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圣童
一进门, 便好似从寂静里一下子挤进喧闹似的,明明几个元老也没吵嚷,三言两语,却无端嘈杂, “阿云, 你拿来的这面镜子上的纹路, 当年流云城也有,你说这是邪神献祭的信物也没错。”
刚踏进屋里的聂东流脚步一顿。
“流云城?”封析云却没去看他, 微微敛眸, “十三年前那次吗?我记得当时也是邪神献祭,引来邪神化身降临, 赤地千里, 后来不知怎么的就解决了,这次竟然也是那尊邪神吗?”
她这就是明知故问了,但考虑到十三年前她才六岁, 谁也没觉得她不了解这种陈年旧事有什么不对。
“当年流云城之劫之所以没有扩大,和宁夜阁、玄晖宗关系都不大。”之前和谢老针对“到底谁是杠精”争论不休的元老忽然开口。
封析云顿了一下, 朝她望去。
那是个从头到脚收拾得整整齐齐、衣服上一个褶也没有的老太太, 封析云记得她姓韦,是宁夜阁里出了名的严厉。
韦老面目坚毅, 面部轮廓都透着冷硬, 神情十分严肃, 以低沉却有力的声音咄咄逼人,“是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女人忽然出现,自称可以解决这场劫难。她手握封衡的印信, 实力也强, 死马当活马医, 我就让她进去了。”
她目光锋锐如刀,直视着封析云的眼睛,“十三年过去了,封衡都死了,我这老太婆却还活着。有个问题我憋了十三年,封衡不给我答案,也再也没法给我答案,我只好来问他闺女——当年那个打断流云城邪神献祭的女人和你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不信有这样的巧合,你是她什么人?她又是什么人?”
一时静默。
封衡是疯阁主的名字,在他成为宁夜阁阁主后的二十多年里,已越来越少有人提及。
谁也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也没想到这一问韦老竟然憋了十三年,念念不忘。直到她提及,才有元老恍然想起,当年在流云城外统揽大局的确实是韦老。
聂东流的目光落在了封析云的脸上,神色复杂。
流云城是他的来处,也是让他走上术士之路,在这个诡谲的世界里坚定向前的原动力。这些年来他从未放弃过调查流云城那场浩劫,但由于时间久远、涉及隐秘,他寻寻觅觅,难知全貌,至今知之不详。
他没想到会在这里,如此猝不及防地得到他苦苦寻觅的真相。
聂东流紧紧凝视着封析云的神情。
她微微抿唇,沉默。
“封衡把你藏得死死的,这么多年我们都没怎么见过,算他把你护得好。”韦老步步紧逼,“但他总不能护你一辈子——这不光是你们家的事,也是宁夜阁、天周王朝的事,大小姐,你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逃不过了。”
封析云顿了一下。
韦老的意思是,疯阁主这么多年拘着她,反而是在保护她?
她无以作答。
谢老见她不说话,张张口,想打个圆场缓和一下气氛,然而话到嘴边还没出口,韦老一个眼刀便先扎了过来,“你让她自己说,她还是小孩子吗,遇事只会躲在你背后逃避?”
若论脾气暴,韦老一骑绝尘,但谢老和她吵了半辈子,也绝不输给她。他本心当然是很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的,但封析云既然是他看着长大、比谁都更亲近,他就看不得韦老这副审人似的态度逼问,冷笑,“我也奇怪,甘愿牺牲己身打断邪神献祭、保住更多人性命,这是件大好事吧?怎么你这态度,好像我们阿云对不起天下、对不起东君了似的?”
韦老神色冷硬,“打断邪神降临、挽救众生,是大功大德,但隐瞒真相,耽误下一步判断,当责。”
“责什么责,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你倒是把你的底牌全说出来啊?”谢老嗤之以鼻,“你想要人家全盘告诉你,凭什么?她是宁夜阁什么人啊?她有什么责任为了宁夜阁牺牲自己的秘密啊?”
