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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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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一章

    夜空中星星闪烁, 在漆黑的天幕中,泛出微弱的光芒。

    自幼时,秦王妃便喜欢仰望星空, 她斥退了随嬷嬷丫鬟们, 靠在躺椅上望着天际,任凉风吹拂。

    那时徐士箴掌管徐氏的铺子, 志大才疏的他, 每天宴请吃酒, 交了一堆酒肉朋友。

    隔上一段时日,家中便要添一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姨娘。阿娘是普通寻常的后宅妇人,以夫为天, 她偶尔偷偷哭,对着徐士箴,她照样得笑脸相迎嘘寒问暖。

    秦王妃那时暗暗发誓, 她不能做阿娘那样的女子。她拼命努力,抓住时机崭露头角。一跃嫁入了皇家。

    到头来,秦王妃发现,其实她走的路,与阿娘一模一样。

    甚至, 还不如阿娘。她浑身是伤,只余下苟延残喘。

    文素素问她:“你可清楚,为何你明明有能力,有本事, 有才华,你始终被困在笼子里。以前是一个小笼子, 现在是一个更华丽的笼子。铺满锦绣的路,踏上去却是如行走在瘴气中?”

    因为这不是她们该做的事啊!

    因为不知谁定的规矩, 男主外女主内,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她们只能顺从,跟从啊!

    秦王妃听得都想发笑,文素素也笑,她极少笑,秦王妃没见过。上次见到她,她不大说话,一直在聆听,偶尔沉思,那张脸始终清冷平静。

    这一笑,秦王妃看得有些呆怔,文素素五官生得柔媚,这一笑,让秦王妃忘记了她的长相,想到在桑园塔上,曾见过秋日疏朗的天际。

    “你不甘心?哦,你甘不甘心都已无用,你别无选择。”

    “别生气,我不是来落井下石。以后,我可能也会落到如你一样的境地,但至少,我现在还有路可走。”

    “我在驱除瘴气,你要不要来?”

    来不来?

    秦王妃心里一清二楚,文素素与她是一路人,野心勃勃,并不是要真正救她,而是要用她。

    如果是为了救她,秦王妃反而看不起文素素。心软善良是品行高贵,成大事者,帝王将相从不是以德服人。

    秦王妃问她:“你不怕死?”

    文素素笑了,“神经病,谁想死。所以我尽量不死,让别人死。”

    这就够了,让别人死,好过自己死。

    前院的丝乐管弦隐隐传来,星空依旧。

    秦王妃捞起身旁的酒坛,酒水倾泻,她仰头痛饮,将酒坛投掷在地,豪迈地拭去酒渍与泪水。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醉过无数次,却从无做过清梦。以后,她不会再醉了。

    “随嬷嬷。”秦王妃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随嬷嬷从耳房中小跑着上前,望着秦王妃浑身泛发出来的生机,不由得湿了眼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秦王妃吩咐道:“收拾一下院子,将喜气的张贴都揭掉。准备孝服,虽不能出去,礼数不能费,就在府里替贵妃娘娘服孝。”

    随嬷嬷连连应了,犹豫了下,问道:“前院王爷那边?”

    秦王妃转身往屋子里走去,“王爷是圣上的亲儿子,他可以没规矩,我却不能没规矩。”

    随嬷嬷心道也是,秦王再闹腾,圣上顶多申斥他几句。从亲王降成郡王,照样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

    要是换成秦王妃,一顶小轿送进皇庙修行,悄无声息就没了。

    乌衣巷的门楣前的灯笼,换成了白灯笼,悬挂白皤。

    文素素没再出门,铺子庄子的一应事务,暂时交由许梨花接手。

    在这之前,文素素将铺子庄子都早已理顺,各种制度规矩下,她起初做得有些手忙脚乱。

    掌柜庄头们拿了丰厚的红利,家里的妇人娘子们又得了差使,真正得了不少的好处。

    齐重渊一旦登基,太子府的铺子庄子,便会并入少府,变成皇帝私有的的内藏库。变动以后,恐再无这般的好机会,皆都配合得很,加上文素素在一旁指点,许梨花也就很快上了手。

    何三贵最近差使当得好,在皇城司升任了管骡马的管事。瘦猴子前去了京畿营做随军郎中,在军营中身份最低,做些跑腿送药的粗活累活。

    冬日来临时,殷贵妃的丧事总算告一段落。

    圣上身子愈发不好,下旨改由太子齐重渊监国。太子身为储君,身份尊贵,重孝不合乎礼制规矩。念其至纯至孝,齐衰不仗期,服丧三月。

    不知为何,圣上并未让齐重渊搬进东宫,仍暂居现今的府邸。

    这天天气阴沉,到了午后,细碎的雪花飘落,今年冬日的初雪来临了。

    李三娘掀开门帘,带着寒风卷入,道:“娘子,青书来了。”

    文素素从文书堆中抬起头,看了下滴漏,诧异了下,道:“请他进来。”

    李三娘很快领着青书进屋,文素素打量过去,近三个月未见,他整个人已经瘦脱了形。

    文素素忙对见礼的青书摆手,“快坐,三娘,你去煮一碗甜汤来。”

    李三娘倒了茶,便去了灶房。青书道了谢,在椅子里坐下来,长长舒了口气,“还是娘子这里舒服。”

    文素素问道:“你若是不急着去回去当差,就去你们的屋子去睡一觉。屋子一直给你们留着,进屋就能歇息。”

    青书无比怀念那间舒适的屋子,只是现在他身为齐重渊身边的统领内侍,已经脱不开身,苦笑着拱手道谢,“娘子有心了,我领了殿下的旨意,前来传句话,便要回去当差。”

    文素素道:“那好,我就不耽误你的功夫了。”

    青书道:“娘子,殿下吩咐我来让娘子准备一下,五日后恰是黄道吉日,娘子好搬进太子府。太子妃已经得了吩咐,将娘子住的院子收拾好,娘子无需担心。”

    说过了齐重渊的吩咐,青书顿了下,道:“殿下要求院子得宽敞,离前院近,屋子布置得讲究雅致,景致好。合乎殿下要求的院子,一是太子妃居住的菡萏院,其余便是李娘子住的兰草院,张娘子住的藕荷院。”

    柔嘉贵妃薨逝得突然,太子后院因皇太孙被册封,太子妃跟着一道册封,其余太子的姬妾,都尚未有礼部正式的册封。

    太子的姬妾除了太子妃之外,底下设置良绨两人,良媛六人,承徵十人,昭训奉仪数二十人,其余无品级的不计入其内。

    李氏张氏皆为侧妃,青书不变以原来的封号称呼,全都以娘子代称。李氏先前生的筕姐儿生病早夭,又生了个女儿,张氏则生了齐重渊的次子。两人都是太子府的老人,品级高,生养有功。

    齐重渊不管不顾,只管发话为难人,太子妃定会生气。

    青书道:“太子妃称娘子深得殿下看中,伺候殿下有功,是该住最好的院子。李娘子张娘子身子都弱,哥儿姐儿还小,搬动起来恐不方便。不若她搬去空置的院子居住,菡萏院让给娘子。皇太孙以前年幼时,曾住在菡萏院的西跨院,平时下学回后院请过安,皆在西跨院学习,玩耍。东跨院住着福姐儿。”

    菡萏院是太子妃与皇太孙所居的正院,要是让给她,太子府等于一个小朝廷,无人敢弹劾太子,文素素一个祸水的骂名跑不了。

    以前齐重渊尚是亲王时,周王妃将底下的姬妾管得服服帖帖。如今情形不同以往,齐重渊登基之后,她们都成了后妃,人都有自己的心思,有先太子齐重渊在先,她们要是生个儿子,不敢争,也敢想一想。

    太子妃这一手,不但挑起了前朝对她的反对,还让后宫的姬妾恨上了她。

    齐重渊只能考虑眼前的麻烦,再多一层,他就会烦躁,肯定会答应。

    果不其然,青书偷瞄了眼文素素,道:“殿下本已经应了,被殷詹事劝住,说是太子妃在菡萏院住着这些年,不宜兴师动众。太子府东侧靠近湖边的望湖院,殿下在夏日时,常喜欢那边去小歇见客,如今空置着,不如让娘子住进去。殿下答应了,让娘子住进望湖院。”

    殷知晦岂能看不出太子妃的用意,他是君子,不会明指出来。

    太子妃所作所为无可厚非,她们如今已并非盟友,而是成了对手,劲敌。在权势富贵面前,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张氏的儿子还不满一岁,怕养不活,连名字都没正式取,瑞哥儿已经大了,早已被立为皇太孙,要忌惮防备还为时过早。

    其他的姬妾,连八字都没一撇,太子妃更无需在意,她们要与之争抢之人,也应当是文素素这个闯入的靶子。

    太子妃熟悉文素素,后宅的姬妾,她聪明得很,清楚谁是对手。

    文素素从来不是君子,她都记下了。

    青书望着文素素平静的神色,再说了一件事:“娘子,李娘子生产时,生了月子病,好不容易熬了过来,进宫哭完灵,一下病倒了,药已经不大喂得进去。郑太医正称,估计就这几日的事了。”

    他特意道出李氏的情形,无非是在提醒文素素,张氏一个良绨跑不了,要是李氏没了,便空出了一个良绨的位置。

    文素素默然,颔首以示谢意,道:“青书,我有件事要拖你帮忙。乌衣巷这边的仆从,孙福夫妻与陈厨娘并两个粗使婆子跟着我进府,余下的三个粗使婆子留在乌衣巷看护宅子。孙福是外男,他们夫妻不好分开,他车赶得还可,你将他安排到太子府的规矩森严,他们都不懂,你可能帮我寻几个可靠忠厚的人到望湖院,顺道教教李三娘规矩。”

    听起来是麻烦,实则给了青书好处,让他能拿去施恩。

    毕竟文素素大名鼎鼎,府里定有无数人盼着能进望湖院伺候。

    太子妃掌管着后宅中馈,府里成百上千的仆从,她做不到铁桶一般,上下齐心。

    青书的倾向已经很明显,望湖院的人,文素素借着他的手好生理一理。

    吃过甜汤漱过口,青书急匆匆离开了。

    文素素无甚可收拾的东西,家什都留在乌衣巷,只一些细软衣衫,装了不到三个箱笼。

    搬离之前,温先生蔺先生问川等人都陆陆续续来过,给她践行,道喜。

    他们送的礼,文素素不管轻重,全都收下了,并未回礼。

    若是回礼,就太客气生份了,文素素不会与他们生份客气。

    殷知晦也拖喜雨带来了份厚礼,他的礼比较扎实,是两钱袋装得满满当当的钱。一袋是打成葫芦的金锞子,一袋是打成豆荚的银锞子,

    这两袋金银锞子,是方便她以后好打赏用。

    钱袋沉甸甸,文素素以前缺,现在她却不缺。

    秦王妃悄然给她送了一匣子金银锞子,足足是殷知晦送来的五倍还不止。不过,文素素还是笑纳了。

    方三太太也让许梨花转交了一匣子的金银头面,不贵重,但精巧,用来赏赐孩童,低份位的姬妾最为合适不过。

    搬离乌衣巷这日,初雪已经融化,太阳明晃晃照着,天气晴好,真是个黄道吉日。

    马车一行缓缓驶离乌衣巷,李三娘一言不发坐在杌子上,紧绷着神情,脸上却透着掩饰不住的激动。

    文素素眉眼淡定,马车驶出巷子,她从未回头。

    乌衣巷并无令人怀念之处,她从不怀念过去,只习惯坚定向前看。

    马车在后巷的角门停下,文素素下了马车,青书并一个看上去利索的中年仆妇,几个粗使仆从等在那里,两人上前见礼。

    青书指着仆妇道:“娘子,这是杨嬷嬷,以前在针线房当差,以后就到望湖院伺候娘子了。”

    杨嬷嬷便是青书替她选的人,文素素见她有些拘谨,温和地颔首,“有劳杨嬷嬷了。”

    杨嬷嬷道不敢,忙招呼粗使仆从上前帮着李三娘搬动行囊,再看到文素素只有三个箱笼时,她顿了下,很快就恢复了寻常。

    李三娘怀里抱着两个红木匣子,杨嬷嬷扫了一眼,略微迟疑,便退到了一边。

    文素素不动声色瞧着,青书侧身在前领路,低声道:“殿下吩咐我留下等着娘子,让娘子回望湖院好生歇息,殿下晚间来找娘子。我先领娘子去拜见太子妃。”

    进府是要先拜见太子妃,齐重渊肯定考虑不到这点,是青书在提醒她。

    青书飞快瞄了眼文素素,歉意地道:“殿兰草院那边的李娘子,早间已经昏迷,太医已经扎了好几次针,都没能醒过来,就剩下一口气吊着了。”

    文素素她进府,李氏断气。这个黄道吉日,看来不那么吉利。

    世人都喜欢各种离奇的八卦消息,要是传出去,能说的故事就多了啊!

    第一百零二章

    杨嬷嬷领着李三娘前往望湖院放置行囊, 文素素跟着青书到竹苑给太子妃请安。

    天气寒冷,夹道上斜伸出来的树枝已光秃秃,白墙青瓦, 地上铺着平整的青石。仆从看到他们一行过来, 有青书在,不敢直视打量, 欠身让到一边, 待他们经过之后, 方在背后悄声议论。

    文素素目不斜视经过,身后的窃窃私语声,她更是充耳不闻。

    青书脸色却不那么好, 他猛然回头,神色冰冷扫过去,厉声道:“规矩呢, 敢在这里嚼舌根!仔细我剥了你们的皮!”

