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蛟舟失控
时值深秋, 细浪卷着散漫的日光,层层叠叠地打在船身,泛起点点白沫。水手嘈杂的喧嚷声遥遥地充当着背景音, 给轻拂的海风点缀。
封析云倚着栏杆,任海风拂过她鬓角,手里握着半块油纸包的米糕, 轻轻掰下一小块,向船外掷下。
“哗啦——”
水花飞溅, 那小块的米糕方一触及水面, 便被早已守在船边的鱼群争抢不休,最终被最灵敏也最幸运的那只一口叼中, 吞入腹中, 只剩下躁动难止的鱼群。
聂东流站在她身边,看她玩了一上午“让我看看谁是那条幸运的鱼”。这本就是个很无聊的消遣, 看别人消遣就更无聊了, 本来旁边还有个陈素雪, 后者看了半个时辰,没能忍住,跑去找别的乐子了。
这么无聊的消遣, 聂东流竟然还能默默看她玩一上午, 耐性十分了得,所以封析云也终于放下了米糕, 半倚着栏杆,偏头看他。
她没说话,聂东流沉默了一上午, 更不会主动开口。
封析云懒洋洋地望着他, 思绪散漫地飘荡着, 感到一股无由的趣意。她敲了敲栏杆,随口说道,“你想不想知道这里为什么会有鱼?”
船行海上,既不是深海,也不是浅池,这样大群且会跟着船走的鱼群并不常见。更何况他们这趟公费出行,乘坐的是宁夜阁特制的海航船,速度极快,不是寻常鱼群能跟上的,更不提用一块米糕吸引大批鱼群长随不弃了。
聂东流沉默了一上午,几乎要化身雕塑,瞥了她一眼,终于开口,说出今天第一句话,“这是宁夜阁特质的海航船。”
他学着封析云的动作,也伸手轻轻敲了敲栏杆,淡淡地说道,“船身看似寻常,实则以奇木铸就,遇火不焚、遇水不腐,是绝佳的炼器材料。灵力氤氲其中,整艘船其实是一件大型法器。”
封析云拨着剩下的半块米糕,静静听他说下去。
“船外壁上绘有许多花纹,其中除防御类、排水类阵法外,还有吸引海上生物的阵法,故而过路鱼群会纷纷凑上来。”聂东流点到为止。
封析云唇角微微勾起,露出点散漫的笑意,重新拿起米糕,再次掰开一点投下,漫不经心地问道,“防御类、排水类的阵法也就罢了,船上为什么要有吸引鱼群的阵法?”
口中问着问题,她的脸上却没多少困惑。
但聂东流却顿了一下。
“因为这艘船是活的。”他神色淡淡的,仿佛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给出的答案有多惊世骇俗,也丝毫不畏怯这答案会否给他招来嗤笑,“它要进食。”
封析云掰米糕的手微微一顿。
很快,她又恢复自如,闲散地伸手,直接将剩下的小半块米糕往海面上一丢,然后干脆地转过身来,再不去看身后鱼群的争夺。任水花飞溅,她平淡得好似这喧闹与她无关,“还以为这问题能难倒你。果然——”
果然,龙傲天就是龙傲天,观察力和判断力一流。
封析云抽出纸巾,细细地拭去指尖染上的油渍,“这是宁夜阁秘密持有的重要法器,蛟舟,带有一定灵智,乘风破浪不在话下,遇敌时也格外有力,就是贪吃了点——这艘船是建在一条蛟蛇的骨架上的,据说原来带点饕餮血统。”
制成法器后,蛟蛇的灵智得到一定保留,贪吃这个属性竟也保留了下来,宁夜阁锻造的前辈在船身上画阵法引鱼群在侧,就是为了贪吃蛇想吃的时候随时有鱼吃。
蛟舟算是宁夜阁压箱底的宝贝之一了,真要论品级,也许还在靖夜之上——后者过分神秘,封析云探不出底,就目前来看,比蛟舟稍差一筹。能用上这样的法器赶路,也算是她地位提升的体现。
“你在这看我喂了一上午鱼,是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封析云扔了纸巾,抬眸。
聂东流站在边上看她喂了这么久鱼,想也知道不是因为他对鱼感兴趣。让他迟疑这么久却迟迟不开口的话题,数遍整本书也没几个。封析云能猜到他想问什么,但聂东流犹豫的恰也是她不想谈及的,故而宁愿喂鱼。
“你再不问,我可就不想说了。”她似笑非笑地望着稍显迟疑的聂东流。
聂东流的神色微微一顿,那一点迟疑很快便被他妥帖地收敛了起来,再看不到一点痕迹。
他盯住她,不带多少情绪,像是单纯陈述,“也许我没什么想说的,只是想看你呢?”
