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至高
侍女们都在门廊里三三两两地说笑,苏浓不喜欢屋里总是很多人,她们也都懂事地离屋子远一些,除非苏浓叫人,否则并不过去。
苏淳进里屋的时候,偌大的房间里只有苏浓一个人坐在临窗的地方看书。雨天昏暗,屋里却一支烛也没点,苏浓借着窗外寡淡的天光把书本翻页,一张脸被纸张遮得半明半暗,看神色倒是十分惬意。
苏淳进来了,她也无动于衷。
苏淳微侧过头示意疏影也出去,她朝苏浓走去的时候,连脚步声都格外的轻。
“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苏浓在她走近时,喟叹地说了这么一句。
没等苏淳回答,就又接上了:“难道跟那个堂哥没什么好聊的?”
苏淳在她身侧隔了一张小茶桌的位置轻盈盈地坐下,始终没对苏浓那两句极具挖苦意味的话作出答复。
她坐了一会儿,道:“大姐姐,嘉文堂哥来了,你有打算吗?”
苏浓仍旧不接招,“打算?我又不指着靠他办成什么事,能有什么打算。”
这句似是而非的话出口,苏淳就福至心灵地明白了苏浓在想什么。也是,如果她是苏浓,只怕也会这样。如果人人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谁会贸贸然相信自己曾经的仇人会幡然醒悟站到自己的阵营?
苏浓的性格,爱之未必欲其生,恶之却必定欲其死。如果这样一件事让旁人相信已是很难,那么让苏浓相信,只会更难。
但苏淳想,当初的路是她自己选的,孽也是她自己作的,如今的决定也是她自己甘心的,那再难,不也还是得她自己开口说吗?一次不行,两次总可以,三次、四次,要一辈子都没问题。只要给她一个机会,证明苏浓真的跟她曾经所想的不一样。
也就不枉费前世那痛苦无比的一程路。
“嘉文堂哥来认亲,对大姐姐既是坏事,也是好事,我自然是要来问一问。大姐姐如果眼下还没有打算,也没关系,把药给我,我来就是了。”
她说这话时,仍是低眉顺眼的温良姿态,苏浓把手上的书往下扣了扣,抬眼把毫无情绪的目光投给了她。
“药?”
苏淳牵了牵唇角,“是呀,大姐姐给父亲准备的补药,我替姐姐送去给嘉文堂哥作个顺水人情。”
苏浓前世给苏炳坤投毒的方法,就是用几味和补药形色相似的毒草置换了原本的药材。苏淳这话,已算是说得十分明白了。
苏浓却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那真是误会了,我这次可没有给父亲准备什么补药呢。”
苏淳的神色松动了,她的眼睫在轻微的惊愕之下颤动了一瞬间。
难道苏浓这次没给苏炳坤下药?
看来她是真的另有打算,但苏嘉文已经进门,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苏淳便也强撑着笑道:“那,是我叨扰了,正巧雨也小了,我去置办一些便是,该寻哪个郎中,该买什么样的药,大姐姐能指点一二吗?”
苏淳当然不是真的在寻求指点,凭她前世摸爬滚打出来的手段,她有一百种法子毒死苏炳坤再栽赃给苏嘉文。
只是她需要试探一下苏浓的意思。苏浓到底是因为真的改了计策,还是单纯的对她有所防备,所以才没有下药?
“啪”的一声,不重,是苏浓把书本拍在了桌面上,她坐正了些,手臂搭在扶手上,好整以暇地看着苏淳,“你倒是比我更着急,我如果说,不用了呢?”
苏淳也抬起头来,揪紧了手心的帕子。她还没有在心里斟酌出回答,苏浓就忽然站了起来,一步就走到了她近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苏淳心底里都是隐约怕着苏浓的。苏浓绝少离她这么近,也绝少用这种明显带有压制意味的姿态看她,此时她不由得紧张起来,连忙也离座往旁侧退了半步。
苏浓冷笑了一声,“嗯,随便是我还是你,毒死了苏炳坤,然后呢?”
她声量不高,但也没有刻意压低,苏淳实在不确定外面的人能不能听见,当即心就一紧——弑父的罪名无论放到哪朝哪代都是必死无疑的,前世苏浓那样在江南商界一手遮天的人物也活活脱了一层皮。
如今她们两个都还没什么根基,这风声是万万不可以走露!
苏浓却毫不顾忌似的,脸上牵扯出一个有些扭曲的笑容,“嗯…弄死了苏炳坤,然后我继承家业,让你高嫁,还是说,分你一半?”
她这个状态,隐约有些不对了,苏淳慌忙道:“大姐姐,无论如何,家产总归得是你的,你若不先下手为强…”
她还没有来得及解释自己的用意,一句话尚未说完,苏浓忽然狠狠掐住了她的脖子,又猛地一提迫使她抬头。
这一掐看着可怖,实际力道没有完全压迫在咽喉的位置,苏淳感到自己颈子上的脉管在苏浓掌下挣扎般地搏动,呼吸被束成细长艰涩的一线,只要苏浓的手掌再收紧一分,她就会彻底窒住。
她不敢反抗。眼下尚且可以呼吸,如果激怒了苏浓,那才真是有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事实说明她的选择是对的。苏浓死死盯了她一会儿,紧握的手掌往上挪了一寸,变得一半像是在掐着她,一半像是在捧着她的脸,苏淳的呼吸虽还有些艰难,但也恢复了九成。只是那种胁迫感没有分毫减弱,她仍然不敢说话。
“你还想让我去做生意,去做江南首富,去帮你把钱装到一个袋子里,是不是?”
这一整句话,几乎每一个字,都是被苏浓咬牙切齿地吐出来的。
苏淳悚然一惊,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触怒了苏浓,前世她帮侯府扳倒了苏浓以后,吞并了苏家全部的产业……苏浓是觉得她这辈子依然准备坐收渔翁之利。
她再想解释,苏浓也不给她时间,那双环在她脖颈周围的手掌又隐约有收紧的趋势。
“苏小满…”
苏淳的名字,像前世一样,已经改去原名,上了族谱。苏浓几乎从来没有主动搭理过她,时至今日第一次开口,喊的还是苏小满,叫苏淳有几分恍如隔世的茫然。
“苏小满。”
她又叫了一声。
“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士、农、工、商?”
苏淳被迫抬头看着苏浓盈满恨怒的眼睛,那里头几乎蔓出血丝来。
她下意识想躲避,被苏浓双掌一扼,又被迫抬得更高。
“做生意、当商人,意味着终身下贱!无论我养活了多少人,无论我给国库交了多少钱,我永远是个低买高卖的下贱货色,官老爷们眉头一皱,我就什么事都办不成!我赔礼!赔钱!赔笑!我咬着牙爬了那么高!可你们还是可以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碾死我!”
恨和怒,到了一定程度,是难以分开的。苏浓身上那一股如有实质的恨怒像没顶的水一样让苏淳短暂地屏住呼吸。
然而很快,她就从屏住呼吸变成真的窒息了。苏浓握着她脖子的双手蓦然收紧,苏淳喉管里那本就艰涩的一线呼吸被毫无预兆地遏断,她在窒息的恐惧之中下意识要挣扎,手还没来得及伸出,苏浓就猛地掐着她的脖子往旁侧一甩,苏淳砰地一声撞在茶桌上跌坐在地。
她撑着地剧烈地咳嗽起来,苏浓垂下眼睑,冰冷的目光落在苏淳身上。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我过够了!我要走那条至高无上的路,我要把那些压在我头上的人一个一个扳下来咬死。谁拦我,我就弄死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