    仆从忌惮青书,顿时噤若寒蝉。

    青书冷冷望着他们片刻,鼻中发出重重的哼声,方回转头,迎上文素素含笑的目光, 脸上的凶狠一下退去,颇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让娘子见笑了。这些人胆子大得很,要是不凶一些,他们不会害怕。”

    文素素听着青书的解释, 只微笑着说是,“多谢青书。”

    她并不挑破, 太子妃掌管中馈,她一向御下严厉, 仆从敢这般无礼,当面议论人,乃是闻上意而行事罢了。

    竹苑宽敞安静,仆从身着青色绸衫,进退有度秩序井然,候着数十位请示回差的管事仆妇们。

    见到青书前来,小丫鬟飞快前去传话了,一个腰系绿色丝涤,精明模样的丫鬟从屋内掀帘走出来,抬眼略微看了眼文素素,客气地道:“请稍后,待我进去回禀太子妃。”

    青书低声道:“这是太子妃身边除了罗嬷嬷,最得力的丫鬟雪红。”

    雪红很快就出来了,道:“太子妃还在忙,请稍微等候一阵,”

    青书说是,他飞快瞄了眼文素素,见她神色从容立在那里,心下稍定,袖着手立在一旁候着。

    太子妃并没有让他们多等,待一个管事仆妇出来之后,雪红将他们领了进去。

    一段时日不见,丧事太耗费精力,太子妃已经瘦骨嶙峋。

    屋中熏笼点得足,热气扑面,她似乎怕冷,仍旧裹着厚厚的皮裘,脂粉不施,任由嘴唇与脸色一样看上去无半点血色。

    兴许是太瘦,太子妃的眉眼更添凌厉,看人时,眼眸中透出森森寒意。

    青书与文素素上前见礼,太子妃抬手,对文素素道:“快起来吧,你我早已熟悉,本无需多礼。只你初次进府,这份礼不可废。”

    罗嬷嬷倒了盏热茶上前,雪红在文素素面前摆了蒲团,她神色微怔,很快反应过来。

    她这个初入府的妾室,需要向太子妃下跪奉茶,才算真正成为齐重渊的姬妾。

    这一步可有可无,毕竟文素素如今只是没名分的妾室,太子妃也不能给她诰封。

    比起自己不舒服,还是选择让别人不舒服好些。

    文素素从不在这些小细节上纠结,面色如常,毫不犹豫在蒲团上跪下,接过茶双手奉上,“请太子妃饮茶。”

    太子妃掀起眼皮打量着文素素,伸手接过茶,略微抿了口,放下茶盏,罗嬷嬷奉上荷包,她接过递给文素素,“以后好生伺候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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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素素谢恩收下了荷包,顺势起了身。

    太子妃道:“你初进府,且先回院子去熟悉一下,收拾规整歇息。待殿下回来,大家晚间再齐聚,认识认识其他的姐妹。”

    文素素应了,太子妃对青书道:“殿下交待你留在府里迎接文氏,我这里还有一摊子事,且都交给你了。府里的规矩你清楚,尤其是前院,如今不同以往,不得随意擅入。”

    青书躬身道是,与文素素见礼告别。

    罗嬷嬷见太子妃坐在那里,望着门帘方向发呆,斟酌着赔笑道:“太子妃真是大度,将手上的事情搁置一边,先见了文氏。”

    太子妃垂下眼帘,道:“又不是第一次见,殿下的妾室茶,我已吃过了无数次,何须在这些小事上计较。”

    罗嬷嬷觑着她的神色,赔笑道:“太子妃吃了无数次的茶,都是坐在高座上,底下跪着的终是她人。”

    太子妃也笑了起来,道:“是啊,我是受礼之人,任底下跪着的人是谁,且又有何干?”

    罗嬷嬷骄傲地道:“咱们瑞哥儿立了皇太孙,太子妃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太子妃转动着僵硬的脖子,微笑不语。

    齐重渊立了太子,殷贵妃却薨逝了,太子妃真真切切哭灵送葬,累归累,半点都不抱怨。

    头顶的婆婆没了,她的福气可不是还在后头!

    罗嬷嬷忙上前替太子妃松着脖颈,小声道:“望湖院那边虽有厨房,只怕一时开不了火。可要老奴去吩咐厨房一声,望湖院虽不年轻了,却是最后入府,先要紧着其他院子的人用。”

    太子妃闭着眼,道:“我说过,无需在这些小事上计较,照着妾室的规矩来就是。”

    罗嬷嬷讪笑道:“太子妃大度,是老奴造次了。”

    太子妃拨开了罗嬷嬷的手,转动了下脖颈,道:“好了,让回事的人进来吧,还忙着呢,哪有功夫理那般多的事。等下忙完,你回去薛府一趟,叮嘱大哥别在外面乱交友吃酒,要是他一意孤行,就将老太爷叫来京城。”

    薛恽最近成日在花楼里饮酒作乐,一掷千金。

    丰裕行李大掌柜愁眉苦脸来过,说是薛恽在账房支了大笔的银子。李大掌柜不给,他就挂账,让花楼的妈妈来丰裕行讨要。

    李大掌柜恐给太子妃丢脸,便只能会了帐。

    罗嬷嬷赶紧出去,抓过门口守着的小丫鬟道:“去,下一个到谁了,快些进来,太子妃忙着呢。”

    望湖院。

    顾名思义,望湖院建在湖边,比湖高约莫一丈,能临窗望湖。

    湖不算太大,湖面结了层薄冰。湖边的树木花草凋零,夏日的景致是美,冬日只剩下一片荒芜了。

    青书领着文素素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回到院子站在暖阁的窗棂边,指了府中的方位细细解释了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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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嬷嬷对府里熟悉得很,娘子有不明白之处问她就是。娘子放心,杨嬷嬷能干可靠,在府里当差多年,夫君张二郎以前在马房当差,五年前生了场急病没了,只余一个女儿绣儿。绣儿今年已经十二岁,先前跟着杨嬷嬷一道在针线房当差。罗嬷嬷看绣儿伶俐能干,想要去给她娘家侄儿做媳妇。罗嬷嬷侄儿已经十八岁了,娘家嫂子带着来找过罗嬷嬷过几次,听说他左眼生在皇城,右眼远到了京畿,总是低头掀起眼皮朝上看人,一双眼只看得到雀鸟大小的黑眼仁,嘴角常年挂着口水。杨嬷嬷就绣儿一个独女,她无论如何都不肯,借口绣儿还小,想留两年,便来求我替她想个法子。我以前与张二郎常在一起当差,彼此还算有几分交情,就帮了杨嬷嬷这个忙,收了绣儿做干女儿。罗嬷嬷知道了,便没再提此事,自此以后,杨嬷嬷的差使三天两头出错,被革了管事的差使,月俸被扣得所剩无几。绣儿也丢差使,我将她安排到了望湖院二门处当差,以后娘子有些针线上的活,都可以交给她。”

    杨嬷嬷不肯将绣儿嫁给罗嬷嬷的傻侄儿,两人就结下了梁子。罗嬷嬷身为太子妃身边的管事嬷嬷,要找杨嬷嬷的麻烦轻易而举,青书也不能次次都替她挡着。后院都是太子妃的地盘,前院青书也不能随意将杨嬷嬷安置进去,齐重渊可不是好相与的主子。

    不过,文素素打量着青书,好奇问道:“青书,你在府里有几个干儿子干女儿?”

    青书干笑了声,“不敢瞒娘子,统共只有一个干儿子,一个干女儿,干儿子汪余前院门房当差。琴音比我多,他有三个干女儿,一个干儿子。朝云同采绫在前院茶水房当差,黄鹂在书房伺候,干儿子金豆在厨房做采买。朝云她们几人的名字,都是殿下所赐。”

    府里的仆从下人看似多,其实就是分派系,各个主子底下各成一系。

    齐重渊是最大的主子,太子自称“孤”,也就是孤家寡人。

    皇太孙还年幼,太子妃便为大。青书琴音罗嬷嬷等自成一派,其中罗嬷嬷又以太子妃马首是瞻。

    其余的姬妾顶多只贴身伺候的身嬷嬷丫鬟,文素素与她们差不离。

    但文素素囊括了青书,琴音也能囊括一半。加之只会考虑表层的齐重渊,文素素算了一下,若不出意外,她在太子府所向披靡了。

    太子府这点地方,太小,不值得一战。

    文素素解下腰间的钱袋,抓了半把银锞子给青书:“拿去给你的儿女们玩。”

    青书忙欠身接过,笑道:“我就不同娘子客气了,等到方便时,我让他们给娘子磕头。”

    文素素摆摆手,道了声无妨。她现在有钱。秦王妃有海船,金银锞子一整匣子的送。琴音那边也会有,文素素就不多提了。

    太子妃也大方,先前给她的荷包里,装着一个实心的纯金手镯。

    京城时兴金累丝的头面,用金做成极细的金丝,用金丝制成样式精巧的头面。但论轻重,金累丝的头面不到一两重,却能卖出十倍甚至上百倍的价钱。

    太子妃赏的纯金手镯,九成新,韭叶形状,足足有二两重。

    贵是贵,真正的贵人不会戴。

    太子妃以前给乌衣巷也送过实用的柴禾米面,这次不同以往,如同磕头敬茶一样。她是明晃晃的看轻。

    文素素不缺金银,却并不以为意,谁会嫌弃真金白银?

    青书收起了银锞子,继续道:“院子先前的丫鬟婆子,还是照原样留着。太子妃说,照府里的规矩,无名无分的妾室,身边只有两个贴身伺候的仆妇,四个洒扫并跑腿的粗使下人,望湖院是殿下喜欢的院子,院子里皆是殿下用惯了的人,且都留着,免得殿下前来时使唤不变。我自作主张替娘子选了选,将可靠的人都安排在娘子身边,余下的其他人,安置到了洒扫等差使上。”

    青书随齐重渊经常来望湖院,对望湖院伺候的人最为清楚。有他安排,文素素得了轻松,笑着道了谢。

    青书道不敢,略微歇息了一阵,便告辞去向齐重渊回话。

    文素素站在花厅的窗边往外眺望,眼下虽没甚景可赏,视野却很开阔。屋子收拾得很干净,暖意融融,除掉香炉里的熏香浓了些,一切都很不错。

    李三娘熟悉文素素的喜好,收拾放好细软,闻到屋中浓烈的熏香,她走到香炉边,欲将里面的熏香灭了。

    杨嬷嬷迟疑了下,劝道:“殿下最喜沉香,所穿的衣衫鞋袜,皆要用沉香薰过。我问过了青书,平时殿下来望湖院,都要先用沉香熏一熏屋子。殿下不知何时会来,我便先点了,以备不时之需。”

    李三娘与杨嬷嬷先前说过一会话,听她说了好些府里的规矩,见她耐心细致,对她颇有好感。

    两人以后要在一起共事当差,李三娘也就直接道:“以前在乌衣巷,娘子屋子里从不熏浓香,殿下已经习惯,放心吧,没事。”

    杨嬷嬷愣了下,忙笑道:“是我自作主张了,以后还要劳烦你多加提点。娘子的习惯规矩,才是望湖院的规矩。”

    文素素听着两人嘀嘀咕咕,并不插嘴。到了午间,杨嬷嬷带着李三娘去厨房熟悉路,提回了一荤一半荤素一素一汤。

    平时在乌衣巷,文素素也差不多吃这些,只厨房离望湖院有小半盏茶的功夫,冬日天气寒冷,饭菜都已经凉了。

    杨嬷嬷解释道:“娘子,府里的妾室皆是这般,饭菜月俸皆有定例。”

    文素素道无妨,“望湖院有灶房,三娘你取些银子,让陈厨娘出去采买,小厨房早些开火。”

    杨嬷嬷见文素素并不向太子妃请示,而是直接做了决定,愣愣望着她,神色欲言又止。

    文素素将杨嬷嬷的反应瞧在眼里,微笑道:“望湖院是殿下的院子,得时刻给殿下备着热茶热汤。”

    杨嬷嬷反应过来,暗自舒了口气,道:“饭菜凉了,小的拿去给娘子热一热。”

    文素素问道:“其他院子离厨房也不近,她们冬日都吃冷饭冷菜?”

    杨嬷嬷道:“小的听说,其他院子都暗自备了瓦罐,天气冷下来,提回去的饭菜再倒在瓦罐中,用小炉煮热。味道虽打了折扣,总比吃冷食好。小的也替娘子先准备了两只瓦罐。”

    太子妃从不克扣她们的吃穿用度,她一向管家严厉,这份严厉,就显得不近人情,苛刻了。

    文素素道:“杨嬷嬷有心了,三娘你去帮帮忙,你们的也热一热。”

    吃了重新回锅的饭菜,文素素上床午歇。起身后看了会文书,冬日天黑得早,很快就到了掌灯的时辰,齐重渊回了府。

    太子妃差小丫鬟来传话,让文素素前往正厅,齐重渊的妻妾共聚一堂,一道饮宴。

    文素素收拾了下,带着李三娘杨嬷嬷一起前往正厅。走到半路,便与大步而来的齐重渊迎面相遇。

    齐重渊一身杏黄朝服,头上戴着毓冠,稍许清减了几分的脸上,满是意气风发。

    文素素立定见礼,齐重渊伸手虚扶,道:“卿卿快过来,让孤好生瞧一瞧。”

    除非在大朝会,或者庄重严肃的场合,圣上皆以“我”自称,天家亲人之间称呼“阿爹阿娘”,与民间并无不同。

    齐重渊自称“孤”,被立为太子的喜悦,实在是浓得无处安置了。

    文素素上前,仰望着他,叹道:“殿下真是威风啊!”

