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前尘

    前世，苏嘉文到了姑苏城以后，很快找到了苏宅的落址，拜访了苏炳坤，并且顺理成章地住了进来。

    苏炳坤这个人，恶习固然很多，但好处也并非全然没有，比如他确实不记仇，尤其是早年间这些无伤大雅的龃龉。其中或许也有他自知子嗣缘分稀薄的缘故，总之，苏嘉文住进苏家以后，苏炳坤对他是挺不错的。

    这也是后来苏淳越想越觉得苏炳坤蠢的原因之一。

    大方的人，尤其是大方的男人，总觉得自己身上自备某种防小人的能力似的，面对苏嘉文这种一看就意图不纯的人，他也不知道究竟是要体现自己的器量，还是要体现自己的树大根深，总之对对方的企图是全不在乎更不设防。

    身边的人，尤其是女人，哪怕提醒他半句，都会被斥为小肚鸡肠、妇人之见。

    殊不知自己养了一条中山狼在身边。

    前世的这个时候，苏浓已经在给苏炳坤下毒了，苏炳坤中毒病倒以后，苏嘉文抢着侍疾，跟自己是他儿子似的，住在苏家两个多月都没有要回家的意思。

    如果不是苏浓心眼多，暗中防备着，只怕苏炳坤一番感动，就要把家业都划一半给这个才尽了两个月孝道的表侄子了。

    尽管如此，在苏炳坤咽气之后，也还是免不了一番风波。苏嘉文一知道苏炳坤病入膏肓，立刻给老家传了信，苏炳坤病逝次日，苏嘉文一家就找上门来，名为吊唁，实则夺家。

    苏嘉文的爹说苏炳坤膝下无子，苏浓虽是嫡长，但按照祖宗规矩，女子之身不配摔瓦起灵。他欺苏家无男子，方圆百里又无亲族，便要做主让苏嘉文替苏炳坤摔瓦。

    苏浓当然是不同意，大吵一架，差点闹出了人命，才硬是把人轰了出去，她自己穿上孝服，以长女名分在苏炳坤灵前摔了瓦，主持了整场丧仪。

    前世的苏淳还没有如今这般阅历，仅仅只是个十几岁的小丫头片子，那时候的她，还并不知道那一片在灵前摔碎的瓦，到底代表着什么。

    起初她也奇怪，这不过是个仪式，让给别人有什么不行？苏浓对苏炳坤也没什么感情，停灵那三日她往来应酬宾客，正经孝服也并不穿，只在腰间掖一条白麻，以自示为白家。苏炳坤死后，她是连眼泪也没掉过一滴的。既是如此，又何必在最后一天争那么个名头？

    直到在丧事过后将近一年的时间里，苏淳才在府中人言谈的字里行间，依稀知到了苏浓争的到底是什么。

    苏浓不在乎长女的名分，更不在乎孝女的名声，但她在乎苏家的产业，那是她视为囊中物的东西，绝不可以旁落人手。而得到在故去家主灵前摔瓦的资格，不仅是在认可摔瓦人的血脉序齿，更是在确定继承人的身份。

    谁能摔瓦，谁就能成为苏家下一任继承人。

    而苏嘉文那一家子的意思，就是要让苏嘉文这个才露面几个月的人，成为姑苏苏家的下一任家主，以继承或者瓜分本不属于他们的产业。

    “那当然是不可以的。”前世的苏浓在她问起这件事时，叹着气说了这么一句话，“那样你的月钱会变少。”

    很是云淡风轻，近乎玩笑，但那背后隐藏着的风浪，苏淳亲眼见过的。

    只不过那时候的苏淳，满心里想的是：都是苏家的女儿，为什么你争一争能成为女家主，我却只能一辈子乖乖顺顺寄人篱下，像只哈巴狗一样等着主人家的施舍才能好好过日子？

    如果我生来就注定和你是不一样的，如果我的出现从来就是苏家不想要的，那为什么，为什么苏炳坤要把我带来这个世上，为什么你要把我带回苏家。为什么要锦衣玉食地养着我，虚情假意地说我是你妹妹？

    那时候的她，想来想去，只能想到一个原因。苏浓需要一件事来体现她的仁善，需要一个绝对听话的人，一边为她的好名声添砖加瓦，一边乖巧顺从地供她把玩解闷。

    而自己，就是被她选中的人。

    至于个中有几分是真感情，苏淳每每一想，都会立刻惊醒。苏浓是什么样的人物？苏炳坤对她不管不问几年，之后无论给予多少宠爱，都难逃被她毒杀的命运。这样一个锱铢必较、心狠手辣之辈，苏淳的出身、苏淳生母做过的事，苏浓会半点都不介意吗？

    哪怕她真的不介意，让这样一个冷血的人成为自己唯一的依仗，到底有谁会安心？

    这些想法，前世的苏淳在心中推敲过无数次，虽非滴水不漏，但每每有其他念头冒出，都会被已经生根的忮恨和恐惧迅速压倒。

    直到她难产时，身边所有人被苏浓支空，一碗烈毒生生灌进肺腑。十余年来关于这个人的所有忧惧都在瞬间落地成真。一丝悔意才破土萌生。

    十余年来，她谨小慎微，殚精竭虑，走到如今这一步，已是机关算尽，她不为自己曾经的算计不够完美而后悔。

    她后悔，是在断气的前一瞬，忽然觉得自己或许看错过一个人，走错过一条路。

    如果能重来一次，她想遵从自己的另一个念头，试一试。

    苏淳默默地抬起眼来，看向掌柜，端出前世练过千百遍的、无可挑剔的微笑，“原来如此。一会儿见完了刘大夫，可否劳烦掌柜的引我见一见那位公子？我正好也姓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