封析云没想过会得到这样的答案,一时微微瞪大眼睛,错愕。
什,什么叫只是想看你?
……他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等她回过神来给予答复,聂东流已继续说下去,敛去她的浮思,“你既然查过我,应该知道我的来历。”
他顿了一下,仿佛是留出一点空隙观察她的反应,却又并非真的需要她的回答,很快便自如地接上了这话,自问自答,“十三年前邪神在流云城降临,赤地千里,只有一人生还,我就是那个幸存者。”
这就是封析云一上午都没有主动和他说话的原因——她其实不想和任何人讨论这件事。
她沉默地听着。
“进入玄晖宗之前的事,我很少回忆。”聂东流淡淡地说道,“如果不是你们提到,我不会想起来那时在流云城里看到了什么,不会记起我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我确实比别人幸运,但能撑到邪神献祭被打断,是因为有人救了我。”
在混沌幽邃和诡谲变换中,他曾奄奄一息,满眼都是光怪陆离的诡影,没有多久就要和他所认识的亲故们一样化为怪物,成为作为人类所不能理解的生命——又或者再也不能算作生命。
有人发现了他,在他身侧点燃一盏明灯,驱散他身侧蠢蠢欲动的诡谲,然后无声无息地离去,就像她无声无息的来。
那时他浑身难以动弹,却在陷入昏厥前竭力看清她的面容,死死地盯着她的背影,想要将这恍如噩梦里一点光亮的片段牢牢记住,永不忘记。
但他陷入长久的昏睡,再醒来已是换了天地,除了不愿回忆的诡谲和恐惧,他终究还是忘记了。
聂东流紧紧地盯着她,“我在流云城见过的最后一个人,就是你。”
封析云抬眸,静静与他对视,直到气氛渐渐绷紧到无可拖延,才仿佛四两拨千斤般开口,让气氛免于更僵,“一个急于谋求权力的人什么话都说得出来。我并不确定当初流云城里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我,但在宁夜阁里,我会不遗余力告诉每个人那就是我。”
聂东流微微蹙眉。
“你最好别把这事当真,更不要这么轻易就做出判断。”封析云垂眸,语气淡淡,“不管流云城里的人究竟是不是我,既然十三年前她已经死了,你就当你的恩人那时候已经死了,不必再去纠缠过往。”
昔是今非,无论流云城里死去的那个和她有什么关系,封析云都不打算深究。她想得到的只有真相,并不打算思考“死过一次的我究竟还是不是我”“不同性格的我是不是同一个人”这样的哲学问题。
她做不到舍生取义,也没有那个“她”的本事,就算真相揭晓,两人就是同一人,又能说明什么呢?莫如忘却前尘,只记今生。
在宁夜阁当然是怎么有利怎么说,但聂东流问,她只会这么说,也只会这么想。
“我记得那就是你。”聂东流加重了语气。
“人的记忆会骗人,会随着你想要的结果加工过往。”封析云心平气和,“况且,长得一样说明不了什么,记忆更是不靠谱了,你见证诡异这么多年,难道第一天知道邪祟的手段吗?”
她顿了一下,觉得聂东流提起这个话题大概是激动之下对她表达感激之情,她一个劲泼冷水有点扫兴,便轻轻笑了笑,“总之,我不会追着你要求报恩的,你大可以放心地把这事翻篇。”
她不愿多提,聂东流也不勉强。
他挑眉,不置可否,却也不再说。
气氛微微迟滞。
“哗啦——”
背后,水声阵阵,浪花叠起,仿佛是封析云刚才投下的小半块米糕终于有了新的主人,鱼龙横跃,带起水花点点,鱼群骚乱。
封析云微微转身,瞥了身后的海面一眼,自如地掠过了这个话题,脸上带了点笑影,仿佛默认气氛转入闲聊似的,“说来挺好笑的,我们出发前,谢老还偷偷拉住我,说现在没了叶淮晓也挺好,我一开始还没听懂,追问了几句才知道,那些老头老太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误会了我们俩的关系。”
为免尴尬,她没有说得太直白,“对我来说,这个误会反而是件好事,省得他们一天到晚想着为我找个‘值得托付’的人,所以当时我没有反驳,如果这件事会让你感到困扰,回去我就澄清。”
其实这话只是没话找话的产物。
当日在宁夜阁元老们面前,聂东流绝不是没感受到元老们的误会,但他当时没说话,此时想必也不会激烈排斥。封析云不知道他到底是不好拂老板的面子,还是给她撑场子,但这份心意她领了。
但她说得委婉,聂东流却仿佛没领会她这份妥帖。
他默默听她说完,低声重复她的言语,“我们的关系?”