    齐重渊很是受用,哈哈大笑起来,拥着她往前面走,滔滔不绝道:“这些时日孤忙得很,顾不上卿卿,卿卿可有害怕,以为孤不再管卿卿了?只要卿卿听话,孤不会忘了卿卿,定会好生宠着卿卿”

    文素素听着一连串的“孤孤孤”,像是有一百只鸽子耳边盘旋。她不时应和一声,齐重渊就更加高兴了,“还是卿卿好,孤有好些话,等下仔细说给卿卿听。”

    到了正厅,除了重病的李氏,太子妃并张氏等二十二人已经到了,乌泱泱站在门前恭立等候。见到他们两人一起走来。各色目光,齐刷刷看向文素素。

    太子妃敛下眼帘,领着一众姬妾恭敬见礼。

    文素素让开一边,齐重渊抬手道免礼,太子妃等人起了身,他负手朝厅内走去,文素素再向太子妃一众见礼。

    太子妃颔首道:“殿下已经到了,不能让殿下久等,先进去再互相认识。”

    众人进屋,太子妃做了介绍,彼此团团见过礼,照着品级高低,各自在几案前落座。

    文素素身份最低,她的位置在最末。齐重渊与太子妃居上首,左右各十张案几,文素素的案几,放在了靠近大门处。

    齐重渊坐在上首,远眺文素素,眉头就皱了起来,不悦道:“以后在厅堂摆放大桌,彼此离得这般远,太生份了!”

    以前府里筵席,一直是分食,齐重渊发作生气,太子妃清楚他是为了文素素。

    太子妃忙应是,看向文素素,道:“文氏你新入府,将案几搬到前面来,好陪着殿下多说说话。”

    齐重渊的脸色这才缓和了几分,厅内一阵衣衫摩挲,各式的眼神,再次朝文素素看来。

    罗嬷嬷忙指挥丫鬟婆子上前抬案几,门边,一个小丫鬟疾步上前,在罗嬷嬷耳边说了几句。

    罗嬷嬷脸色微变,顾不得案几了,走到上首道:“殿下,太子妃,李氏落了气,仙去了。”

    太子妃脸色黯淡了瞬,正欲开口,被齐重渊一下打断了。

    殷贵妃薨逝,庆典变成了丧仪,齐重渊心里就留了气。

    今夜正高兴,李氏又去世。

    齐重渊再也无需顾忌,黑沉着脸冷冷道:“无福之人,真是晦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第一百零三章

    齐重渊起身拂袖而去, 筵席不欢而散。

    太子妃声色俱厉道:“你们都听好了,不可乱传消息,不可私下里嚼舌根。要是我听到有什么不好的风声, 休怪我不客气!”

    厅内无人吱声, 太子妃感到心头兜着一团火,沉着脸吩咐雪红去准备棺椁寿衣, 她目不斜视大步匆匆往外走, 罗嬷嬷忙缀在了身后。

    兰草院中灯火通明, 药味飘散在空中。太子妃甫一踏进院子,婴儿的啼哭声突然响起,一股莫名的悲怆兜头罩来, 呛得她心猛然一抽,眼睛开始变得模糊。

    惊惶不安的丫鬟婆子上前见礼,罗嬷嬷皱眉道:“乳母呢, 姐儿在哭,还不赶紧去哄着。”

    乳母连忙回了偏屋,太子妃微微仰着头,待那股悲怆过去,一言不发进了暖阁。

    李氏尚未收敛, 跟一根枯树根般,躺在一堆锦被中。

    李氏今年刚满二十五岁,十五岁时成了齐重渊的侍妾,整十年了。

    太子妃记得, 李氏也是在冬日时进门,翌日早间来给自己奉茶, 那张脸如春日枝头新发的嫩芽般娇嫩。

    “十年了啊。”太子妃抬手抚上自己的脸,掌心触及之处, 冰凉,骨骼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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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妃没再看,转头朝外走去。雪红领着管事的婆子捧着寿衣,香烛纸钱白皤等到来,罗嬷嬷忙吩咐婆子替李氏含饭,更衣,急急追了出去。

    太子妃走得快,罗嬷嬷急了,忙夺过小丫鬟手上的灯笼赶上去,忧心忡忡道:“太子妃小心脚下,别摔着了。”

    寒风吹过来,冷得刺骨,太子妃脸已经发木,她脚步未停,漠然向前院走去。

    罗嬷嬷见状,顾不得其他,赶紧拉住了太子妃的衣袖:“太子妃,殿下正在气头上,太子妃这时前去,殿下只怕会将怒气发在太子妃身上,太子妃还是回去吧,皇太孙福姐儿不知用过饭没有,再过一阵就该歇息了。”

    太子妃的脚步慢了下来,抬眼望着黝黑的夹道,脸上浮起凄凉的笑,低低道:“我不会与他争吵。李氏身上到底有以前的诰封,她去世了,得会给礼部,禀给圣上知晓。按照何种规制下葬,用何种棺椁,墓穴如何修葺,都得定下来。”

    罗嬷嬷怔了下,松开手,叹道:“辛苦太子妃,马上就要过年,又要操办丧事,这一场折腾下来,太子妃的身子骨哪吃得消。”

    太子妃没说话,继续往前走去,到了前院门口与琴音相遇,他上前见礼:“太子妃来了。”

    见到琴音急匆匆的模样,太子妃问道:“你这是要去何处?”

    琴音恭敬地道:“领了殿下的吩咐去办差。”

    平时青书与琴音对她尊敬归尊敬,却在他们嘴中得不到实话。太子妃早已经习惯了,便没多问,道:“那你且去忙,别耽误了殿下的差使。”

    琴音拱手见礼,领着几个小厮离开,门房小厮已经一溜烟跑进去传话,太子妃走到廊檐下,青书掀开门帘迎了出来:“太子妃来了”

    “进来!”正屋内传来齐重渊不耐烦的声音,青书噤声,侧身打起门帘,太子妃走了进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齐重渊双手撑着膝盖,坐在上首高背椅中,似乎仍未消气,掀起眼皮盯着她,烦躁地道:“何事?”

    太子妃曲了曲膝,说了李氏丧事的事情:“该如何操办,得请殿下拿个主意。”

    齐重渊本来就满肚皮的怨气,听到太子妃让他拿主意,不悦地道:“你管着这些作甚,这里是太子府,自有詹事府去操心。李氏的丧事。你管不着!”

    太子妃先前冷得快僵硬的脸,进到浓香扑鼻,暖意盎然的屋子,此时缓和过来,血一下冲上脸,苍白的脸变得火辣辣滚烫。

    齐重渊已经是储君,李氏去世,自有詹事府属官去操持一应事务,她跑去兰草院一趟,是她太子妃的本分。安排丧事,便是越俎代庖。

    先前琴音出去办差,应当就是与李氏丧事之事有关了。

    太子妃沮丧不已,屋里的沉香太浓,浓得她头晕沉沉,拼命找着事情,弥补自己的错处,问道:“四姐儿还小,先前在院子一直哭个不停。殿下打算如何安排?”

    齐重渊端详着太子妃,冷笑起来,“薛氏,你莫非是晕了头!四姐儿是孤齐氏的子孙,她如今还不满周岁,你既听到她哭,竟然弃之不管,跑来问孤拿主意!”

    太子妃脸由滚烫变成了发麻,晕乎乎的脑子,里面阵阵钻心地疼。

    她被齐重渊的无情冲晕了头,她再一次疏忽了。先前她应当且先将四姐儿挪出兰草院,先由乳母丫鬟们照看着,待李氏丧事过了再安排。

    四姐儿交由谁抚育皆无关紧要,她已经有皇太孙,福姐儿。

    皇孙们可以封王,四姐儿顶多封个公主。长大了指门亲事,公主下降的嫁妆,由内库藏出,亲事有礼部操持。

    她的福姐儿却不同,有皇太孙这个亲兄弟,有她亲自带在身边教导,长大后好生把关,寻一门好亲,寻个光风霁月般的好儿郎,让福姐儿一生安稳无忧。

    想到皇太孙福姐儿,太子妃极力镇定地道:“殿下无需担心,我这就去将四姐儿安置妥当。”

    齐重渊看了她几眼,皱眉道:“先前你不管,这时倒操心了起来。你回去吧,李氏那边的事情,需要你之处,阿愚会来与你说。”

    太子妃只能曲了曲膝告退,走出屋,外面的寒风一吹,她打了个寒噤,脑子也清醒了不少。

    罗嬷嬷迎上前,太子妃看了她一眼,抬腿往外走去,低声道:“李氏的事情,有詹事府接手,你快些前去将雪红叫回来,传话下去,丧仪如何操办,府里该如何做,听詹事府阿愚那边的安排,其他人都不要插手。”

    罗嬷嬷忙将灯笼交给小丫鬟,她则赶去了兰草院。

    齐重渊已经离开,正厅的众人待太子妃走出门,便三三两两跟着散了,回去各自的院子。

    冬日夜里寒意浸人,夹道的风格外大,呜咽卷过。丫鬟婆子提着灯笼,团团昏黄的灯光,伴着人影在夹道里飘荡。

    出了夹道,大家分头离去,除了脚步声,风声,无一人交谈说话。

    文素素回到望湖院,屋子里暖洋洋,她解下风帽,李三娘接过去捧着放好。

    杨嬷嬷犹豫了下,道:“娘子饿了吧,小的去厨房提饭食。”

    下午陈厨娘收拾了灶房,还未来得及出府采买。文素素沉吟了下,让杨嬷嬷去了。

    没多时,杨嬷嬷提着食盒回来了。李三娘忙上前帮着摆放,看到食盒里已经变凉的豆腐萝卜糙米饭,不确定问道:“厨房就这些饭菜?”

    杨嬷嬷道:“太子妃有令,李娘子服侍殿下多年,又育女有功,殿下骤闻李娘子去世,甚是伤心。低份位的姬妾,不宜食荤腥,茹素到李娘子下葬。”

    这是要她们守孝了,文素素不置可否,研究着饭菜,道:“将饭菜都放在一起,在瓦罐中煨煮。”

    李三娘听文素素发了话,便没再多说,依言将饭菜都倒进瓦罐,放在小炉上煮。

    文素素坐在小炉边,慢悠悠道:“要茹素的话,屋子里也收拾一下吧,喜庆的东西都收起来,大家换上素服。”

    李三娘守着瓦罐里的饭菜,杨嬷嬷前去张罗了,她做事麻利,很快就领着丫鬟仆妇收拾妥当。

    瓦罐里的饭菜也煮好了,文素素尝了口,对李三娘道:“滋味还不错,你们也这般吃。”

    饭菜烫,文素素吃得慢,一碗饭刚吃了一半,杨嬷嬷进屋回禀:“娘子,殿下来了。”

    文素素笑了下,放下筷子走出屋,立在廊檐下相迎。

    齐重渊大步而来,到了文素素面前,拉起曲膝见礼的她进了屋,“外面冷,你站在这里作甚?”

    进屋后,齐重渊闻到饭菜的气味,朝案几上一看,顿时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道:“你这是吃的甚?猪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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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素素无语了下,道:“这是萝卜白菜豆腐,加上糙米饭放在一起煮后的杂饭菜。”

    齐重渊听到萝卜白菜豆腐,眉毛扬得快飞了出去,恼怒道:“难道孤的太子府,连肉都吃不起了?!”

    他负手在后,四下一看,屋中空荡荡,入目之处几乎难见鲜艳的颜色。上前奉茶的李三娘,身上罩着件本白衣袍,他反应过来,立刻大怒,咆哮道:“阿愚前脚刚到,谁这般快的动作,让你们守孝了?”

    文素素并不回答,只幽幽着盛怒的齐重渊。齐重渊被文素素看得愣住,不自在地道:“你看甚?”

    “殿下瘦了。”文素素面不改色地回答,又补了句,“还憔悴了。”

    齐重渊下意识抬手抚摸脸,没好气地道:“孤平时忙得不可开交,国事家事,事事要操心,哪能胖得起来。”

    文素素喟叹一声,道:“是啊,殿下太不容易,这般晚了,殿下还不得歇息。殿下还没用饭吧,我让人替殿下传饭可好?”

    齐重渊哪有心情用饭,听到文素素一问,肚子马上饿了起来,哼了声,道:“你倒是记得孤,没只顾着自己。去传吧。”

    文素素出门去吩咐,杨嬷嬷对李三娘道:“我去吧,夜里黑,你还不大熟悉路,别走岔了。”

    文素素略微思索,对李三娘道:“让杨嬷嬷去吧。”

    杨嬷嬷赶去了厨房,文素素转身回了屋,齐重渊坐在塌几上朝她招手,“你过来。”

    文素素走过去坐下,齐重渊拽着她的手,问道:“可是太子妃故意刁难你,让你给李氏守孝?”

    只让齐重渊看到眼里就好,文素素只不解问道:“殿下的意思,不该替李娘子守孝?”

    “守个屁!”齐重渊气得骂了句,脸色很是难看道:“李氏的丧事该由詹事府去操办,等礼部给李氏正式诰封,该以何种规制礼仪下葬,这是国事,不是寻常百姓后宅妇人没了的小事!薛氏就一个商户女,就懂得后宅的那点子事,懂得算个账,她自作主张胡乱安排一通,处处逞能,还以为自己能干,真是不知所谓!”