他说到这里,朝封析云一瞥,扬扬下巴,“阿云,她拿大义套你,我们还就不吃这一套——除非韦长老打算大力支持你做阁主,不然理都别理她,舍不得孩子还想套着狼,想得倒也挺美。”
封析云接到他的目光,里面颇多狡黠,会意。谢老和韦老硬刚,十分怒气里顶多有三分真,其余全是借机给她争一个名正言顺。
“我这是为大局着想,不是在和你谈生意!”韦老面部线条更加冷硬,怒色难掩,“你把这等大事当成了什么?家家酒吗?事关邪神,任何人都有义务做出牺牲。”
“你可得了吧!”谢老一点也不给她面子,“你不敢和封衡硬刚,十三年来屁都不放一个,现在封衡不在了,倒是敢来逼问他闺女,让阿云来给你做牺牲了——你不就是欺软怕硬又小肚鸡肠吗?自己一事无成,一天天嫉恨小年轻有出息、大权在握,恨不得以身相代,可你有那个胆子当阁主吗?”
封析云眼观鼻鼻观心。
谢老说这话就有点人身攻击了,还带点老对头的偏见和怨气。韦老虽然态度不太好,倒也不至于像他说的那样。这指控里大约也就三分真。
她顿了顿,打算打断这段小学鸡吵架,却被谢老脱口而出的话语打断。
“哦对,你当然没这个胆子。”谢老讥笑,“你要真敢担负起阁主的责任,当年还有封衡什么事啊?从你还是个小年轻的时候就一口一个大义大局,为国为民得跟什么似的,谁听了不得以为你是下任阁主、忧国忧民啊?结果呢?最后还不是和我这个没志气的一样,争都没敢争,看着封衡这小子上去了?结果又后悔了这么多年,现在来刁难人家闺女了?”
他啐一口,总结,“你也就会倚老卖老、道德绑架小年轻了,我呸!”
“你——”韦老气极。
“你什么你?”她气极,谢老更理直气壮,伸手,掌心摊开,对着众人比比划划,“你说——当年老阁主死得太突然,阁里数得上号的人,老的老、病的病,年轻人倒是不少,可却没出什么能挑大梁的人。事出突然,群龙无首,人心浮动,东君还陷入沉睡,邪祟到处都是,谁看了不说一声宁夜阁要完?那时候你怎么没跳出来和大家说大局?”
这里的老阁主说的是疯阁主之前的那一位。
谢老一生腥风血雨里走过,能动手就不哔哔,到老来却也不能免俗地絮絮叨叨,总是提起往事。其实这就和他们讨论的事没有多大关系,全然是两个老的互相攻击置气,封析云本打算截住话头,却难得听见疯阁主的往事,反倒支起耳朵专心听了起来。
当听到“东君陷入沉睡”的时候,她瞳孔猛然一缩。
“这和这事没关系——”韦老冷着脸,试图把话题掰回来。
“什么没关系?哪有你这么做事的?没有阁主的身份,不承担阁主的义务和危险,倒是想来这里充大头,趁着封衡死了、新阁主没上位为所欲为。”
谢老一通狂喷,“当时你生怕自己当了阁主,宁夜阁毁在你手里,又怕保不住小命,压根不敢冒头,是封衡站出来,力挽狂澜,接下这个谁都不敢接的担子,让互不服气的和平共处,让抱团对外的专心本职,像个胶水似的,硬生生把这个快要分崩离析的蛋壳给黏回去了!”
谁也没作声。
韦老神色冷凝,却也没反驳他。
无可反驳。
谢老气势一刻更比一刻盛,他咄咄逼人,甚至有些絮叨,细数疯阁主这些年的功劳苦劳,“这么多年了,有危险他第一个上,有好处大家一起分,谁能否认?那尊血肉相生的邪神,谁敢对上?封衡一上位便亲自去查、去铲除,二十多年如一日,甚至为此而死,你们谁敢?”
