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窗户纸
看着苏浓若无其事地舀出汤来喝,苏淳的脸色不自觉地沉了沉。若是旁人喝这东西,她未必会在意,但苏浓吃起天麻,却叫她想起一些差点就要忽略了的事来。
也真是六年的安稳日子把她过糊涂了,她竟然忘了苏浓有病。
据她前世的猜测,那大约是某种狂症,和许馥宾有点像,但不完全相似,甚至要更为严重一些。传闻里当年的许馥宾只是性情格外偏执暴戾,连对亲生女儿都能下狠手虐待。但苏浓犯起病来是要杀人的。
不是会杀人,是要杀人。苏浓的病情的逐步恶化的,前世的苏淳并没有亲眼见证那个最严重的时期,在她印象中苏浓只是经常偏头痛,会梦呓,睡得很少。
也是后来要扳倒苏浓的时候,才意外得知苏浓的病竟已严重到每逢发作必要见血才能清醒的地步。这消息模糊不清难以取证,苏浓大势去后倒有不少人跳出来指证她残杀无辜。
以至于让使用阴谋手段设计苏浓倒台的侯府都莫名添了几分为民除害的光彩。
只是苏淳事后也不是没有疑惑过的。
其一,苏浓当时虽说当时是名震江南的富商,但也绝对没到手眼通天的地步,想要杀人而不为外人所闻,那就只能杀的是内部的人,比较好掩盖。
其二,她多年来没被人传出是个疯子,那么她应该把自己发病的时间和身处的范围都控制得极好,能接触到她的人不多,而且各个都得是信得过的。
其三,既是已疯到非见血不能清醒的地步,她一旦发病想必是伤人不分敌我,联系起上面两条推测,最可能被她杀的就是玉字的这六个心腹侍女。
可直到苏浓倒台,这六个人都还好端端的呢,既没有死,看着也不像哪里伤了。苏浓来毒死她的时候还带了三个过来。
不过苏浓倒台后,侯府也是多事之秋,苏淳纵然心有怀疑,也并没有深究。
虽说暂时想不出个结果,但总之苏浓确实有这个病是没跑的事。苏淳记得她的病情是二十岁前后严重起来,渐而性情大变。
苏浓今年已经十九了,算来已经是头痛病让她难以忍受的时候,离疯不太远。
前世苏浓能忍得很,一直装作只是一点偏头痛的小病,直到晚上梦魇梦呓藏不住了才显露出来。如此折磨自己的理由也很奇特:延医问药会让许馥宾发现,而她觉得承认自己和许馥宾有一样的病是一种万分羞耻的失败。
看样子,她上辈子吃了十多年的苦头是还没吃够,这辈子也没半点要改的迹象。看她那几个侍女还笑得出来就知道了。
等她们晓得了苏浓得的是什么病,就哭去吧!
话是这么一说,苏淳也不能真看着苏浓去死。等这一顿饭吃完,侍女们收拾着东西下去了,苏淳把手里的团扇轻轻摇两下,有意无意地道:“天麻虽是补物,到底也是入药的东西,多用不宜,大姐姐可是身体哪里不适么?”
苏浓直截了当:“少管。”
“……”
白碰个没趣,倒也在苏淳意料之中,她仔细想想,觉得苏浓也不是个要她操心的人,自己白白担心着,说不定人家早有打算呢。
但这回她想错了,苏浓还真就半点打算也没有。硬要说有,那就一个:熬,熬不了就死。
大多数人对一辈子的计划大概就是安安稳稳长命百岁,但苏浓不一样,她对自己这辈子的计划就是奋发一阵子走上人生巅峰然后马上就死。
准确来说不止是这辈子,她上辈子也是这么个德性。如果不是苏淳把她扳倒了,激起了她的斗志,没准她还活不了后头那两年。
当然这些事,就不是苏淳可以知道的了。但苏淳想,她终究是个操劳命,哪怕明知道苏浓不必她操心,但一想到自己如今和苏浓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有些事就还是不得不多替苏浓想几步。
她念头只稍稍地一转,就想起苏浓这个人有本事归有本事,性格却到底是太偏激了,不见得能办什么事都牢靠,没准她还真不把这点病放在眼里,哪怕明知它要命。
苏淳垂了垂眼睑,先前被扑了一脸冷也不在意,轻声道:“姐姐自己的身子,到底还是得自己多顾着一些。有些小病小痛的初时不在意,若由着它坏下去,今后可就难治了。”
苏浓原本在看院子里头的花草,此时又把目光轻飘飘地挪了回来,沉沉地搁在了苏淳身上,略有些冰地压着。苏淳只低眉敛目地不作声。
就这么瞧了片刻,苏浓忽然笑了一下,十分浅淡的皮笑肉不笑,而且迅速地收了,近似于一声冷嗤。
“这么说,它今后有多严重,你知道?”
苏淳心跳漏了一拍。惊的。
苏浓这话里,薄薄地含了一层讥讽似的试探。苏淳没法不多想。
虽说早在六年前,第一天回到苏府的时候,苏淳就已经对苏浓也是重生而来这件事心中有数,但多年来她们两个仍旧是心照不宣地谁也没有揭破过。
对苏淳而言,那是一张脆弱的遮羞布。
而苏浓这信手一揭,将她冲击得短暂沉默了下来。
苏浓完全是用看好戏的态度看着她,围观她的沉默,简直忘记了自己也是局中人。
苏淳很淡地笑了一下。
“难道姐姐不知道吗?”
她眼睑仍是微微地垂着,目光像在反复摩挲桌沿的一角,讲出是话,既像是在承认,也像是在抹平。在苏浓看来,十分无趣。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冷冷地收回了目光,苏淳就知道自己该走了。
苏淳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目光自始至终没有抬起来过,盈盈起身告辞,神色不改,只有握着扇柄的手指微微蜷紧了。
苏浓不喜欢佣人们堆在一起围着她,这会儿人都各自去做事,退得很干净,远处有些人声,近处只有风吹树叶,簌簌不停的。
有那么一瞬间,苏淳说不出来自己是种什么感受。要说恨,没有,要说害怕,也没有。到底是死过一次,许多事想开了,连前世在苏浓面前常常感受到的窘迫,此时也分毫没有。
她的念头仅在脑中转了那么片刻,就想到了。噢,她该愧疚,毕竟前世是苏浓改了她的命,给了她富贵荣华,她却一手把苏浓害到了那种地步。
于情于理,都是她亏心。
可她此时却愧疚不起来。她只要想到自己来到这个世上的原因,想到自己遭受过的磨难,想到自幼时起就在受的煎熬,她就没法对苏浓愧疚。
该有的情绪,却从心底里寻不到,才觉得奇怪,才觉得莫名。但只要想清楚了,就又明明白白摊在眼前,多的一丝都挤不出来。
苏浓或许不欠她的,可苏家欠她太多了。苏淳知道自己是个自私又软弱的人,她恨不起来,就只好欠了。
人,大概都不喜欢亏欠,哪怕真的要欠别人什么,也得掩耳盗铃一番。可苏淳不一样,她喜欢选择亏欠,也承认自己亏欠。
她眼睫轻轻颤动,目光终于甚少地抬起了一点,
“大姐姐,我知道我欠你的。”
苏浓瞥了她一眼,没有任何表示。
苏淳也没期望等到她的答复,只维持着那样一个体面的微笑,“可是姐姐,亏欠别人,总比被别人亏欠要好。”
她裙摆轻动,人已经从桌椅之间退开。
“山雨欲来风满楼。大姐姐,我们都早做打算吧。”
天色阴沉下来,微寒的风平地掀起,吹落一庭花叶。
梅雨天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