    文素素清楚,齐重渊是在借故发泄,太子妃正好赶上。

    这件事,太子妃既冤,又不冤。

    太子府虽有詹事府,现在还不完备,太子妃出面张罗,合情合理。

    东宫迄今未曾修葺好,东宫是一国储君的荣耀与体面,齐重渊却没能得到手。

    齐重渊监国,圣上仍在,他的监国,便可想而知。

    权力在眼前晃动,浅尝到了其中的美妙,却无法大快朵颐。

    殷贵妃没了,他的喜事,被丧事替代。他对殷贵妃薨逝的伤心,从他得到李氏去世,脱口而出的话中,能窥知到还余几何。

    齐重渊被正大光明立为储君,却做得灰头土脸。他能在圣上,重臣面前忍一忍,对着太子妃,认为不重要之人,他向来不客气。

    太子妃并不蠢,以前她头上压着殷贵妃与齐重渊,现在殷贵妃这座大山没了,只余下了齐重渊,她估计松懈了。

    齐重渊以前骂秦王福王,抱怨圣上偏心。殷贵妃扫兴,总是爱泼他冷水,管东管西。

    文素素对此早已经熟门熟路,很有经验了,只静静聆听,不时附和一句。

    杨嬷嬷领着粗使嬷嬷,提着饭食热水回到望湖院,李三娘上前去帮忙摆放。

    文素素瞄到已经凉了的饭菜,眉毛挑了挑,没有做声。她亲自拧了热帕子递给齐重渊:“殿下先用饭吧,别饿坏了身子。”

    齐重渊早就饿了,他勉强停下来,接过帕子擦拭了手脸。

    到了案桌前,齐重渊看到已经凉掉,结了一层油花的红焖羊肉,那股火气瞬间再直冲天灵盖。

    他抬手用力一掀,花梨木案桌摇晃,碗碟翻倒,汤汤水水洒了一地,狰狞咆哮道:“混账东西,连孤都敢糊弄!”

    第一百零四章

    杨嬷嬷第一次见到齐重渊发火, 吓得脸都白了,手都发抖,壮着胆子上前收拾碗碟。

    李三娘算是经验丰富, 她悄然拉住了杨嬷嬷, 暗自朝她张嘴无声道:“别急,看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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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嬷嬷读懂了李三娘的唇语, 随着她的目光偷偷朝文素素看去。

    齐重渊越想越怒火冲天, 如疾风般走出屋, 经过文素素身边,被她拉住了手腕。

    “作甚?”齐重渊不耐烦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再抬头看向文素素,沉声道:“你别管,孤定要薛氏好看!”

    文素素细声细气地道:“殿下, 还没用饭呢。”

    齐重渊气极而笑,“一堆残羹冷炙,也敢拿来给孤用。你的胆识呢,都欺负到你头上了,瞧着你是乡下来的穷人, 就给你吃萝卜豆腐,你还真吃得津津有味!你难道忘了还有孤,莫非你以为孤不能护着你,给你撑不了腰?”

    文素素望着齐重渊, 神色不变,温声道:“我本就是从乡下来的穷人, 萝卜豆腐也罢,山珍海味也好, 我都能吃。只是殿下这个时候还饿着肚子,国事家事一大堆,不吃饭怎行,大齐天下的百姓都不会答应。”

    齐重渊脸上的神色逐渐柔和下来,她倒是一心想着他,念着他,记得他没用饭,道:“好好好,就依你的,再让厨房送热吃食来,孤吃就是。”

    文素素放开了他,道:“前去厨房传饭,一来一回总要功夫,殿下心胸宽广能等,我看不下去。殿下先坐着歇歇,很快就能用上可口的饭菜。”

    那些不快,在文素素的轻言细语中,不知不觉就散了。笑意不知不觉浮上了齐重渊的脸,瞥着文素素,柔声道:“孤且看你能变出什么可口的饭菜来。”

    花梨木的案桌沉重,齐重渊没能掀翻,汤水洒了一部分,钵子里还有一半羊肉,米饭也好生生再碗里。

    文素素吩咐李三娘去取瓦罐来,她则将未曾洒出来的煮萝卜,豆腐,伴着羊肉米饭,一起放进去煮。

    齐重渊看得瞠目结舌,失声道:“你的法子,便是让孤捡案桌上的饭菜吃?”

    文素素亲自守在小炉边,轻轻搅动着罐子里的饭菜,信誓旦旦道:“没洒出来,都干净着呢。殿下,”她看向齐重渊,眼含恳求:“等下分我一些吃可好?”

    齐重渊不禁笑了起来,走到小炉边,学着文素素那样坐在小杌子上,斜睨着她道:“瞧你这模样,好似太子府连饭都吃不起了。”

    文素素气定神闲道:“吃是吃得起,就是要等。我都饿了,殿下只会更饿。望湖院的小厨房还没生火对了,殿下,望湖院开小厨房,可符合规矩?”

    望湖院一向有小厨房,冬日天气寒冷,齐重渊基本不来,小厨房才没开火。

    齐重渊不假思索道:“你尽管开就是,这点子小事,哪有什么规矩不规矩。”

    文素素道:“太子府不比乌衣巷,规矩重。我若违了规矩,殿下大度,不会与我计较。要是传出去,会给殿下脸上抹黑,就是我的大罪过了。今天,我一进府,李娘子就去世了,外面肯定会传我闲话,说我不吉,克死了李娘子。唉,李娘子病了许久,华佗在世都治不好。人就爱嚼舌根,真是无妄之灾啊!”

    齐重渊脸色渐渐难看起来,他亲自替文素素选的日子进府,她与李氏也素昧平生,何来的不吉相克之说。

    再一想,他何尝不是如此,看文素素的眼神,添了几分同病相怜。

    他被封为储君的日子,却是殷贵妃薨逝之日。有人传他克母,还有谣言说他气死了殷贵妃。

    谣言止于智者,蠢货遍地都是。齐重渊本想收拾他们,被殷知晦拦住了。

    不加理会,传一阵也就过去了。毕竟都是些无稽之谈,与他们计较,反倒显得他心虚。

    他最终忍了下来,那股憋屈与愤怒,他却记在了心里。

    瓦罐里发出了咕噜噜的声音,文素素搅动了几下,香气随着热气飘散。

    小炉炭火猩红,坐在旁边暖融融,文素素的轻言细语,体贴温柔,食物的香气,让齐重渊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宁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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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素素道:“殿下答应了,我还要记得与太子妃回禀一句。太子妃管着中馈,得知会她一声,免得她生气,以为我自作主张,不经她允许,就开设小厨房。殿下与太子妃是一体,还有皇太孙咦,好了。”

    文素素话锋一转,拿空碗舀了大半碗,道:“殿下,先用饭吧。”

    齐重渊深深看了眼文素素,他这时冷静下来,心道幸好有文素素。她心疼他饿着肚皮,一心留住了他。

    殷贵妃薨逝,李氏去世,接连办丧事。要是他一怒之下,与太子妃再闹出动静,那些传闻,就真洗不清了。

    太子妃始终是皇太孙的母亲,圣上还在宫里看着,齐重渊紧咬了下牙关,将那股不满暂且按压了下去。

    杨嬷嬷与李三娘一起,已手脚麻利将案几收拾得干干净净。文素素将碗放下,齐重渊坐下来,盯着碗里的饭菜,对文素素道:“你也陪着我用一碗。”

    文素素说好,李三娘忙前去给她舀了半碗,她拿着羹匙尝了一口,真心实意道:“真不错。”

    世家大族的饭食,各种讲究。首先得是形,须得精美雅致。眼前碗里的饭菜,各种东西混在一起,无论如何都无法呈上案桌。

    齐重渊将信将疑尝了口,羊肉萝卜豆腐混在一起,很是入味,他眉毛一扬,再连续吃了两口。

    文素素是真饿了,羊肉萝卜豆腐煮在一起,味道绝不会差,在寒意凛冽,肚子又饿的时候吃上一碗,会很久都无法忘怀。

    就像是她安抚齐重渊,让他冷静下来,也要让他记住,他对太子妃的隐忍。

    堆积日久,无需再忍爆发的那一日,太子妃就到了头。

    圣上为了平衡,要是太子妃出事,就该防备文素素了,她必须在圣上没驾崩时一切安好。

    文素素与太子妃,还有皇太孙,永远无法和谐共存,他们愿意,她也不愿意。

    因为,她要的是无上权势,他们都是障碍!

    齐重渊难得吃了一大碗,吃饱喝足,他整个人彻底放松下来,也懒得走动消食,摊在软囊上,抚摸着肚皮一脸满足。

    文素素守着小炉煎茶,茶香袅袅。齐重渊眼神温柔望着她,许久都未曾这般放松过,他心里的那些情绪,一股脑向心口挤,挤得他一下就难受了,哽咽着道:“卿卿,孤再也没阿娘了!”

    倒茶的文素素被惊了跳,茶水倒在了案几上,她抬眼看向齐重渊,他闭着眼,看上去很是痛苦。

    文素素将茶水放在了齐重渊面前,示意杨嬷嬷李三娘退下,她也不说话,安静地聆听。

    “卿卿,阿娘为何那般倔强呢,孤问过阿愚,阿娘可是想做皇后。阿愚说是孤太过伤心,阿娘就是生了重病,赶巧了。”

    殷贵妃究竟如何想,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不能这般想。

    殷知晦清楚这一点,殷贵妃去世,他应当才是最伤心之人,还要时刻看着齐重渊,真真是辛苦。

    “我反正不信。阿娘要强,阿爹不喜她,阿娘去世前几日,孤去请安,阿爹到了庆兴宫,孤便在殿外等,听到阿爹说阿娘要强过了,连自己都不放过,白折腾自己。阿娘不服气,难得顶撞阿爹说,难道要强也有错了,要不是她要强,怎么能护着弟弟,护着卫国公府不被卖猫儿食的破落户掏空。”

    文素素微微愣住,她进宫时,看到圣上来庆兴宫,连茶水都是黄大伴亲手准备。

    齐重渊能听到圣上与殷贵妃说话,是圣上要让他听见。

    “阿爹听笑了,要是舅舅能立得起来,无需她护着,连个卖猫儿食的破落户都能掏空卫国公府,卫国公府破败至此,不如任其倒掉作数,不破不立。”

    齐重渊眉头拧紧又放开,看上去满脸的不耐烦:“阿娘嘤嘤哭,说她舍不得,那是她的家。阿爹过了一阵说,你可知道,并非是你护着了卫国公府,你永远护不住卫国公府,是我给你的权势,让你护着了卫国公府。你的要强,一点用处都没有,卫国公府永不能恢复以前的荣光,阿愚很聪明,他不会那般做。你不明白。”

    做了外戚,卫国公府的确不能再钟鸣鼎食。圣上不允许外戚强大,至少他活着的时候不能。

    “阿娘以前经常对孤哭,说她如何不容易,将孤拉扯大,是她用命护着孤,孤一定要有出息。孤听得很难受,很怕见阿娘。孤要是没出息,就对不起阿娘。孤好不容易得了一次先生的夸赞,跑去告诉阿娘,阿娘却并未高兴,她训斥孤不稳重,得了一次夸赞而已,就骄傲自满,阿娘为何这般,孤始终想不明白。”

    文素素明白,殷贵妃对齐重渊报以厚望,是她所有的期盼,齐重渊的确差了些,入不了殷贵妃的眼。

    齐重渊突然开始生起了气,愤愤道:“孤也觉着阿娘不明白,她所能依仗的,除了阿爹就是孤,她想出头,她如何能出得了头!薛氏也一样,薛氏被阿娘教导着,有样学样,她总觉着自己无所不能!若不是看在瑞哥儿的面子上,我早就休了她!”

    殷贵妃与太子妃,并无他们父子眼中那般无能。他们占了身为男人的便宜,拥有天然的权势,否则的话,谁赢谁输还难说。

    圣上如何对殷贵妃,齐重渊就如何对太子妃,父子一脉相承。

    殷贵妃与太子妃像是亲母女,性情也一脉相承。

    圣上应当知道,殷贵妃的死穴在何处。他的身子应当不行了,怕自己熬不过殷贵妃,立了齐重渊为太子,顺道先送走她。

    殷贵妃果然过不了自己那一关,没能挺过去。

    太子妃也要强,她对齐重渊低不下身段,低也低得生硬。齐重渊对着她,就想到了殷贵妃,永无可能与她夫妻情深。

    文素素暗自感慨,都是轮回宿命啊!

    真是太好了!

    独自生了一会气,齐重渊望着文素素,谆谆叮嘱道:“卿卿,你不要学着阿娘薛氏,仗着有几分小聪明,就想指点江山,妄想插手朝政。这朝政大事,哪有那般容易,治理天下何其难,妇道人家如何能懂!”

    文素素捧着茶盏,有一口没一口吃着,温温柔柔应好。她凝望着齐重渊,再温温柔柔道:“殿下就是我的天。殿下最近辛苦劳累,天气寒冷,又快过年了,殿下,身子要紧啊!”

    齐重渊听得满心欢喜,笑道:“孤知道了,你这个小东西,跟你说了一大堆,你就只管着孤的身子,是你有心了,让孤如何不疼你。”

    文素素垂头,看似被夸得羞涩了起来。

    齐重渊看在眼里,心花怒放又得意,一向清冷的文素素,居然也变得羞涩了。

    文素素抬头,眼底的杀机早已不见,她关切地道:“殿下让太医院开补方,补补身子吧。听说冬日进补,那什么附子汤,当归四逆汤最好不过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齐重渊大笑道:“好好好,就依你,明朝孤就让青书去太医院开!”