封析云眼睫轻颤。
原文当然没说疯阁主为什么而死——他们父女俩就像是叶淮晓的提款机似的,专门支持这位反派全力以赴搞男主,又给地位又给钱还发老婆,完全就是工具人。封析云对疯阁主的死因,全靠叶淮晓、谢老和成衣铺掌柜的只言片语。
她虽然生活在这个诡谲的世界,就生在整个天周王朝的浪心,却完全不属于这个世界,无论是谁,仿佛都不认为她有必要对疯阁主的死有过多了解。他们为她安排好了一条看似安稳的路,也就为她推开不必要的信息。
他们也许觉得对她来说,不知道更好。
在此之前,她只知道疯阁主死得很壮烈,无愧于他的地位和责任,极限一换一,和邪神化身同归于尽,将一场持续五十多年的邪祟完全斩断。
人当然杀不了神,但却可以斩断邪神伸入现世的手,将其逼退,换取几十上百年的太平。这世上邪神多如繁星,东君也无法全然挡住,若非有宁夜阁这样的组织、封衡这样的人拦在中间,人类早就玩完了。
封析云心绪复杂。
她一直都知道她爹对宁夜阁尽职尽责、鞠躬尽瘁。做父亲,他处处不如人意,她也绝不喜欢他,但不可否认,封衡对得起宁夜阁阁主这个位置,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即使失望于他的冷淡,她也并不怨恨。
封析云的情感比旁人淡漠很多,她的全副心意和情感都倾注在自己的身上,若非疯阁主拘她太狠,又有邪神呈现的画面诱导,在她心里,封衡就只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敬而远之,也就这样了。
但往事一重又一重,也许还是心有不甘,又或许只是出于探索,不可否认,她心生好奇。
“血肉相生的邪神?”封析云开口询问。
“没错,就是让你爹拿命换的那个。”谢老对她是真的掏心掏肺,从前觉得她安稳一生更好,便为她撑腰,如今发现她非要走更危险的路,便推着她前行,“五十多年前便有这邪神的信徒出没了,日渐壮大——你是没见到,也幸好没见到,那邪神可恶心了,祂的信徒都会变成一团血肉,平时伪装成人的样子,暗中用那坨血肉吞食人,变成更大的血肉团在一起。”
要是被攻击了,那血肉团便会裂开来,变成一滩一滩的,对付起人来格外难缠。好不容易要打死了,它们还会炸开,变成无数碎块,但凡有一小块,甚至是一滴血跑了,便能重组再生。
“从那邪神的信徒现世起,宁夜阁头疼了那么久,谁也没辙,纠纠缠缠十几年,反倒叫这邪神的信徒更多、更猖狂了。是你爹主动接手,一追查就是二十年,一步步把他们压下去,最终铲除。”
这便是原文中半点都没有提到的邪神了。即使后期聂东流能拳打邪神、脚踢邪祟,全文的主线也都是向那特定的一个报仇。
谢老唏嘘,“我这臭脾气我自己知道,平生最是眼高于顶,谁也看不上,但你爹——虽然年纪比我小了一茬,我却是真的服气他。他这人活着,修练也好、进宁夜阁也好、当阁主也好,就好像全是为了除邪祟、卫太平似的,什么名啊利啊,全是踏脚石。”
封析云眼睫轻颤,这还是她第一次清楚地感受到别人心里疯阁主的形象。
她不了解他,也再没有机会去了解,只能通过旁人的只言片语,重新去描摹那个本该已很熟悉的身影。
但谢老这话,是不是有点太……
“你这话你自己信?”韦老冷笑。
谢老噎了一下。
说一个人天生没什么物欲,顶着一不小心就壮烈牺牲的危险,坐上宁夜阁阁主这个位置,就完全是为了除去邪祟,为此可以舍弃一切名利……这实在是太理想化,也太不可思议了。封衡那样的人,冷淡又冷酷,谁也没法说他是好人,给他安上这么个形容,是否有点太过了?
这世上哪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是封衡?
他挥斥方遒,没人反驳,此时沉默,也没人讥笑,但这寂静更让他想说点什么。
封衡刚刚上位的时候,看好他的人不多,他又长了张反派的邪气俊脸,很是难以令人信服,就连谢老自己,想要把“励志除魔、心无杂念”这样的标签贴在他身上,都觉得有点有点过分。
谢老服气封衡,也欣赏封衡,但这份无端的信任和服气,却连自己也不敢斩钉截铁。
一片沉默里,他不甘心就此沉寂。
二十多年过去,他反反复复琢磨,想搞清楚封衡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如今斯人已逝,他就算说一句,他信封衡就是这样的人,他信这世上有这样的人,信漫漫长夜里总有人会是光,又能怎么样呢?
“我信啊。”他粗声粗气,“我信封衡就是这种人,我信宁夜阁在他手里永远有底气和希望,我信他闺女和他一样可以信赖,怎么了?”
