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溺死
沈伊接到福玉的电话，立刻从衣柜里拿了件宽松外套和一块干燥毛巾，他扭开门把手，门外，一道清瘦背影赫然站立在不远处。
少年盯着福玉家的门发呆，沈伊突然开门无疑惊扰了他。
夏樾循声看去，露出半边漂亮的侧脸，对着沈伊熟悉的长相思考两秒，灿然道：“欸——林伊同学，我找福玉，可是她不在家，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夏樾记错姓氏了，不过沈伊并没有纠正，据说可以照出夏樾原身样子的镜子就在他手上，此刻沈伊并没有听到夏樾的心声，或许正如福玉所言，需要触发什么机制才行。
不过他现在急于去见福玉，没时间验证。
“抱歉，我不知道。”
夏樾只静静看着他，“你在撒谎啊。”
沈伊心里一惊，被人戳穿谎言难免心虚。
夏樾的手指虚虚地指着沈伊的手，“那是什么？”
沈伊握紧手里的镜子，虽然只能看到点边边角角，但夏樾还是一眼认出那是福玉的东西，眉眼顿时阴翳许多，“福玉的镜子，为什么在你这里？”
他摊开手，理所当然地说：“给我。”
森冷的目光落在沈伊脸上，少年比沈伊还矮半截，身影也并不强壮，甚至带着几分柔性的美感，上挑的眼尾极具魅惑，美貌足以模糊性别。
在这样一个毫无威胁的少年面前，沈伊直直望进他的眼睛，动弹不得。
他的心里无端冒出许多溢美之词，杂乱无章，无一不是在表达对少年的肯定，他的身上没有一丝缺点，高贵优雅得和周围格格不入。
跪下给他擦鞋也是应该的，顶礼膜拜也是应该的，毕竟他那么优秀，尘埃哪里有资格和日月争辉？
沈伊缓缓抬手，恭敬地把镜子放到夏樾手上。
镜子接触夏樾的刹那，一股灼烧灵魂的痛感令夏樾发出低呼，他立刻撇开手，镜子随即掉落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
这一声脆响终于把沈伊游离的思绪拉了回来，当他意识到自己刚刚在做什么，后背顿时冒出冷汗。
镜子仰面朝上，巴掌大的镜面仿佛缩小镜一般可以容纳视野外的东西，沈伊盯着镜面，夏樾也疑惑地盯着这个不明物品，他的手心竟然真的受伤了，密密麻麻的切割组成的伤，就像剜下了夏樾手心的一块肉。
沈伊凝固几秒，他亲眼看见福玉口中所说的“魔鬼”。
镜中的人形黑影笼罩在淡淡的血红色雾气里，炭黑心脏如同正常人类的心脏般收缩。
【真该死啊，我就说这个是劣质镜子，福玉……】
属于少年的悦耳嗓音在沈伊脑海中回响，沈伊清楚，这个就是夏樾的心声。
他勉强保持着镇定，缓缓弯腰拾起镜子，放在自己口袋里，耐心解释着：“镜子的确是福玉的，我只是代为保管，稍后会还给她。”
夏樾还处于被一面小镜子割伤的震惊和莫名其妙中，甚至露出几分无措来，他第一次被自己以外的东西伤到，就连沈伊绕过他下楼了也没注意。
倒霉倒霉倒霉……
福玉艰难地划到岸边，两手两脚并用爬上岸，狼狈地趴在岸边的草地上咳水。
她同时是幸运的，桥面离水面两米多，水流很缓，落水的位置离岸边约莫五六米，河岸不陡，可以自己爬上来，夏天她没有穿多余累赘衣服，福玉恰好擅长游泳，初中拿过市级游泳比赛女子队金牌。
以上条件缺一不可，否则福玉今天真要淹死在河里喂鱼了。
水滴从福玉的发丝以及衣服淌到地面，很快在福玉身下聚成一团，福玉垂着头，她的脑袋有点晕，眼睛发涩，喉咙发紧。
以为自己这些天已经听了足够多难听的话，无所畏惧，木子一句“克死父母的孽种”，还是让福玉大大破防了。
她不禁苦笑，随即又开始痛苦地咳嗽。
福玉坠河的动静不小，两位路过的好心人喝止木子，木子害怕逃跑了，他们过来查看福玉的情况，福玉看出他们其实也并不是很想惹事，所以只借了他们的手机给沈伊打了个电话，再三感谢后，表示自己身体无碍，请他们先离开了。