    第一百零五章

    翌日一早, 齐重渊进了宫,文素素亲自送到二门边,依依不舍道:“殿下, 别忘了补汤。青书琴音, 劳烦你们记着提醒下殿下。”

    “孤知道了,你且回去吧, 啰嗦。”齐重渊表面绷着, 内心窃喜上了马车。

    青书琴音一起应了下来, 文素素目送着马车离开,紧了紧风帽,转身去了竹苑。

    太子妃掌管中馈忙, 定下的规矩是姬妾只需在初一前去请安。现在是十一月下旬,文素素本无需前去见太子妃,小厨房要开火, 她前去知会太子妃一声。

    天此刻方蒙蒙亮,不过齐重渊出了门,太子府已经过了最忙碌之时,路上不时有提着食盒的仆妇经过,见到文素素, 见礼侧身避让。

    短短一日,看似与昨日并无不同,又大为不同。

    仆从们的态度,比起昨日, 明显变得恭谨了。

    仆从并无穿素服,见不到半点有人去世的迹象。文素素估计, 灵堂只设置在兰草院,等到礼部的诰封下来, 才按照礼制下葬。

    李氏并非急病,已病了一段时日,按理来说,太子府早就该做好准备。

    殷知晦应当不知晓李氏重病,不然他肯定会想到这点。如此一来,真实的缘由便是,李氏的死活,压根无人在意。

    女人不值钱,在后世还经常被冠以“赔钱货”的称号。

    寒风吹在身上,凛冽如刀割。

    文素素手捧着红铜手炉,若有所思朝前走着,她脚步微顿,缀在身后的李三娘与杨嬷嬷忙走了上前。

    “杨嬷嬷,昨日晚上的饭食是怎么回事?”文素素轻声问道。

    齐重渊在望湖院,给厨房的人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让齐重渊吃凉了的饭菜。

    文素素昨晚被齐重渊拉着吐吐水,骂人,直到子丑之交时方歇下,她一直没寻着时机问杨嬷嬷此事。

    杨嬷嬷愣了下,她没想到,文素素看出了昨夜齐重渊饭食冰冷的异常。杨嬷嬷见识过了文素素安抚齐重渊的本事,半点都不敢隐瞒,细细道出了缘由。

    “娘子,小的昨夜去厨房,遇到了罗嬷嬷。罗嬷嬷见小的前去,以为小的前去给娘子取吃食,含枪夹棍酸了小的一气。小的任由罗嬷嬷奚落,一直未曾说话。罗嬷嬷走之后,厨房那些巴结罗嬷嬷的,给小的一些筋头边角料,不好的羊肉不说,还没给小的炭火温着碗碟。”

    李三娘疑惑地道:“你我先前已经去取过了一次饭菜,他们应当猜到,这次的饭菜不是给娘子吃,还敢随意糊弄?”

    杨嬷嬷道:“先前太子妃吩咐过了一次,说是要茹素。后来罗嬷嬷又前去了,说是她听岔了话,太子妃并没吩咐过此事。底下当差的都是聪明人,装作罗嬷嬷未曾前去过,我再去取一次饭菜,厨房照着规矩给了。因着今日有筵席,饭食要丰盛些,否则,娘子的份例,除了年节庆贺时,极难见到羊肉。”

    文素素未曾做声,杨嬷嬷觑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道:“小的本想告诉厨房的人,殿下到了望湖院,看他们还敢糊弄。小的在厨房遇到了金豆,他给小的使眼色,小的便没有做声。出来时,金豆对小的说,别多嘴,厨房那些人捧高踩低,欺上瞒下,都不是好东西,他们早就该被收拾了。”

    金豆是琴音的干儿子,在厨房做采买的差使。采买是肥差,估计他的差使觊觎的人多,他的差使不好做,借机报复。

    文素素沉吟了下,声音微沉,道:“以后不管是谁,没我发话,不许自作主张。”

    杨嬷嬷大气都不敢出,忙躬身应是,“小的再也不敢了,请娘子责罚。”

    文素素只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万事皆有因果,罗嬷嬷接着太子妃的势欺负人,她惹出来的事,就由太子妃承担了。

    太子妃应当永远都不会知道此事,她又在齐重渊处被记了一笔。

    文素素问道:“琴音青书以前被责罚过?”

    杨嬷嬷讪笑道:“太子妃最注重重规矩,底下的仆从犯了差错,她从不手软,向来是按例责罚。琴音与青书,都是因着账目上的不清楚,被罚过好几次。在年轻时,太子妃的手腕尤其严厉,近些年已经好多了。”

    又是因为钱财,文素素在茂苑时,青书虚报的拿把伞,她就得知了一二,这时听到杨嬷嬷的说法,并未感到惊奇。

    文素素同样不相信,太子妃的严苛规矩下,底下的仆从都会照着规矩,老实当差,绝不会伸手拿一分一厘。

    真有这般厉害的规矩,该被圣上拿去惩治贪腐了。

    文素素看着前面拥簇着太子妃走进竹苑的罗嬷嬷与雪红,心道她们应当很富有。

    牵一发而动全身,细节之处见真章。文素素向来以为,好的措施与方法,必须落到实处,在执行中不走样,方算真正成功。

    太子妃的想法,大方向没错,偌大的一个府邸,必须照章行事。错的是,她忽略了人心与人性,并非账目那般,加加减减,该得出五,便是五,其余数额皆是错。

    到了竹苑,一个门房婆子迎出来,上下打量着她们,道:“请稍等,我得进去禀报。”

    文素素颔首,客气地道:“劳烦了。”

    门房婆子进了门房,很快,她的同伴便跑了进去。没一会出来了,道:“罗嬷嬷说,进去吧。”

    文素素便走了进去,到了正屋前,守在门口的小丫鬟打起帘子,朝屋内小声说了句,雪红随即走了出来,曲了曲膝道:“文娘子,太子妃正在忙,太子妃问娘子可有急事?”

    文素素也没隐瞒,简单说了自己的来意:“有劳雪红,我是因着望湖院小厨房之事来请太子妃示下,待太子妃同意之后,再出去采买粮油米面柴禾等一应物事。”

    雪红望了眼文素素,说了句稍等,扭身进了屋,上前回了文素素前来之事。

    太子妃微楞了下,尚未说话,罗嬷嬷觑着她的反应,急道:“太子妃可要三思啊!”

    昨夜齐重渊歇在了望湖院,太子妃倒不以为文素素是来示威,没想到她直接来提了要求。

    “一个小厨房而已,何就要三思了?”太子妃皱眉道。

    罗嬷嬷道:“望湖院以前开小厨房,那是因着殿下在。如今文氏住进望湖院,她只一个无名无分的妾室而已。张氏还有侧妃诰封在身,院子里都没小厨房。要是允了她,余下的人有样学样,也要吵着开,太子妃应了,这规矩就乱了,也不好管。要是不应,岂不成了太子妃的不是。太子妃一向以公道著称,日后如何服众?”

    除了前院,菡萏院,望湖院有小厨房,府里所有人的饭食都从大厨房出。

    罗嬷嬷的顾虑不无道理,要是答应了望湖院,其他人就算不开口,明摆着的事实摆在那里,以后她的不偏不倚,就显得可笑了。

    只是齐重渊宠爱文素素,经常歇在望湖院,要是她拒绝,文素素吹吹枕边风,齐重渊不讲道理,又会来找她麻烦。

    李氏去世便有詹事府操持,说是掌管中馈,她能管着的,也就是后宅姬妾的吃穿用度。

    前院变成了詹事府,账目已经不从她手上过,涉及到朝堂,殷贵妃已经薨逝,她已经看不到账目。

    现在她每天早早到竹苑来,也没那么多事可理,要她定夺的,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琐碎小事。

    哪怕有朝一日她统领六宫,后宫嫔妃的吃穿用度,皆从内藏库出,内藏库由内侍,少府的官员打理,齐重渊不给她权,她便什么都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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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府中的铺子庄子,在文素素手上,比着小厨房,这才是紧要之处。

    太子妃想明白了,道:“让文氏进来。”

    雪红应是走了出去,罗嬷嬷见太子妃发话,再替她担心不值,也只能悻悻作罢。

    文素素进屋见礼,太子妃打量着她,让罗嬷嬷赐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罗嬷嬷搬了小杌子放在太子妃脚边,文素素道谢后坐了下来。太子妃坐在高背椅中,居高临下看着文素素,心中顿时升起一股畅快。

    “你欲在望湖院开小厨房,按照府里的规矩,其他院子皆大厨房用饭,本不合规矩。”

    太子妃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下,正准备再说,文素素抬头望着她,道:“是殿下的意思。”

    太子妃那句同意,就被堵了回去,再说出来,就不是施恩,反而显得她前面的那些话,变得尤为可笑。

    文素素道:“照着规矩,太子妃掌管中馈,我要与太子妃知会一声。我的份例不足,小厨房多出的花销,自掏腰包补齐,不当令太子妃为难。”

    齐重渊已经同意,文素素其实无需来知会请示。或不告诉她齐重渊已经同意,要是她拒绝了,又得惹齐重渊大怒。

    既然文素素与以前一样,道明了前因后果,并未故意背后使坏,太子妃索性也大方道:“望湖院本是殿下的院子,殿下也常去,就照着以前的用度,走公账,无须你贴钱。”

    走齐重渊公账的话,就是从詹事府支取,与太子妃无关。

    说到这里,太子妃嘴里苦涩蔓延,心中更是堵得慌。

    太子妃稳了稳神,道:“你如今入了府,后宅姬妾无故不得出门,铺子庄子你也无法再亲自管着。许氏资历到底不足,交由她手,只怕不妥当。”

    文素素静静听着,也不搭话,等太子妃自己开口。

    太子妃定定望着文素素,终是缓缓道:“铺子庄子那边,还是另派经验老道的人去管,许氏继续留着,在一旁学习,待她能独当一面时,再交由她管着。”

    文素素本来在琢磨,太子府现在的铺子庄子,如何从少府中脱离出来,不并入内藏库。独立于外,以经营所得培养人员,铺子庄子又能给人员提供学习的地方。

    太子妃看上了铺子庄子,文素素并不生气。要是换作她自己,手上没了实权,也要想方设法去争。

    丰裕行!

    文素素想到了,便当机立断道:“太子妃,经验老道的人才,我能想到的,莫过于李大掌柜。不若将铺子庄子与丰裕行,并在一起,太子妃认为这样可好?”

    太子妃愣住,“丰裕行?”

    文素素点头,“是,丰裕行。要论经验老道,谁都比不过李大掌柜。铺子庄子经营了这些时日,基本已经稳定下来,对比以前的盈利,足足翻了三倍有余。京城许多铺子都比对着太子府的铺子庄子在改善,丰裕行应当也做了调整。李大掌柜接过去,很快就能上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大掌柜是薛氏的人,太子妃听到文素素直接点了他,心里虽感到些许的怪异,却也没过多怀疑。

    丰裕行的经营账目,李大掌柜都要交由她过目,许可。铺子庄子交给李大掌柜,也是到了她的手上。

    何况,要从皇太孙的外家夺家产,文素素一个妾室,她还翻不了天。

    太子妃唔了声,谨慎地道:“平时李大掌柜管着丰裕行,已经足够忙碌,我得问问他可有精力,一并管着。”

    文素素道:“倒也是,李大掌柜是丰裕行的掌柜,丰裕行是薛氏的产业,让薛氏的人来管太子府的铺子庄子,确实不大好听,让李大掌柜入了太子府,此事就妥当了。”

    入太子府,就是李大掌柜卖身于太子府。卖身于皇家,背靠大树好乘凉,也不算辱没他。

    太子妃考虑片刻,道:“此事兹关重大,得李大掌柜同意。”

    文素素起身曲膝,道:“行,太子妃先与李大掌柜商议。太子妃忙,我就不多打扰了。”

    太子妃颔首,道:“你去吧”

    这时,小丫鬟一把掀开了门帘,寒风涌入,打断了太子妃的话。

    雪红正要出去,太子妃皱眉不悦道:“什么事着急忙慌?”

    小丫鬟赶紧道:“回太子妃,陈大伴与礼部陈侍郎来传旨,请太子妃立刻去前院领旨!”

    太子妃一听,急急道:“快,快去给我拿朝服来!”

    小丫鬟紧跟着看向了文素素,偷瞄了眼太子妃,嗫嚅着道:“陈大伴说,文娘子也要一道前去领旨。”

    太子妃伸出去的手,霎时僵在了半空中。

    宫中礼部下旨,能下什么旨意给文素素?

    太子妃脑中闪过了无数的念头,脸色变幻不停。

    文素素并无朝服,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深青衣袍,九成新,并无不妥之处。她朝太子妃曲膝告退,走出屋去前院领旨。

    此时已经天光大亮,天空澄澈。

    文素素望着天际,脚步轻快,今朝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啊!

    第一百零六章

    前院正厅, 齐重渊从宫里回了府,殷知晦陪同在一边,与黄大伴陈侍郎说着话, 文素素进屋, 他看了过来,视线在她身上略微停顿, 很快矜持颔首见礼。

    文素素不动声色打量着殷知晦, 许久未见, 他瘦了许多,人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静。以前眉眼间还不时露出锋利,冷漠, 现今悉数变成了温和,竟让人感到了几分如沐春风的味道。

    终是蜕变成长了啊!