封析云心头微微一颤。
“他们以为我们是情侣。”聂东流意味不明。
封析云卡住,“嗯,对。”
她尬笑,没话找话,“老头老太就是乱点鸳鸯谱,也不知道是怎么得出这么离谱的结论,奇怪得很。”
她本意是想缓和这莫名的气氛,但聂东流却没有顺势移开话题。
他凝视她,声音低沉,“很奇怪吗?”
“是…是挺奇怪的。”封析云打了个磕绊,猛然收回目光,不再与他对视。
古怪,太古怪了。
就像是空中有无形的丝线,轻轻浅浅地缠绕在她心间,一寸寸拉紧。
“对了,”不等聂东流接续这个话题,她便匆忙转移,太仓促,也太突兀,就像是唯恐溺水的人随手扯过手边的稻草,无暇顾及这是否有用的一株,“在成衣铺的时候,我问你的那个问题,你要回答的时候被严宗主打断了。那时候你想说什么?”
聂东流凝视她。他一定是察觉到她的回避了。
他微不可闻地轻叹,好似纵容,又好似不愿就这么轻易地放过。
他俯身,凑近她,将两人之间的距离压缩到一个亲密而不压迫的位置,仿佛观察,又仿佛试探,礼貌,又有点暧昧。
在气氛转向尴尬前,他轻声开口,问她,“你觉得,我想说什么?”
目光灼灼,凝视她、观察她、试探她,就像个狡猾的猎手,小心翼翼,又专注到忘我,无意去宣告势在必得,却用每一毫厘诠释全力以赴。
封析云下意识攥住了栏杆。
她眼睫轻颤,下意识想说点什么。
但早在她开口之前,便仿佛一切只是个不足道的意外,聂东流向后退了两步,偏过头,望向远处高高的桅杆,好似真的被吸引了注意似的,若无其事地感慨,“这艘船宝贵是宝贵,运转起来也不轻松,得有经验丰富的术士一直在上面配合,这可是个苦差。”
封析云没去管什么苦差不苦差。
他……他!
仿佛刚回过神来似的,她愤愤,张张口,想说点什么,却又没什么可说,堪称恼怒地瞪了聂东流一眼,提着裙摆大跨步越过他,坚决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然而头也不回地走过大半个甲板,即将步入船舱时,她却鬼使神差地偏过头,朝他方才望的方向看去。
日光辉耀,风帆扬鼓,仿佛蛟生龙翼,展翅于飞。
而在这高高的桅杆上,有一道黑色的身影静静伫立于大展的风帆中,就像是……日光照不到的阴影。
步入船舱,陈素雪就坐在桌边,一本正经地研究舱内的陈设,看见封析云走进来,满眼都是兴奋,“云姐,你们宁夜阁真有钱啊,我还是第一次坐这么豪华的船呢。”
封析云走近,就听见陈素雪抱着一个花瓶赞不绝口,“还是宁夜阁有排面啊。”
“你小心点,那也是法器,别伤到你自己。”封析云一眼看见陈素雪手指摁在花瓶纹路上,瓶口对准下巴,瞳孔地震,眼疾手快伸手,将那花瓶口朝外一拨——
“轰——”
火花似舞龙,从瓶口猛然冲出,将半张桌子化为齑粉。
一队守卫闻声从舱外风风火火鱼贯而入,转眼将舱内挤得水泄不通,密密麻麻围着她们,手持法器,神情严肃,面带警惕。
陈素雪:……
封析云:……
陈素雪颤颤巍巍地抱着瓶口被炸碎的半个花瓶,弱小、无助、可怜。
“咳,”封析云干咳一声,把剩下半个花瓶从她怀里一把抽出来,往剩下那半张摇摇欲坠的桌子放在一起,“你们来得正好,没什么事,把这些垃圾带走吧。”
蛟舟上所有守卫都负责保护她,听从封析云的调令,见只是一场误会,为首的队长收起法器,向她行礼,带着陈素雪刚刚制造出来的垃圾和手下们排队有序退场。
狭□□仄的空间又重新变回空旷,冷肃之气一扫而空,聂东流缓缓踏入舱内,就听见陈素雪发表志气宣言。
“呜呜,宁夜阁也太有钱了吧?云姐我不想努力了,带带弱小贫穷一无所长但能吃的我吧呜呜!性别不要卡得太死,我可以!”
