号，然而出门没多久就开始下小雨了。
她既没有带伞也没有戴帽子，伸手接到雨滴的时候，福玉暗想果然是个好日子，雨天不会有什么人外出的，雨水也会冲淡她的血迹，否则找到她尸体的人会被吓到的。
然后她就遇见了一只缩在墙角的亡魂。
福玉自杀是想要变成亡魂，去彼岸见爸爸妈妈，可是这个亡魂呆在这里一动不动，死了就真的各种意义上死了。
她已经走过去，实在忍不住又折返回来，犹豫许久才上前询问道：“你不去彼岸吗，一直在这里坐着可不行哦，很危险。”
必须在期限内前往彼岸是所有亡魂都熟知的规则，这个亡魂显然死了有几天了，比起其它亡魂，它的颜色要浅许多，这是灵魂流失的表现。
它不为所动，福玉只能想到一种可能——它迷路了，找不到搭乘黄泉列车的车站。
秉承了帮鬼帮到底的原则，福玉向它伸出了手，“是不是迷路了，我带你去吧。”
影子起初没有动作，只是蜷缩在原地，仰着脑袋看她。
这是一只十分内向的鬼，福玉努力保持着和善的微笑。
约莫过了一分多钟，它才缓缓伸出手，它的手指已经融化成一团，像是戴了个黑色手套一样，只能看到手的轮廓，虚虚搭在福玉指尖的边缘，福玉紧紧握住，“不用害怕，我不是坏人。”
直到影子站起来，福玉才发现它竟然还比她高半个头。
看它缩在角落里一团，还以为是一个很小的小孩呢。
福玉牵着它的手，带它来到附近的公交车站。
彼时福玉还不清楚亡魂搭乘公交站的条件，以为等公交车到了，直接上车就行。
一人一鬼并排坐在塑料椅上，雨滴敲在遮雨的檐上，发出脆脆的响声，很好听。
十月的晚风已经很凉了，福玉虽然没被淋透，但是裹着潮湿的衣服也不好受，她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脸庞眼眶发热，知道肯定又得感冒了。
影子侧首看着她，福玉尴尬地解释道：“没事的，我最近特别容易生病，已经习惯了。”
她好奇地触碰了一下影子，“你会被雨水打湿吗？”
它摇了摇头。
“好厉害，”福玉赞叹。
公交车在面前缓缓停下，福玉打起精神，完成最后的使命。
“只要上了车就没问题了，”福玉介绍着，她站起身，随即顿了一下，回头看见那只影子正小心翼翼的握住她的手。
福玉有些惊讶，还以为它非常内向呢，原来会主动牵着别人的手啊。
两人走到公交车车门处，福玉牵着他的手，她深吸了口气，和影子一同迈步上车。
她倒是上了公交车，影子却诡异地还在身边，两人对视片刻，面面相觑，福玉疑惑地“啊”了声。
按理说那些上车的亡魂在上车的瞬间就会消失，换到另一个空间，可是这个影子为什么还在。
福玉没搞懂哪里出了问题，再次下车，松开影子的手之后，她先上车，再叫影子上来，又让影子在她之前单独上车。
可是无论怎么尝试，影子都原模原样站在她面前。
司机都看不下去了，不耐烦地问：“姑娘你在玩什么游戏吗，这里不允许玩游戏啊，要坐就坐，不坐别耽误时间。”
“抱歉抱歉，”福玉羞愧道歉，往钱箱投了五元钱，“我不坐，麻烦你了。”
司机带着怒气猛地开出去老远，福玉按着烧得通红的脸，回头心虚对影子说：“肯定是因为这辆车不好使，我们换一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