    文素素有些感慨,再看与陈大伴说得眉飞色舞的齐重渊, 相由心生,两相对比之下,实属有点寒碜。

    “卿文氏来了。”齐重渊高兴地看着文素素,下意识叫了他私底下的昵称。他到底觉着不妥,生硬地改了口。

    文素素上前见礼, 黄大伴他们装作没听到,彼此寒暄打了招呼。

    很快,除文素素之外,张氏并十个姬妾也到了。太子妃要着朝服, 最后到来。

    黄大伴要赶着回宫,指由陈侍郎颁了旨意。

    追封李氏为良娣, 以良娣之礼下葬。张氏文素素皆被封为良娣,其余姬妾按照进府先后, 分别封为良媛,承徵,昭训等。

    按照太子府姬妾规制,共有四十余人的诰封名额。除去太子妃,此次共诰封十二人,尚有十人未得到诰封,她们便是没品级,通房一类的妾室了。

    后宅妇人的诰封,并不需要礼部官员亲自传旨,只是记入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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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大伴亲自前来,表示此次诰封,是由圣上过目。圣上过问之事,礼部自会当成紧要之事来办。

    在一堆诰命中,文素素的良娣,显得不那么打眼,又不会令人忽视。

    圣上还真是煞费苦心,文素素琢磨着诰封的品级,眼前映入太子妃绣着翟鸟纹的袆衣下摆,随着众人一起叩首谢恩。

    礼仪庄重,并不繁琐,很快就结束了。李氏的丧事有些要同太子妃商议,她留了下来,众人告退,文素素也走出了正厅。

    太阳逐渐升上天空,照在她们年轻的脸庞上,比起昨夜的沉寂,格外鲜活灵动。

    文素素不紧不慢走着,她们中有人看过来,眼神很是复杂。她微笑颔首回应,她们似乎反应不及,挤出僵硬地笑,很快就收回了视线,没再看了。

    她这个从天而降的良娣,她们会如何做想,无关紧要。

    回到望湖院,杨嬷嬷李三娘等伺候的一众人,齐齐向文素素道喜。她虽然早就料到此事,内心毫无波澜,还是给了打赏。

    众人拿着赏赐,高兴地退下了,文素素说了小厨房之事,陈厨娘忙去张罗,杨嬷嬷道:“娘子,小的去帮忙,争取午间时就能开火。”

    文素素点头,让李三娘也一道去了。屋中安宁寂静,她坐在小炉边等着水沸腾,深思着圣上这次诰封的用意。

    提她份位,用意制衡太子妃,平衡齐重渊的后宅,此事已经可以确定,无需怀疑。

    黄大伴胖瘦不变,上眼皮快耷拉到下眼睑,人看上去极没精神,想必是伺候圣上太过辛苦,没能歇息好。

    圣上究竟能熬多久,齐重渊也不会知晓。这件事,估计秦谅能得知一二。

    文素素很快就打消了去问秦谅的念头,天子身子状况,向来是机密大事。圣上驾崩只是早晚而已,秦谅对圣上极为忠诚,没必要为了这点小事去为难他。

    虽是如此,圣上驾崩的早与迟,关乎到丰裕行。

    文素素要丰裕行!

    太子妃从正厅回到菡萏院,罗嬷嬷雪红一阵忙碌,伺候她洗漱更衣。

    朝服分为袆衣鞠衣,册封朝拜等大典上,需着袆衣。余下的大场合,着鞠衣。

    袆衣华丽,靛蓝的织锦缎深衣,用金线绣着翟鸟纹,独一份的尊贵,不宜经常下水浣洗。

    罗嬷嬷生怕脏了皱了,小心翼翼捧着回屋放好。

    雪红正在低头替太子妃挽着衣袖,突然,她手被甩开,太子妃如一阵疾风从她身边经过,追上罗嬷嬷,扯下朝服往地上甩去。

    罗嬷嬷被惊得双目圆瞪,双手做托举状,半晌都没动弹。

    雪红亦傻了眼,平时太子妃虽严厉,一向端庄稳重,从未见她发过这般大的火。

    太子妃胸脯上下起伏,不断喘着粗气。金线闪烁的光芒,刺得她双目赤红。

    罗嬷嬷反应过来,手忙脚乱上前捡起袆衣,不敢用力拍打,拼命吹着沾上的灰。

    “雪红,快扶太子妃去歇着,太子妃累着了。”罗嬷嬷噗呲吹了几口,急着去吩咐还楞在那里的雪红。

    雪红慌忙上前,试探着搀扶住太子妃的手臂,触及间只剩一把骨头的瘦弱手臂,雪红莫名地心酸,哽咽劝道:“太子妃这些时日累着了,先好生歇歇吧。”

    太子妃眼前阵阵发黑,她想了很多东西,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双眼干涩到刺痛,她坐下来,低头伏在塌背上,合上眼,眼眶温热,泪顺着脸颊滑落。

    雪红看到太子妃瘦削的双肩耸动,她扎着手,想要劝,却不知如何开口,急得脸都白了。

    罗嬷嬷放好袆衣走出来,雪红见到了救星,忙上前拉住罗嬷嬷,朝太子妃指了指,又不敢说话,手乱摇乱比划。

    罗嬷嬷看得头晕,她又气又急,一把推开了雪红。待来到太子妃身边,刚唤了声“太子妃”,便被太子妃嘶声力竭的“滚”,吓得将所有的话都赶紧吞了回去。

    雪红见罗嬷嬷都被训斥,更不敢上前,朝罗嬷嬷打了个手势。两人蹑手蹑脚出了门,斥退丫鬟婆子,立在门外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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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一会,罗嬷嬷不放心,偷偷掀开门帘朝屋内打量。

    太子妃伏在那里,许久都不曾动弹,也听不到声响,只有肩膀不时耸动。

    雪红跟着探头看去,她看得难受,退出去站好了。

    罗嬷嬷抬手抹泪,低声哽咽道:“太子妃太苦了。”

    雪红深以为然,道:“太子妃是心里苦。”

    尤其是今日的场景,那般多姬妾被诰封,她们的大喜之日,太子妃这个正妻,太子几乎不拿正眼看她,她还要言笑晏晏,端庄大度,操心一堆事情。

    雪红是齐重渊太子妃大婚时,到了府里当差。以前她还小,只在太子做些跑腿的活,后来看她机灵能干,被太子妃选到了身边伺候。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当时的新婚夫妻,算不得如胶如漆,倒也相敬如宾,太子一个月中,也有近小半的功夫歇在菡萏院。

    先是瑞哥儿出生,太子来菡萏院就少了。到福姐儿出生后,太子来菡萏院,多是为了正事,说完便离开。起初从几个月,渐渐到半年,迄今为止,雪红也忘记了,太子有多久未曾与太子妃歇在一起。

    雪红虽还未嫁人,自幼耳濡目染,她并非不谙世事的小娘子。

    要说夫妻成亲久了,过了新鲜劲,亲密就淡了。只是去世的李氏,进府时日与太子妃差不多长久,她还生下了四姐儿。

    雪红虽弄不清楚缘由,她能肯定的是,太子是早已厌弃了太子妃。

    风吹拂过来,雪红觉着透骨的寒,她掖着手,低低问道:“嬷嬷,太子妃生了皇太孙,打理中馈,待姬妾们宽和,不是太子妃肚皮里出来的孩子,她也尽到了嫡母之责。殿下与太子妃,怎地就变得生份了呢?”

    罗嬷嬷鼻子被冷得发紧,涩然道:“男人都不喜能干的妻,只喜欢那妖媚柔软的妾。太子妃能干,要强。这些有何用,嫁入皇家,对着天潢贵胄,他们哪肯低头,上嘴皮碰着下嘴皮,都不肯退让。男人不缺女人,换一个就是,这夫妻情分就淡了。”

    有些话不能说,罗嬷嬷就含混了过去。

    太子妃是殷贵妃一手教导出来,她处处学着殷贵妃,不知不觉中对着齐重渊时,也像了殷贵妃,总是一板一眼管束规劝。

    规劝是正妻之责,规劝多了惹人厌。齐重渊连殷贵妃的话都不耐烦听,何况是太子妃。

    太子妃固执,罗嬷嬷也不敢多劝,劝了便与她一样,会惹来厌弃。

    雪红听得垂头丧气,脚一下没一下踢着青石地面,一声声叹气。

    罗嬷嬷斜乜着她,小声训斥道:“瞧你这丧气样,什么良娣良媛,能越得过太子妃去!那文氏被封为良娣,什么望湖院,小厨房,照样得在太子妃面前伏低做小,坐在太子妃脚下的小杌子上。”

    雪红勉强站直了身,挤出一丝笑,不安道:“嬷嬷,我觉着文良娣真正厉害。张良娣也就算了,她生了儿子。文良娣一个乡下来的寡妇,无儿女傍身,比起府里的老人,她跟着殿下的时日最短,占了仅有两个良娣位的一个位置。以后待殿下登基,就算封不了贵妃,一个正妃肯定少不了。”

    罗嬷嬷被说得有些心慌,她怒瞪过去,咬牙道:“还有皇太孙呢!那可是圣上亲自立的皇太孙!”

    圣上早就立了先太子,可惜早逝了。齐重渊尚未登基,皇太孙年幼,还早得很,太久远的事情,谁能说得清。

    大逆不道的话,雪红打死都不会说,她掩饰着转过身,掀起门帘看进去。

    太子妃依然伏在那里,不过她的肩膀已经没有动,像是哭累睡着了。

    雪红担心太子妃受凉,拉上罗嬷嬷进屋,轻手轻脚取了锦被,正准备替太子妃盖上,太子妃缓缓起了身。

    罗嬷嬷打量着太子妃红肿的双眼,比纸还苍白的脸,心疼地道:“雪红,快去打水伺候太子妃更洗。”

    雪红赶忙出去了,太子妃也没反对,坐在那里直直望着前面片刻,起身走向净房。

    更洗出来,太子妃看上去好了些,只眼睛依旧红肿着。罗嬷嬷摆着饭食,道:“老奴让丫鬟陪着福姐儿用饭了,福姐儿聪明孝顺,看到太子妃精力不济,恐会心疼。”

    太子妃哑声问道:“福姐儿的大字可写完了?”

    罗嬷嬷顿了下,放下手上的碗,斟酌着劝道:“福姐儿已经认得了许多字,太子妃都夸她,皇太孙在福姐儿这个年纪,都没她学得快,学得多。福姐儿手腕力气不足,又正是淘气的年岁,大字写不完,待午睡起来,再让她补上便是。太子妃先用饭,天气冷,仔细饭菜凉了,吃坏了身子。”

    太子妃冷冷盯着罗嬷嬷,厉声道:“你去,亲自盯着,福姐儿的大字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用饭歇息!罗嬷嬷,我的话,以后不想再说第二次!”

    罗嬷嬷见太子妃动怒,暗自懊恼不已,她又犯了错,总是管不住这张嘴。

    “是是是,太子妃息怒,老奴这就去。”罗嬷嬷不断曲膝赔不是,连忙去盯着福姐儿了。

    太子妃垂下眼帘,拿起筷子,味同嚼蜡用起了饭。

    四姐儿哭闹,齐重渊当着众人的面,指责她不会看顾孩子。

    她的福姐儿,以后是大齐最最尊贵的公主,诗词文章,管家理事样样精通。得配天底下最好的儿郎,琴瑟和鸣一辈子!

    略微吃了几口饭,喝了小半碗汤,太子妃实在没有胃口,放下筷子对雪红道:“你去将李大掌柜请来,我有话同他说。”

    雪红应是出了府,太子妃午歇起来,李大掌柜已带着一堆账本到竹苑候着了。

    李大掌柜上前请安,将账本放在太子妃手边的案几上,道:“太子妃,这是今年的总账目,前两日将将理好,准备送来请太子妃过目,听说府里李良绨没了,太子妃定是忙碌,便没来打扰。”

    太子妃随手翻了下账本,道:“你的账一向清楚,这些不急,你先坐,我有些事情同你说。”

    李大掌柜在下首椅子里坐了,觑着太子妃浮肿的眼皮,心里转了几圈,只道:“太子妃只管吩咐便是。”

    太子妃把要李大掌柜管着府里铺子庄子的事情说了,“许氏你也清楚,一个乡下来的妇人,以前大字都不识几个,能有什么本事,你暂且留着她,随便寻个错处,打发了就是。”

    能将太子府的铺子庄子一并管着,当然是大好之事。只是李大掌柜一向谨慎,他与文素素打过交道,许梨花是文素素的人,要是动了许梨花,就是惹到了文素素。

    李大掌柜不敢掉以轻心,犹豫着道:“太子妃,太子府的铺子庄子,按照规矩,日后将会并入内藏库,只是代为看管一段时日而已。太子妃何须拿过来,革了许氏的差使,伤了与文良娣的和气。”

    太子妃呵呵道:“你都称文良娣了,她何德何能被封为良娣?应当不只是我这般想,估计全京城人都这般想,不知多少人等着看我的笑话。我们之间,从她进府之后,就已经没了和气!”

    得知文素素被封为良娣,李大掌柜其实半点都不意外,文素素有本事,得齐重渊的宠爱,又不是被封为太子妃,以后会母仪天下,只一个良娣而已。

    李大掌柜多少也猜到了些圣上的用意,圣上要平衡,便抬了没背景的文素素,免得太子妃一家独大。

    铺子庄子以后虽说要并入内藏库,账目到了他们手上,可操作的地方多了去,一间只剩下空壳的铺子庄子,也是铺子庄子。

    李大掌柜思索之后,问道:“太子妃,此事殿下可同意了?”

    太子妃嘴角浮起嘲讽的笑,淡淡道:“殿下监国,管着的是天下大事。几间铺子庄子而已,只要不让殿下缺了银子花销,殿下哪会过问这些小事。”

    齐重渊以前只管从丰裕行支取银子,从不管账上可有银子,李大掌柜跟着讪笑,道:“太子妃,可要与老太爷商议之后再定?”

    太子妃皱眉,道:“祖父年岁大了,天气又冷,大哥已经足够让祖父头疼,此事还是不要去让祖父操心。对了,大哥来账上支取银子,你别理会他,拿着他打下欠条来讨账的,你让他到太子府来,向我讨要!”

    上午时李大掌柜还替薛恽还了三百两银子的账,令他头疼不已。太子妃也是气话,要真是敢到太子府来讨账,事情闹大了不说,对方也不是等闲之人。

    李大掌柜心道有了铺子庄子在手,三五百两银子而已,薛恽挥霍就挥霍,又不是供不起。

    年底正是买卖红火的时候,越早将铺子庄子拿到手最好,两人细细商议到天色暗下来,李大掌柜方起身告辞。

    太子妃回到菡萏院,正打算吩咐雪红去将文素素叫来,让许梨花早些与李大掌柜交接账目之事。

    留在福姐儿身边盯着写大字的罗嬷嬷急急迎了上来,忐忑地道:“太子妃,殿下先前吩咐青书前来,将四姐儿抱到了望湖院去,说是以后四姐儿交给文良娣抚养!”