同僚笑他天真也罢,笑他被封衡洗脑也罢,他都一大把年纪了,有什么好怕的?
谢老抱臂,神色冷淡,等着同僚的嘲笑,并暗暗发誓绝不在乎。
但屋里一时静默。
无人反驳,也无人质疑。
静默里,聂东流微微偏头,朝封析云望去。
他不认识疯阁主,只作为赏金猎人听说过一点传闻,这还是第一次了解这么多往事。这些日子的相处,让他察觉到这对父女的关系十分冷淡,但这冷淡下却又藏着抹不去的牵绊。他只是个外人,这是他不曾参与的过往。他说不上话,也无话可说,甚至算不上在乎。
他只在乎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不管封衡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都已经死了。”韦老淡淡地说道,“现在宁夜阁就是群龙无首、就是一团乱麻,没人能挑大梁,我们就得撑起来,问题就得解决。想要知道怎么对付着邪神献祭,就得知道当初是怎么对付的。”
韦老的目光一扫,重新落在封析云的身上,没有再追问,但必须要得到答案的意思已没有人不清楚。
所有的目光汇在同一个人的身上,而她唯有垂眸,蹙眉。
封析云不说话,不是耍脾气,也不是磨磨唧唧卖关子。她只是不知道能怎么回答。
韦老问她流云城那人和她有什么关系,以为她一定会知道,只是不想回答。但疯阁主从未和她提起过,她也没有那段回忆,一切的一切都只能追溯到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梦到这些。
通过那些梦,她猜测那个打断了流云城献祭的人就是她自己,但梦一定就准吗?邪神能通过一段画面骗她一次,难道就不能再骗两次、三次吗?
死而复生,她自己都觉得荒诞吊诡,他们会信吗?
她拿不准,而眼前的每个人都只想从她这里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
“别问她了。”严琮翼忽然开口,“她什么都不知道。”
封析云微微一顿。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里,严琮翼望了她一眼,缓缓说道,“她确实不知道,封阁主也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她是一位圣童,十三年前的那位,应该也是她。”
满目震惊,一片喧哗。
“阿云是圣童?怎么可能?她以前根本一点力量都没有啊?”嘈杂里,就数谢老嗓门最大。
就连聂东流也面露惊诧,好似每个人都知道这个“圣童”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只有她自己不知道。
封析云适时地露出疑惑的神情来。
她确实从未听说过这个奇怪的称呼,无论是原文还是这十九年的生活环境,她都没接触过所谓“圣童”。
严琮翼给她解释,“圣童是东君一点灵性化身,有自己的思想,行走于陆地,死后魂归东君本尊,生老病死,与常人无异,天生带有强大的力量。每位圣童的降生都自带使命和性格,守护天周王朝和东君信徒。”
他顿了一下,“你可以理解为,强大的、比凡人离东君更近、对东君更虔诚也更被眷顾、生而保卫凡人的术士。”
封析云神色古怪。
强大?虔诚?天生志愿保卫凡人?
这说的是她??
封析云好笑,“严宗主,您搞错了吧?”
按照严琮翼这形容,她和圣童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不相干。
“绝不可能。”严琮翼收起那副对谁都和煦、好似个老好人的笑容,郑重其事,“这是当年封阁主带你来找我的时候,亲口告诉我的。我本不同意对你用洗心魄之法,他便告知我你的身份,我亲自确认,你对本宗法术灵力亲和极高,除非圣童,没人能有这样的体质。”
但他这话更让人奇怪。
“严宗主本不同意对我洗心魄,但我爹告诉你我是圣童,是东君的陆地代行者,你反倒是同意了?”封析云狐疑。
一个不相干的人不能被洗脑,东君化身反倒可以被洗脑,这是什么道理?这像是一个信徒做出来的事?
