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
一场连绵的夏雨里,苏淳重生了,回到她七岁的时候。
茅屋塌了顶,外头下大雨,里头下小雨。她的小床正正好在塌了的这一块下头,也并没人给她挪一挪或是遮盖遮盖。斜风细雨,叫她从一场浸润神智的钝痛里苏醒。
上辈子死时的情境还历历在目,叫她一时辨不明状况——这屋子。姐姐叫她死尚且不够,还要她埋尸此处么?
从哪来,回哪去,是该当的,但对她也未免残酷了些。苏淳一睁眼就已经认出这是哪里。这是她外婆家,她磕磕绊绊长到七岁的地方,虽然离开了十多年,但太熟悉,忘不掉。
身上盖着的被子是稻草续的,一潮,就保不住半点体温。屋子里这会儿没有人,只有外边潇潇雨声。脑仁的钝痛缓解了,苏淳发觉自己除了身上很冷、肚子很饿以外,没有别的不舒服。
她对自己的死记忆犹新,半是难产,半是苏浓给她灌下的烈毒…虽说那毒发作得十分迅速,几乎没煎熬什么,但那种五内灼焚的痛苦,只尝过一瞬就终身难忘了。
不痛,更像是下了阴曹地府。这个家倒是也同阴曹地府没有太大的分别……
她也是这时候才想着起身,手在床上一撑,就感受到微妙的异样——一具十分轻灵的身体,没有女子成人后迅速长出的丰腴的肉,也没有十月怀胎的肿痛,格外清爽。
她低头就看见了自己这具小孩子的身体。
不是不惊讶的,但她没太多恍惚的时间,因为雨停了,阳光很清淡地布在泥地里,她那个照理说已经死了很多年的外婆在门外破口大骂,说她淋了点雨就病病歪歪不干活,真当自己是那能养病的千金大小姐了,没有这个命非要作这个妖,有能耐就滚去苏家让人养她云云……
倒也都是十分熟悉的说辞。
苏淳下了床,托着这具吃不饱饭的、干巴巴的孩子的病体,乖乖出去洗衣服。
除了听话干活,她没有别的活路。上辈子是,这辈子也是。除非…
苏淳勉力搓洗着盆里的衣服,脏水溅到她脸颊上,她用手背擦了,抬眼看向不远处连着路的土坡——外婆家在村子的最边缘,是最先能看见外头来了什么人的位置。
除非苏浓来接她。
苏淳默默地想。
她这会儿,还不叫苏淳,那是后来进了苏家以后上族谱才起的名字,七岁的她,叫苏小满。她娘偏执地以为那位苏老爷总有一天会把她们母女俩认回去,执意要她姓苏。
至于名字,因为生在了小满那天,就叫苏小满了。或许有几分用心,但也多不到哪里去。
上辈子,在苏淳眼里,娘口中的荣华富贵都似美梦,纵然盼望着,时间久了,自然就生不起太多奢求。这辈子不同。苏淳已经实打实地知道了苏家是什么样子,也实打实地爬上去过了……她没有办法不盼望。
盼望可以再回苏家去,无论会不会重蹈覆辙。
她就这么等了下去。
苏淳有个两辈子不改的长项,记事。许多细枝末节的小事,别人隔天就能忘的,苏淳可以记许多年还历历在目。其中或许也有她比较短命的缘故,总之这会儿她还记得,上辈子苏浓来接她的时候,也是这么个雨水淋漓的夏天。大概芒种以后一两天。
她就这么等着,一直等过了端午,什么也没有等到。她几乎开始绝望。
上辈子的苏浓,是她半生的恩人,半生的仇人,尽管如此,她也无比盼望这一世和上一世的轨迹可以重合那么一部分…让苏浓再出现一次,再带走她一次…苏淳再次痛苦地意识到,无论上辈子她和苏浓之间到了怎样水深火热的地步,都不容许她忽略一个事实——她一生所拥有的一切,都是苏浓带来的。
或许不是她给的,但都是她带来的。苏浓不出现,苏淳从生到死都一无所有。
她无论有多焦灼,都只有等下去,别无他法。雨水和炎阳的交替中,日子一天天过去,苏淳逐渐平静下来。这种平静并不是找到了出路,而是开始麻钝,没有出路的人常会陷入这样的境地。
外婆想养鸡,一只母鸡,少少地喂一些糠秕,就可以每天下一个蛋,攒起来很能卖几个子儿。中午吃饭的时候外婆看了看她,很是认真地琢磨起来,说把她卖掉正好可以换一只母鸡和一袋糠。
也不能怪她外婆太冷血无情,太穷了,穷得人没法有情。
苏淳微微发抖,但说不出什么。她自认为已经在不要命地干活,如今已经无法为她自己再多添一毫的价值。外婆如果真想把她卖掉,她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
前世,至少也是做成了侯夫人,相当一段时间里,算是个在后宅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然而回到了如今的境地,她才意识到自己是错把运气当成了能力,她一旦被打回原形,根本就毫无还手之力。
连哭都哭不出来。
就在她捧着脏碗愣着神听外婆盘算价格的时候,苏浓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