    太子妃只感到浑身瞬间冰凉,他半点都不顾及她这个正妻的脸面,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第一百零七章

    从天而降的婴儿, 让文素素一时也颇为无语。

    青书一脸干笑,“娘子,兰草院有丧事, 太子妃吩咐将四姐儿挪了出去, 添了两个老成的嬷嬷去照顾。殿下听郑太医正问起四姐儿,说起了四姐儿苦恼之事。殿下心疼四姐儿, 便吩咐我将四姐儿送来请娘子照顾。”

    文素素头更疼了, 倒不是齐重渊不知会太子妃, 直接将四姐儿送来给她抚养,让太子妃没面子,迁怒于她。而是照顾一个小婴儿太难, 责任太大。

    已经有一个巨婴要哄,再添一个,太难为人了。

    文素素转念自嘲, 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

    四姐儿在乳母怀里哼哼唧唧地哭,文素素走过去一看,四姐儿被裹得里三层外三层,动弹不得, 只露出哭得通红的小脸。

    文素素皱起了眉,四姐儿看上去极为不舒服。乳母老实巴交,从进屋就局促地抱着四姐儿立在那里,连头都不敢抬。

    婴儿不适哭闹生病是常见之事, 但因照顾不周着凉生了病,就是乳母的错, 一不小心连命都没了。乳母只恨不得将四姐儿裹成蚕茧,不见风不受寒。

    文素素叹了声, 没去责问乳母,吩咐道:“你将四姐儿放下来,换身柔软干爽的衣衫,我们穿多少,她就穿多少,别捆着腿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乳母忙应诺,文素素打量着发髻都已经冒油的乳母,拧眉道:“你也去洗一洗,换身干净的衣衫。记住了,以后都要干净。”

    有人担着,乳母自是求之不得,她忙将四姐儿放在软塌上,出去洗漱更衣了。

    杨嬷嬷与李三娘上前帮忙,替四姐儿擦拭更换干爽的尿布衣衫。乳母很快洗漱完进屋,在屏风后喂过了奶,照着文素素吩咐,将四姐儿放在悠车里,她双腿蹬动,举起双拳啃着,嘴里哦哦说个不停,变得活泼起来。

    青书一直在旁边看着,不禁佩服地道:“果然还得是娘子!”

    婴儿天真无邪,吃饱喝足便咯咯笑,不懂人世的悲欢。她幸运又不幸。幸运的是,她投生到了权贵之家。不幸的是,亲爹靠不住,亲娘尸骨未寒。

    文素素没养过孩子,她只懂得大致的方向,既然遇到,只能尽力而为。

    乳母一时换不掉,以前四姐儿身边伺候的仆妇,不管靠不靠得住,文素素都不打算留下了。

    “杨嬷嬷,你选两个可靠的丫鬟到四姐儿身边伺候。对了,要是绣儿愿意,将她调到四姐儿身边来吧。”

    文素素被封为了良娣,以后定有大好的前程。四姐儿由她抚育,这是四姐儿的造化,绣儿能从二门到四姐儿身边伺候,那是天大的造化,如何能不愿意!

    杨嬷嬷喜滋滋地跑去找绣儿了,李三娘陪着乳母,带着四姐儿一起回收拾好的东厢。屋子里安静下来,青书低声道:“我听汪余说,雪红去了趟丰裕行,李大掌柜下午来见太子妃了。”

    太子妃找李大掌柜,只怕是为了铺子庄子的事情。太子妃动作快,文素素求之不得。

    文素素点头表示知道了,青书声音压得更低:“殿下晚上歇在宫里,不回府了。郑太医正与太医院的太医都到了承庆殿。”

    看来圣上的病重了,文素素说了声稍等,去取了钱袋来塞给青书,“你拿去,宫里需要钱。”

    青书将装得满满的钱袋子塞进怀里,感激地道了谢,“我先进宫了,有事情的话,娘子去找汪余就是。”

    文素素说好,青书披上大氅,急匆匆离开了。天已经黑了,杨嬷嬷领着绣儿进了屋,道:“娘子,小的让绣儿来给娘子请个安。”

    绣儿肖似杨嬷嬷,颇为机灵的模样,杨嬷嬷的话音刚落,她就深深曲膝下去,脆生生道:“给娘子请安了。”

    文素素笑道:“起来吧。以后好生当差就是。”

    绣儿大声应了,杨嬷嬷道:“娘子爱干净,选的另外几个丫鬟婆子,小的让她们先洗漱了,再到四姐儿身边伺候。绣儿也要先下去更洗,娘子尽管放心。”

    文素素颔首,道:“辛苦杨嬷嬷了。”

    杨嬷嬷忙道不敢,与绣儿一道退了出去。李三娘刚让灶房送了饭食进屋,菡萏院派了雪红前来传话,说是太子妃有请。

    文素素当即放下筷子,前去了菡萏院。

    屋内的炭火烧得旺,一股夹着药味的热浪扑来,文素素甫一踏进,还恍惚以为到了殷贵妃的东暖阁。

    太子妃坐在上首,身上穿着锦缎厚袄,不苟言笑的脸浮肿苍白,她对着文素素的见礼,只若有所无点了下头,径直道:“我与李大掌柜商议过了。明朝就去与许梨花交接。”

    文素素说好,“明日我出府一趟,与许梨花魏掌柜他们打个招呼。”

    太子妃道:“你去吧,魏掌柜他们本来是王府的管事,如今已经只听你的吩咐。突然换了人管事,是该交待一声,免得他们认为我让李大掌柜前去,是要夺权。”

    文素素并不答话,道:“太子妃若无事,我先告退了。”

    太子妃盯着文素素,道:“殿下将四姐儿交给你抚养,你要好生照顾。李氏是府里的老人,尽心尽力伺候殿下,前面生的筕姐儿没了,伤心了好一场,辛辛苦苦再得了四姐儿。追封了良娣,可惜还未享到福,年纪轻轻就没了。如今你被封为了良娣,四姐儿也算有了好母家,以后长大成亲嫁人,也能有你给她撑腰,她自己能护着自己,大齐能护着她。”

    太子妃这一番话,含枪夹棒怒气冲天。

    李良娣没了,文素素才能被封为良娣。不但得了份位,还得了含辛茹苦生下来的女儿。

    文素素视线从太子妃搭在膝盖上,不住颤抖的手上略过,只是淡淡应了句是。她沉吟了下,微笑道:“我的母家,几近于无,我自己撑自己。四姐儿长大后,最好无需我给她撑腰。”

    太子妃望着文素素离开的背影,神色怔怔,强撑的身子,瞬间软了下来。

    罗嬷嬷与雪红奔上前,左右搀扶住了她。罗嬷嬷焦急地道:“太子妃,你可还好?”

    太子妃挣脱开,道:“我没事。嬷嬷,传饭吧。”

    先前罗嬷嬷劝了许久,太子妃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听到她主动要用饭,顿时高兴起来,“雪红,快去厨房,做碗易克化的鸡汤面来。”

    雪红出去了,罗嬷嬷倒了盏温水奉上,太子妃一口气吃了,背靠在椅背里大喘气。

    屋顶的藻井,雕着繁复的花纹,华丽堂皇。

    眼泪从太子妃眼角滴落,她不禁笑了起来。

    文素素无人撑,她从茂苑走到了京城,走到了万人之上。

    什么出身,依仗,都是笑话,都是笑话!

    对着又哭又笑的太子妃,罗嬷嬷慌乱不已,干巴巴劝道:“太子妃,文良娣心生不满,她是故意在气太子妃呢。什么大齐会护着四姐儿,说句大不敬的话,四姐儿是大齐的公主,她就是大齐的脸面,如何能护不住自己。文良娣嘴里说着不靠人,还不是靠着殿下走到了京城。要不是殿下,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连安生日子都别想过,指不定早就沦落到了窑子里去。”

    太子妃缓缓坐起身,抬手拂去了眼角的泪,神色冰冷:“她生在穷人家,只能怪她自己前世不修,没能投生到好肚皮里。我有人靠,靠父靠母靠夫靠子,我为何不靠?我是没那个本事,但我有倚靠!”

    有依靠,何须自己那般辛苦!

    在家靠父,出嫁靠夫,夫死靠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夫死靠子。

    太子妃神色不断变幻,死死盯着灯盏,光映在她脸上,看上去阴森森,狰狞可怖。

    罗嬷嬷看得心下发毛,雪红丫鬟送了热水饭盒进屋,她忙张罗起来:“太子妃,老奴替太子妃净面。”

    翌日一早,文素素前去了云秀坊。许梨花一如既往早就到了,听到文素素前来,高兴得从值房跑到马车边,曲膝见礼嘴上不停,“老大来了,老大小心地上有冰,打滑。老大,瘦猴子昨日从京畿回来了,还说要上太子府来请见老大,给老大庆贺呢!”

    文素素打量着许梨花,气色红润神采飞扬,看来过得还不错。

    李三娘打趣道:“许掌柜愈发气派了!”

    许梨花也不谦虚,挺了挺胸脯,迎着文素素朝值房走,道:“那是,瘦猴子也这般说,说我是脱胎换骨!”

    文素素含笑听着两人说笑,进了值房坐下,许梨花再细细打量她,犯愁地道:“现在见老大一面不易,贵子哥回来说老大被封为了良娣,大喜的事情,都无法与老大庆贺,还是在乌衣巷好。”

    “无妨,你们要见我,直接到太子府来请见就是。”文素素指着椅子,道:“你快坐,我有些事情同你说。”

    许梨花见文素素要说正事,忙坐好了,李三娘自发走到门边守着了。

    文素素问道:“瘦猴子旬休几日?”

    许梨花道:“瘦猴子明日回京畿营,早起出门时,我听贵子说他还在睡大觉,说是他自己会起来吃喝,别去管他。”

    瘦猴子在京畿营,这个时辰早就起来了,文素素道:“你让人去将他叫来,我有话与他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许梨花连忙吩咐了下去,回到屋,文素素说起了李大掌柜将要接手铺子庄子之事,许梨花神色逐渐凝重起来。

    文素素道:“你别担心,也别急躁。先慢慢与他交接,年底铺子庄子的账麻烦,账上支取现银的规矩不变”

    细细交待了一通,许梨花怅然地道:“这些掌柜庄头,心里都雪亮着呢,能赚到银子,家里的人也能有个差使,他们比谁都害怕变动。丰裕行我也听过一些,还是与以前差不多,李大掌柜说一不二。现在的铺子庄子,都是照着规矩来,要是他接手过去,照着丰裕行那般做,只怕他想得太简单了。我不是吹牛,只我都能应付了他。只是我替老大难受。瘦田无人耕,耕出有人争。虽说定争不过老大,我还是替老大不值。”

    文素素笑道;“你别替我不值了,不值的该是他们。”

    许梨花复又笑起来,道也是,这时瘦猴子赶了来,人未到声先到,“老大!”

    文素素抬眼看去,瘦猴子与以前一样,跟只猴般窜了进屋,头发塞到幞头里,露出乱糟糟的一圈,身上衣袍也皱巴巴,一如既往地邋遢。

    瘦猴子连连作揖下去,道:“恭喜老大,贺喜老大!嘿嘿,老大,小的与有荣焉!”

    许梨花呲牙,嫌弃地瞥着他,“瘦猴子,你瞧你跟个乞儿一样,我都不想与你与有荣焉,休说老大了!”

    瘦猴子双手敷衍地拉着衣袍,嘿嘿笑道:“小的先前还在睡觉,听说老大找,小的来不及好生梳妆打扮,要是小的好生拾掇一番,冠绝京畿营!”

    许梨花白眼快翻上了天,文素素很是欣慰瘦猴子脸皮越来越厚,道:“我出来忙,你去趟荣兴番货铺找袁掌柜,让他去秦王府递个话,我在王府西南角角门边等她。”

    瘦猴子听到有正事,马上收起了笑闹,道:“小的这就去。”

    文素素与许梨花说了一阵铺子庄子的事情,到绣坊教授针线的屋子外,站在窗棂下,静静看着屋里的小姑娘们,在师父指点下,认真下针引线。她们依旧瘦弱,脸上却有了人气,不再是刚进来时,麻木而茫然。

    看了片刻,文素素就离开了。

    不一定能做成什么大事,也不一定能出人头地。有希望有盼头,就是好的开始。

    秦王府西南角的角门处是一条死巷子,门紧锁着,地上铺满了银杏树腐败的落叶。

    孙福停下马车,文素素从车上下来,角门很快无声无息开了。秦王妃出现在门口,朝文素素打量,眉毛很快上扬,“进来。”

    西南角是一处空置的院落,院子里收拾过,不过仍然荒凉,屋子已经逐渐破败。

    文素素走进去,秦王妃领着文素素到了门房的值房,值房简陋,里面一张破凳子破案几,角落放着一只华丽的熏笼。

    秦王妃随意靠在破案几上,请文素素坐破凳子,“我们都在坐牢,坐牢也要享受。”

    她们都被困着,无法自在出入,堪比坐牢。文素素看了眼熏笼,

    再看秦王妃,她胖了些,气色很好,以前的那股郁气不见踪影,通透而飞扬。

    文素素不禁笑了起来,在破凳子上坐了,“王妃最近过得不错。”

    秦王妃道:“有吃有喝,能睡能起,比以前闲了,但一点都不无聊。听老袁说你找我,我比赚了大钱还要高兴。对了,恭喜你。”

    她拿出一只小匣子递过来,“我知道你不将劳什子良娣当一回事,还是要恭喜。”

    文素素接过匣子,里面是一串比拇指还要粗,大小尺寸一样,毫无瑕疵莹润的南珠。

    “太贵重了。”文素素道。

    秦王妃摆摆手,“番邦来的货,在我这里不值钱。”

    文素素便收了起来,颔首道谢,“对了,四姐儿给我抚养了。”

    秦王妃诧异了下,打量着她的肚子,“你不打算生了?”不待文素素回答,她又改了口,“生不生都一样,无儿无女反倒没牵挂,手脚能放得更开。”

    文素素但笑不语,秦王妃凑上前,兴致勃勃道:“你找我作甚,可是齐重治能死了?”