这个问题仿佛很难回答,严琮翼沉默了片刻。
“你天生魂魄不稳,身体羸弱,既没有圣童应有的强大力量,也没有圣童一脉相承的、对凡人的强烈责任感和保护欲,我觉得很奇怪,想把你留在玄晖宗想想办法,但封阁主不同意,我无法说服他。”
严琮翼的眼底流露出无奈。
“无法说服”都算是客气说法,事实上,那时候他和封衡为了这件事差点大打出手。两人都是心智坚毅之辈,一旦有了想法,谁都无法改变,严琮翼了解自己,也就更明白封衡是什么样的人,实在无法说服,只能两人各退一步,封衡继续闺女一样养着封析云,同时要将封析云的情况分享给他。
“至于洗心魄,对别人来说,会伤害神魂,但对你来说,反倒有助神魂凝聚。”严琮翼缓缓说道,“那时候你的神魂状态很差,若不为你洗心魄,也许会魂飞魄散。”
这才是严琮翼愿意应封衡之请出手的真正原因。
圣童难求,即使封析云的状态有些古怪,在东君沉眠、邪神作祟之际,也已是玄晖宗不能失去的一线希望。
但他解释归解释,却也没想平白给封衡洗白,免得圣童对封衡的好感太高,更倾向于宁夜阁——宁夜阁与玄晖宗从不对立,但前者也大可不必比后者更接近东君,“封阁主大约也是从这点考虑,既能封印你的记忆,又能为你稳固神魂,一举两得。”
封析云深深地凝视了他一眼,忽然淡淡地笑了一下,仿佛觉得挺有趣,“这真是奇怪,既然我是东君的化身,竟然从小在宁夜阁长大——我还以为玄晖宗才是离东君最近的呢。”
轮到她这个圣童,没被玄晖宗养大,反倒落到疯阁主手里了,那玄晖宗这个东君正统未免也太没有地位了吧?
这种问题最好是装作没想到,问了就尴尬,但严琮翼格外好脾气,非但没有因为她对玄晖宗地位的质疑而尴尬生气,反倒露出笑容,“圣童降世是东君赐予世人的恩典,而非赐予玄晖宗。信徒祈求,东君回应,并非玄晖宗所能把控的。我们所能做的只是为东君与圣童付出一切。”
“严宗主的意思是说,我是我爹亲自向东君求来的圣童?”封析云眉头微挑。
严琮翼缓缓颔首,“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别的可能。”
“那我为什么没有力量?”封析云追问。
倘若不知道所谓的圣童身份也就罢了,不能成为术士的芥蒂习惯了也就罢了,拿到了靖夜之后忘却了也就罢了,但既然她“本该强大”,为什么她却没有强大呢?
谁能释怀?
她只能念念不忘,长怀芥蒂。
也许是她的芥蒂溢于言表,严琮翼凝视着她,缓缓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封析云抿了抿唇。
“我也问过封阁主这个问题。”严琮翼突兀地接续上之前的话,就像是忽然想给她一个希望似的,“他一直没有给我一个答案。但在他去世前的一个月,他曾来见我,让我去某地收取一把刀,并且告诉我,那把刀就是我要的答案。一个月后,他与邪神化身同归于尽,我才知道他早就算好,是让我去取他的遗物的。”
他的语气放缓,又重新回到了他平时那副平缓的样子,用无比和煦的目光望着她,“至于那把刀,你也知道了。”
严琮翼说完,便静静地望着她,仿佛和蔼的长辈一般,包容她的一切反应,不管她究竟会给出什么样的话语。
而封析云却无话可说。
她垂下头,轻轻抚了抚左手手腕上的疤痕,微微一抓,仿佛凭空抽出了一把刀似的,疤痕化作靖夜,沉沉地托在她的掌心,如她一般静默。
“等等。”韦老忽然插话,打断这片刻的沉默,指着封析云问道,“你是圣童,那流云城那个又是谁?当初我见到的那个女人看上去二十来岁,虽然和你长得一模一样,但你绝不是同一个人。流云城那个,实力极强,又能舍身打断邪神降临,怎么看都更像圣童吧?”
这对不上号啊?
韦老转头望向严琮翼,“这又是怎么回事?”