聂东流脚步一顿。
他冷冷地看了陈素雪一眼,后者正忙于竞争上岗吃上这口软饭,背脊却莫名一凉。
“别瞎说呀。”封析云被她逗乐了,一边笑一边伸手抚了抚陈素雪的肩,“你怎么会是一无所长呢?你很厉害的。”
比不上龙傲天这样的bug级存在,但陈素雪也是个小天才。她聪慧又活泼,从性格来说,她比聂东流更容易得到别人的好感。
封析云柔声说道,“出发前我问严宗主有没有推荐人选,他推荐了你,足见你其实很厉害的。”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说出这句话后,陈素雪的动作竟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再望去,陈素雪笑得很自然,“我和严宗主没什么交集,基本都是我哥哥还在的时候的事了,没想到他竟然记得我,还这么看好我,我真是太荣幸了。”
近乎无意识地,陈素雪伸手,轻轻扯了扯戴在耳朵上的耳坠,鲜亮的耳坠莹莹发光,衬得她神色难辨。
“自从陈素同死了,我和很多人都不再联系了。”她轻声说道,“真奇怪,我眼里的世界都变了。”
舱内陷入短暂的静默。
“不说啦不说啦,”陈素雪展颜,“人要向前看,说点开心的。”
封析云隐晦地与聂东流交换了一个目光,他们都还没有告诉陈素雪关于盛少玄的事,既是因为没有证剧,也是怕陈素雪知道真相后冲动。封析云曾旁敲侧击,试探陈素雪的接受度,而结果不太理想,所以她保留了这部分真相。
但这样的保留,在去往极乐岛的当下,又是否还有存在的必要?倘若遇到了盛少玄,让陈素雪陷入猝不及防的震惊,反而会带来更大的麻烦。
“其实……”封析云开口,对上陈素雪的目光,又犹豫,“你有没有想过别的可能?”
陈素雪疑惑,“别的可能?”
聂东流的目光若有实质,落在她身上,封析云硬着头皮,“其实你也不必这么悲观嘛,说不定当时是聂东流看错了,你哥其实还活着呢?”
话已出口,她仿佛长出了一口气。
直接说出真相太突兀也太残忍,循序渐进暗示也不错,起码是个进步。
她望向聂东流。
仿佛是无奈,又仿佛是纵容,他望着她,微微地笑。
就像是心里有巨石落地,忽然浑身轻松,她偏过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也轻轻地笑了。
又是一室欢声笑语。
舱外,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有一个守卫静静伫立。
屋檐的阴影落在他的脸上,遮住了他复杂的神色,遮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也掩盖了他手心的东西。
仿佛是无意识地,他轻轻摩挲着掌中物,神色茫然、排斥,却又……留恋。
“阿玄!”队长呼唤。
守卫猛地抬起头,整装待发,迈步前,又仿佛迟疑了一下,抬手,缓缓摊开。
明媚的天光衬出鲜亮的光彩,精致的耳坠熠熠生辉。
仿佛是被这鲜亮的光彩刺到了似的,他猛地收手,想将其抛出,动作到一半,却又止歇。
“阿玄!”队长再次呼唤。
他猛地攥紧拳,泄愤似的,将那对耳坠塞进怀里,大步迈出。
就在他离开的那一刻,舱内,聂东流若有所觉,猛地抬起头。
但入目的,只有空荡荡的舱壁。
“怎么了?”封析云轻声问他。
聂东流凝视了舱壁很久,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
也许是陈素雪提及,让他产生了幻觉,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觉得,陈素同就在他们身边。
从未离开。
*
船行三日,一路风平浪静,终于在第三天的夜晚,风起云涌,大浪滔天。
蛟舟上的守卫经验丰富,早已提前告知过这一消息,让封析云三人待在舱内静候,风浪很快就能过去。
然而,当他们乖乖听话坐在舱内等候了半个时辰,等来的却不是风平浪静。
“轰——”
蛟舟震颤,电光顺着舱壁一路飞下,在黑夜中发出诡异的狂乱响声,伴着仿佛恸哭的风浪声、隐隐约约的呼喊声,攫取一片诡谲。
聂东流与封析云同时起身。
几乎是同一时刻,舱门猛地被打开,有个守卫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大,大小姐,出大事了——”
蛟舟,失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