福玉疲惫地挪到桥下躲着。
夏季穿得薄，她浑身湿漉漉的，衣服贴在身上很尴尬，风穿过桥洞，带走福玉身上的温度，她抱着膝盖，想起一些不好的记忆。
父母去世后福玉没有再过过一个生日，很多时候因为学习和兼职繁忙，等生日过了许久才能反应过来自己又成长了一岁，这些年，福玉似乎刻意遗忘了自己的年龄。
大概是十二岁左右，福玉曾经站在一个废弃烂尾楼的楼顶，楼顶的风也和桥洞里的一样大，但是那个风要冷许多。
新闻里有许多天生残缺、身体突患重病、家庭糟糕等各种各样不幸的人，他们有着极其坚强的意志去和生活抗衡，并且最后取得成功。
福玉实在很敬佩他们，因为她根本做不到，她从小养尊处优，端盘子洗碗这种事情碰都没碰过，更别提自己试图找一份工作屡屡受挫，工作期间还得面对顾客的刁难。
她既没有精湛的技艺也没有昂扬向上的意志，她什么都做不好——十二岁的福玉预想到自己以后的艰苦生活，面对当时糟糕的生活状态和精神状态，加之了解到亡魂都会统一聚集在彼岸，福玉可耻地选择了逃避，落实心中的轻生念想。
死了也蛮好的，她可以和父母在彼岸见面，虽然互相不记得，但没关系，只要再遇见，她就一定能够记起来。
灵魂的印迹很难抹去，而福玉每天每天都很想他们。
她认认真真筛选自杀方式和地点，最后选择了一处烂尾楼，十六层高，楼底地面都是碎石水泥，其间穿插着树立的钢筋，是跳下来就能立刻死掉的好地方。
更妙的是这边荒废许久，不会打扰到别人。
如果在家里自杀，尸体的臭味会影响邻居生活，她的事迹也会给小区的小孩们造成心理阴影，还会给物业带来麻烦。
在有路人的地方自杀，极有可能被好心人救下，福玉还得听一会儿教导。
就算将死未死一直拖着，也只是徒增痛苦罢了，福玉不想死在医院。
毕竟那是救人的地方，她这种一心求死的人，是不配在医院洁白的病床上死掉的。
当时自杀决心无比坚定，连遗书都裹在塑料袋里随身携带，不过目前看来福玉还活得好好的，没有缺胳膊少腿。
福玉庆幸自己还活着。
虽然依旧不明白活着的意义何在，但当福玉的稚嫩身躯从十六层楼坠下，像只蝴蝶一样翩飞，又平稳落地后，她还是决定先苟延残喘一段时间吧。
走一步看一步，福玉是这么想的，她也确确实实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你很棒，福玉。
一直以来，福玉要不断地这么提醒自己才行。
妈妈说福玉这个名字很好听，福就是有福气，玉是宝贵的意思，所以福玉是上天赐予的、既有福气也很宝贵的礼物。
可惜妈妈姓莫，爸爸姓吴，父母两人一致认为自己的姓氏会令福玉名字的含金量大打折扣，于是没有给福玉取姓，只有名。
如今看来福玉大概是真的既没有福气，也并不宝贵，听得太多把她比作垃圾的言论，福玉不免悲伤地觉得，其实她真的没有任何价值可言吧。
“福玉！”
沈伊大声呼唤她的名字，他利落地从岸坡上滑下来，匆匆朝福玉跑来。
“抱歉，抱歉，我来晚了，”沈伊满脸歉意，他把薄外套抖开盖在福玉身上，细心地拢了拢，用干燥的毛巾给福玉擦头发。
福玉顶着毛巾，自己胡乱擦了擦，其实这会儿她身上都要被风吹干了。
沈伊揽着福玉的肩膀，“脸色这么差，我们先回家换衣服，我给你联系医生了，待会儿陪你去检查。”
福玉缓缓地摇摇头，“我没事的。”
她看着沈伊急切的面庞，诚心实意地说了句，“谢谢你，沈伊。”
我差点溺死在糟糕的情绪里。
“还有，我要报警，”福玉拨通报警电话。
既然什么都不做就什么都改变不了，福玉也只能冒险一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