十三年前流云城之劫是整个天周王朝的浩劫,玄晖宗也有参与,倘若不是见了封析云,严琮翼也会猜那位是圣童,但神明的恩赐从来吝啬,绝不会有两位圣童同时现世,算算年纪,流云城遭难时封析云已经六七岁了,后者是圣童,那么流云城那位便不是。
流云城那位到底是什么人,只有疯阁主知道,疯阁主不说,谁也给不出答案。
“那也是我。”封析云忽然开口。
聂东流站在她身边,微微一滞,猛然扭过头去,震惊之色溢于言表,无可掩饰,也无意掩饰。
他用那种难以置信,又满含探索的目光望向她。这时他仿佛难掩那种刻于骨血的锋芒,仿佛要将她剖开看穿,细究个明明白白。
封析云眼睫轻轻颤了颤,没有回应这目光。
“那也是你?”一片惊呼。
“你等等,”韦老有些懵,“你方才说你不知道也不记得,现在又这么确定地说那就是你——你到底是记得还是不记得?”
这不是前后矛盾吗?
“我不记得了。”封析云神色淡淡的,“但我另有奇遇,得知了一星半点,我猜当年在流云城的那个人,可能是我。我现在有那段回忆,也记得我死过一次。我还有一具替命傀儡。前后联系,就算流云城里的那个不是我,也与我大有渊源。”
她顿了一下,竭力忽略旁边那道灼灼的目光,“目前还不知全貌,以后再慢慢探索吧。”
也只能如此。
“不管旧事如何,你是圣童这事大约不假,那把刀在你手里,你也算是身负力量了。”韦老沉吟,“你是东君化身,天然排斥邪神力量,自然也就是当世最不可能被邪神迷惑的人——”
封析云神色古怪。
说真的,没有力量,没有奉献精神,现在还多了一条,没法排斥邪神力量,反而贼招邪神……
她真的是个假的圣童吧?
“既然这样,这邪神献祭的事,交由你去办最好。”韦老望了望封析云,又望了望谢老,仿佛意有所指,“按理说,这样的事,都是由阁主亲自来解决的。”
她也不是真的想和封析云过不去。正如谢老所说,韦老都已经这么大年纪了,想当阁主,二十多年前就当了。她做不到,也不想担这么大的责任,活到这个年纪不容易,想安度晚年更不容易。既然年轻人中最有实力的叶淮晓都被封析云揍趴下了,她又何必来这做恶人?
只要封析云能解决邪神献祭的事,她当然也愿意推上一把。
——前提是封析云真的有对得起阁主之位的实力。
韦老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但封析云不想接她的茬。
她笑吟吟地问道,“韦老的意思是,我要是接下了这任务,我就是宁夜阁的新任阁主了?”
这种任务应由阁主来解决=她接了任务就是阁主,没毛病。
角度刁钻,故意找茬,韦老的脸色有点挂不住。
封析云不喜欢她这种高高在上安排一切的态度,仿佛阁主这个位置是韦老施舍的,刺她一次,倒也不想把人得罪死,赶在韦老开口前把话圆上,“当然,我年纪太小,实力也没有得到各位前辈的见证,各位长辈想给我个考验。我这就去和邪神硬刚,用实力和决心证明给大家看,我和我爹一脉相承,都是合格的阁主。”
她笑吟吟说话的时候,很少有人真能讨厌她,韦老瞪了她许久,终究什么也没说。
“事情是这样的。”谢老干咳了一声,“你带过来的那个玉佩我们看了,和流云城那个邪神是一模一样,就连仪式和流程也都相差不多,准确来说,这块玉佩指引的地方和阵法,与流云城那个完全是同一个。”
“同一个阵法?”封析云没懂谢老强调这话的意思。
“比如说,我这有个招灵阵的布置方法,我在宁夜阁布置一个,在玄晖宗布置一个,这两个阵法都是招灵阵。这是一般意义上的‘同一个阵法’。”谢老解释道,“但邪神献祭这个不是。它一共布置在三个地方,互为表里,三位一体,互相影响,属于复合结构,有个专门的阵法术语‘狡兔三窟’,指的就是这种。”
也就是说,布阵者将阵法布置在甲乙丙三处不同的地方,相隔万里却能互相影响。就如同兔穴一般,最初只有甲地的阵法是显露在外、有灵力的,能承载邪神献祭,倘若甲地的仪式被打断,那么乙地的阵法便会开始运转,承载下一次邪神献祭。再被打断,就转移到丙地,即“狡兔三窟”。
“也就是说,流云城那次只不过是这场邪神献祭里的第一次尝试?”封析云若有所思,“我们还得毁去两次邪神献祭?”
只不过是一次邪神献祭,就带走了整个流云城的所有生命,让千里平原化作焦土,而这样的事情,还会再发生两次?
仿佛不由自主,她的目光微微一转,落在了聂东流的身上。
他的头微微垂着,让人难以看清神色,然而封析云与他离得太近,从她的角度看,聂东流的唇紧紧地抿着,仿佛要用力抿成一条平平的线,才能抹去他心头的不平。
她顿了一下,安抚似的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
她只不过是个看客,尚且感到残酷,聂东流却是真正的受害者,听见这样的消息,他岂非难受极了?
原文里,他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一路坚定不移走下去的?
排除现实和利益,排除一切功利性的理由,封析云也希望聂东流能过得好。她是真的把聂东流当作好朋友,甚至比好朋友还要再好一点,毕竟她虽然有点护短,却不像对着聂东流这样,恨不得崽崽永远快乐。
封析云琢磨着,她大约是聂东流的妈妈粉吧。
抱着这样的心情,她安抚的手便要落下,可拍在聂东流的胳膊上那一刻,她又忽然后悔了——万一聂东流当场把她甩开,又或者猛然退开怎么办?
先前聂东流猛然远离她的场景全然浮现在她脑海中,让她的手猛然一僵,不尴不尬地搭在聂东流的胳膊上,拍也不是,收也不是。
她有点后悔了。
她就不该在这种重要时刻分心去想聂东流会不会感到难过!她应该认真听讲、努力完成任务、成为阁主、走上人生巅峰,然后迎娶聂东流这个万年单身狗娶不到的白富美,让他一个人奇奇怪怪去吧!
封析云手腕轻轻一动,想要收回。
聂东流却猛然翻手,捉住了她的手腕。
像是谁在心头猛然捶了一下似的,封析云心头微微一颤,手腕上的热意仿佛能顺着手臂往上爬似的,一直攀到鬓边耳后。
她真是莫名其妙,她想。明明只是一个象征友谊长存的普通握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莫名其妙!
封析云轻轻用力,想要将手腕从聂东流的掌心抽出——友谊长存是一回事,当众表达友谊,还是这么严肃的场合,还是收敛一下比较好。
但她一抽手。
没抽动。
——这场景怎么好像有点眼熟?
封析云陷入沉思,一边仿佛偷偷摸摸似的,拿余光去觑聂东流的神情,想要看看这人到底在想什么,却冷不丁对上聂东流望过来的目光。
仿佛是上课开小差被班主任当场抓包了似的,她心头猛地一颤,蓦然收回目光,连自己也不知缘由,躲开一切对视。
她不看他,他却在看她。
她不愿意看他,只拿那张莹白如玉的侧脸对着他,然而就只是这样,也足够展现出她的美貌,让人情不自禁去勾勒她眉眼,反反复复。而她浑然不觉,好似在看旁人,可眼珠来回转,便已透露出她目光的流转,若有似无地落在他的身上。
大小姐当然是极美的,他早就知道。
但他现在会这样凝视她,将所有注视都倾注在她的身上,却不是因为容貌。
倘若不是缘份凑巧,他不会遇到她,也就不会参与她的喜怒,不会帮她一步步走出她的樊笼,那么他便永远也不会知道,早在他第一次死里逃生的时候,便已有她的痕迹、她的烙印。
那场浩劫中的经历从他脑海中渐渐淡去,就好像随着那场浩劫所带来的恐惧一起被淡忘了。他不愿想起,也没有必要想起。
聂东流凝视着封析云。
他想起来了,他是见过她的,早就见过。在遥远到淡忘的流云城里,在斩断过往的玄晖宗,在失去挚友的那个夜晚,无数个若有似无的噩梦中,他早就见过她,却又无动于衷地遗忘了。
他本不该忘的,而他也永远不会再忘——
“咳,”封析云甩了甩手,故作严肃,想要将他甩开,“认真听讲,有什么事待会再说。”
她严肃得像个查纪律的教务处主任,神色足以糊弄住任何一个人,但鬓发之下,耳尖却已莫名其妙烧红了起来,只盼着聂东流赶紧松手。
仿佛是和她对着干似的,聂东流像是完全不懂她的窘迫,凝视了她好一会儿。
封析云没忍住,怒瞪他。
聂东流顿了一下。
他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仿佛还是很正经的样子,但封析云就是觉得这人若有似无地笑了一声,仿佛吹在她耳边的风,痒痒的。
他放开了她的手。
“现在的年轻人啊。”几个老头老太围着他们看热闹,阵法也不科普了,常识也不讲解了明明看得起劲,两人手分开后,却要装腔作势地摇摇头,一副看不下去的样子,“真是沉不住气啊。”
只要不对上聂傲天,封析云就不知道什么叫尴尬。她翻了个白眼,扯着谢老的袖子撒娇,“我听着呢,您快赶紧继续说呀!”
倒打一耙,搞得像是人家耽误了进度似的。可旁人也许会为此心里不舒服,谢老看她从小长大,满脸乐呵呵,“好好,我们继续说。”
按照这件信物上的信息,第二座阵法的地点在海外,而且非常凑巧的,就在封析云他们打算去,却没去成的极乐岛。
“极乐岛?”封析云挑眉,有些惊诧,她明明记得原文里,聂东流是离开极乐岛后才根据信物提示,一路找到那个阵法地点的,按理说,不该有极乐岛什么事——
她神色微微一动。
原文里,聂东流和陈素雪在极乐岛大闹一场,好像正好也赶上了某次邪神信徒的重要集体活动……这就对上了。
龙傲天就是龙傲天,随随便便到一个地方都能搞掉一出大事,哪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的事竟然这么牛逼。
封析云深表敬佩。
“这阵法是毁掉一座,下一座才能显现,所以我们得先把极乐岛的这座阵法给毁掉才能想接下来的事?”封析云确认。
“不错。”谢老点点头,“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虽然你是圣童,能抵御邪神的侵染,但你神魂不稳,还是很招邪祟的,最好找一两个帮手,但也不能太多,驱魔这种事,不是说人多就能有用的。”
这话十分在理,引起几位元老的一致认同,然而众说纷纭里,要让他们推荐两个合适的帮手,却又个个闭嘴了。虽然封析云赶着去,但这真不是什么好差事——大约也就比上赶着送死好一点吧。
他们擅长苟命,他们看好的属下也不遑多让,这时候推荐,那不是要人命吗?什么仇什么怨啊?
封析云瘫着脸望着他们,就差直接翻几个白眼。
靠不住,真是靠不住。
封析云疯狂摇头:宁夜阁吃枣药丸。
“你是圣童,与常人不同,这便不必多说,倘若要带人去,我建议你带上聂东流。”严琮翼轻轻敲了敲桌子,将她的注意吸引过来,“他是当年流云城唯一生还的幸运儿,经验比较丰富——”
“我也有这个打算。”封析云点点头,截住了他剩下的话语。
她好不容易把龙傲天拉到自己身边来,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她自己不去,也不能让聂东流不去啊?
严琮翼顿了一下。
“看来你们相处得确实不错。”他露出点笑意来,并不过分热切,也没有看热闹的意味,但和寻常比,又多了点恍然般的意味,乐见其成,“那我就不多说了。”
点到为止,殷勤又不过分。
——要不说人家是专业的呢?对她这个化身都这样了,对东君还不得殷勤备至、无比体贴,胜过塞巴斯蒂安啊?
封析云鄙视地望了自家老头老太观光团一眼。
看看,看看人家,什么叫做专业啊?
封析云心酸捂胸口,他们宁夜阁就知道苟命,有事没事都推给阁主干,怪不得没人愿意当阁主,最后差点便宜叶淮晓。
——就这一票咸鱼老头老太,阁主那还不是,有手就行?
她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究竟是否正确了。
“至于另一个人选——”严琮翼只是微笑,仿佛没看见她的小动作似的,“我建议你带上陈素雪,她实力虽不算强,但关键时刻,你们会发现她的好处的。”
“陈素雪?”封析云一怔,对他的人选建议倒是没什么异议,只是有点好奇,“严宗主日理万机,每天要见那么多人,还认识阿雪?”
原文中好像没有提到严琮翼认识陈素同兄妹啊?
她问得漫不经心,只是随口一问,根本不需要答案,也就没注意到,听到她这个问题后,严琮翼微不可见地顿了一下,又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好脾气地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