    文素素失笑,道:“要让你失望了,我找你是有别的事。”

    秦王妃半点都没掩饰自己的失望,不过她很快就恢复了精神,道:“他很快就能把自己作死,不用脏了我的手最好。你有什么事,直说就是,我反正闲着。”

    秦王在府里醉生梦死,齐重渊诅咒痛骂他对殷贵妃不敬,等他一登基,秦王会第一个倒霉。

    文素素笑盈盈道:“我想请你帮个忙,将丰裕行拿过来。”

    秦王妃眉毛扬得快飞了出去,欢快笑道:“这些事我最拿手了!”

    第一百零八章

    从午后天就开始变得暗沉, 文素素回到望湖院时,飘起了米粒大的雪花。杨嬷嬷指挥丫鬟在点灯,看到她与李三娘一起进屋, 忙迎出来见礼:“娘子, 太子回府了,先前琴音来传话, 殿下说是要来用晚饭。”

    齐重渊出宫, 圣上应当无大碍, 让文素素有了缓冲的功夫,她心情大好,道:“天气冷, 晚上就吃锅子吧。汤底用棒骨,加些干虾米一起熬煮。切一盘鲜羊肉,多准备豆腐白菜, 庄子送来的新鲜豆苗。对了,你跑一趟前院,提醒青书带上殿下的补药。”

    杨嬷嬷赶去前院,顺道往厨房传话。陈厨娘很快来了,为难地道:“娘子, 庄子送来的豆苗,菠菱菜等菜蔬,小的先前去领过,张管事说豆苗菠菱菜等金贵, 只有一小篮子,要紧着前院与皇太孙, 太子妃的菡萏院用。”

    庄子每天送多少豆苗菠菱菜等冬日难见的菜蔬,文素素都一清二楚。她并不计较, 道:“你再去领,就说殿下到望湖院用饭。不给的话也算了,明日望湖院的厨房去外面采买,账送到前院去。”

    陈厨娘照着吩咐去了大厨房,文素素更衣出来,绣儿与乳母抱着四姐儿来了。

    乳母是锯嘴葫芦,见礼后就垂头一言不发,绣儿看上去虽紧张,到口齿清楚说了四姐儿一天的吃喝拉撒:“四姐儿乖巧,只在尿布湿了,饿了时哭几声。”

    四姐儿在悠车里跟乌龟一样翻滚,蹬着腿很是欢快。文素素见她自得其乐的可爱模样,伸出手让她抓着玩耍,道:“你们做得很好,要勤换尿布。绣儿去三娘那里领些细布,做成里衣与尿布。无需绣花,舒适为主。”

    李三娘去取细布,文素素沉吟了下,道:“伺候四姐儿的人,每人赏一两银子。”

    这下连着乳母都高兴了起来,与绣儿一起曲膝道谢。文素素让她们下去歇息,四姐儿留在她这里,也给她们一个喘息的功夫。

    都是肉身凡胎,总有力不从心或者想要撂挑子的时候。金钱与安抚,文素素认为比起权势的威慑要有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陈厨娘再次空着手回来了,愤懑地道:“娘子,小的还是没能拿到豆苗菠菱菜。张管事说是皇太孙喜欢吃,都送到了菡萏院。张管事还指责小的去得太迟,菜已经下锅,小的是故意在找事。又称殿下往常并不喜欢吃菜蔬,小的是自己想要吃,借着殿下的名号去讨要。”

    皇太孙就是一头牛,也吃不下整箩筐的豆苗与菠菱菜。

    齐重渊昨日歇在了宫里,青书收拾了几大箱龙衣衫罗袜送去。估计厨房的人以为齐重渊会歇在宫中数日,只要送足菡萏院的那份,余下的他们拿去变卖,或者自己享用。

    反正良娣良媛的份例中,并未指定有冬日难见的菜蔬,用些白菜萝卜替代,不算违了太子妃定下的规矩。

    至于文素素的望湖院,杨嬷嬷提了变凉的饭食回来,齐重渊也没责罚他们,让他们一下长出了胆。

    真是瞌睡来了遇枕头,文素素让陈厨娘下去了,“无妨,厨房有甚就拿甚吧。明日出去采买就是。”

    过了片刻,杨嬷嬷快步回了院子,进屋回禀道:“娘子,殿下来了。”她看到悠车里的四姐儿,四下张望,顿时懊恼地道:“绣儿这死丫头,怎地能让娘子看着四姐儿,小的这就去收拾她。”

    文素素道:“我让绣儿她们去歇一阵,你无需管。”

    杨嬷嬷松了口气,听到门外传来一串脚步声,忙打起了门帘,文素素起身走出屋,站在廊檐下迎接齐重渊。

    雪花已经下得密密,在灯光中摇曳,院子里很快覆上了白白的一层。

    齐重渊低头走着,从他似乎要将地面踩出个窟窿的架势来看,他心情似乎不大好。

    果然,到了门前,齐重渊板着脸,一言不发揽着她进了屋,“你守在这里作甚,外面冷!”

    青书一手提灯笼,一手拿着药包,文素素余光瞄见,垂下眼帘进来屋。

    齐重渊扯开大氅,文素素接过递给了杨嬷嬷。四姐儿在悠车里咯咯笑,齐重渊愣了下,抬眼看去,不确定地道:“是四姐儿?”

    文素素说是,齐重渊更惊讶了,走到悠车边,认真打量着在悠车里蛄蛹的四姐儿,惊奇不已,“她长这般大了。”

    四姐儿出生后,乳母抱着她去请安,齐重渊只随意瞧过几眼。婴儿一天一变,四姐儿如今已经半岁,早就模样大改。

    文素素说道:“四姐儿长得很像殿下,是大福之相。”

    四姐儿太小,至少文素素看不出来像谁,齐重渊却听得甚慰,负手在身后,饶有兴致绕着悠车走动,多看了四姐儿几眼。

    四姐儿开始哼唧,文素素忙唤了乳母绣儿进来,将她带下去,解释道:“殿下,四姐儿饿了便会吵闹,殿下忙了一天,回府要个清净,待殿下歇好了,再逗四姐儿玩耍。”

    齐重渊瘫倒在软塌上,长吁短叹道:“可不是,我真是累得很,只想好生歇息一阵”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霎时沉下脸,“怪不得郑太医正吞吞吐吐,四姐儿哭闹不止,原是没吃饱!好她个薛嫄,竟然如此歹毒!”

    文素素恳切地道:“殿下,大怒伤身,殿下本就累了,再生气,岂不是更伤身。”

    听到伤身,齐重渊更加埋怨起了太子妃,骂道:“幸好将四姐儿交给了你抚育,只可怜我的荇姐儿,真真是无用的废物!”

    文素素见齐重渊借题发挥,她不接话,轻声细语道:“四姐儿是有福之人,得殿下庇护,定会平安长大。今日我在翰墨斋,看到了一件钗子,便想着要替四姐儿留下,以后好做她的嫁妆。后来又一想,四姐儿有殿下这个阿爹,以后翰墨斋都可以给她陪嫁,一只旧钗而已,终究是我没见过世面,让殿下发笑了。”

    齐重渊被文素素逗笑了,拉着她的手,兴致勃勃道:“卿卿这句话,对又不对。卿卿对朝堂的事,还是有些糊涂,且听我给你细说。翰墨斋日后会并入内藏库,四姐儿的嫁妆,会从内藏库里面出。内藏库不仅是天子私库,户部缺钱时,也会从内藏库拆借,银子可不能乱花。”

    文素素点着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圣上经常为钱粮犯愁呢。”

    圣上经常为钱粮犯愁,他以后也得跟着愁,齐重渊脸上的笑逐渐退去,随口问道:“卿卿今日出去了,我怎地不知道?”

    文素素道:“殿下昨日未出宫,我向太子妃请示过了,去铺子里走了一趟,庄子还没来得及去。府里的铺子庄子我交由许梨花管着,太子妃担心许梨花恐管不好,便让许梨花交出来,由李大掌柜接管。我今日去铺子,是同他们交待一声。”

    齐重渊眉头紧拧,道:“李权要管着丰裕行,他哪有功夫管那般多?”

    文素素道:“还有太子妃呢,李大掌柜只是跑腿办事的掌柜罢了。”

    齐重渊一听便讥讽地道:“李权还有几分能耐,薛氏她何德何能!”

    文素素道:“只要不变动,比照着现在经营,就出不了大问题。”

    齐重渊沉吟起来,圣上昨日病情凶险,所幸挺了过去。不过,听郑太医正话里的意思,要是熬得过这个冬日,就还有个一年半载。要是熬不过去,便是最近的事情了。

    待他登基,铺子庄子就不再是太子府的产业,将会并入少府内藏库。太子妃管不了几日,铺子庄子能正常赚到银子,文素素交出去了也没怨言,齐重渊有一大堆事要操心,便不再过问。

    文素素说完自己想说的话,就开始传饭,厨房送来了锅子,青书将熬好的补药一并送进了屋。

    锅子热气腾腾飘散着香气,齐重渊就不耐烦闻到药味了,皱眉嫌弃地道:“拿下去,今日不吃了。”

    文素素笑道:“殿下先用饭,饭后再吃就是。”

    齐重渊这才勉强坐了下来,他喜欢吃羊肉,一大盘鲜羊肉,几乎被他包圆了。看到白菜萝卜,他随意问道:“就这些菜了?”

    文素素道:“明日给殿下多备些菜蔬。”

    齐重渊已吃得八成饱,拨弄了几下白菜便放下了筷子。文素素见他起身,她便赶着去将补药端了来,取干净的羹匙舀起抿了下,道:“殿下,药不冷不热,温着正正好。”

    齐重渊见文素素亲自试药,笑着接过了碗,嗔怪地道:“卿卿真是能操心。”

    文素素抿嘴一笑,倒了清水,盯着齐重渊喝完碗里的药,忙递过去他漱口。

    齐重渊舒坦歇了一夜,翌日一早,在文素素的殷勤伺候下用过饭,吃了碗补药,精神抖擞进了宫。

    文素素今日没出门,由许梨花与李大掌柜去交接。

    李大掌柜一夜没睡好,脑中全是许梨花念着的那些词:“这是日客流,这是成交率,这是单客成本。”

    “现银?为了稳妥,铺子的现银,两日一上缴。”

    丰裕行也学了些太子府铺子庄子的买卖方式,李大掌柜只看每日的得利,总体的盈利,其余的渐渐就没耐心了。

    许梨花说的这些,李大掌柜极有耐心听了下去。不管先前的规矩如何,只要铺子庄子到手,以后就是他说了算。

    只是两日上缴现银的规矩,让李大掌柜有些头疼。

    现银是上缴到太子府前院的账上,要是拖着未上缴,就会惊动齐重渊。

    李大掌柜绞尽脑汁,苦思冥想了一整晚,也没想出个头绪,早起晕晕沉沉前去了云秀坊,许梨花又捧了一大摞的册子,笑盈盈来了,“李大掌柜早。”

    李大掌柜的头开始晕,指着册子干笑道:“许掌柜,这些是?”

    许梨花将册子放在案几上,拍了拍,道:“这是铺子的固定资产,例如这间铺子,铺子里的柜台等等,都是固定资产,固定资产每年要算折旧。你瞧,这张案几的腿上,刻了云秀坊-案十三-七,就是这张案几,是云秀坊共有十三张案几,这张是第七张的意思,李大掌柜请随我一起清点。”

    李大掌柜以前没注意,弯腰仔细一看,案几的腿上,还真如许梨花所言那般刻着字。

    乖乖,连少了张案几都会被发现!

    固定资产这一项,李大掌柜在账册上看到过,只没曾想到铺子做得这般细致,他心里嘀咕了一翻,道:“许掌柜,这些都是小事,案几没长腿,也跑不了。我就不点了,给你签字画个押就是,以后就是短缺了,这些也怪不到你头上。”

    许梨花爽快应了,“好,李大掌柜,布料这些呢?”

    布料贵重,李大掌柜不敢大包大揽了,讪笑道:“布料我让账房与你核对。”

    许梨花也应了,“那李大掌柜将账房叫来,我去与他交接。”

    李大掌柜有些气闷了,他能放手,许梨花却要亲力亲为。而且她客客气气,他也不能翻脸,总不能指责她操心过度。

    许梨花不在,这交接就办不下去,李大掌柜干脆跟着一起前去了库房,看着他们清点布料。

    在库房灰头土脸呆了一天,李大掌柜不是身体上的劳累,而是心累,回到家中,倒头就睡了过去。

    云秀坊还不算复杂,翰墨斋里的货都值钱,动辄几百上千两,李大掌柜放不下心,就得亲自盯着了。

    这边,李大掌柜在清点货物,那边薛恽到丰裕行找了他好几次。账房一听要钱,便照着李大掌柜的安排,小笔的账先支付了,上百两的账,则要等着李大掌柜同意。

    薛恽气得在账房破口大骂,账房被喷了一脸唾沫,陪着笑点头哈腰,无论如何都不肯会账。

    李大掌柜忙得不见人影,拿不到钱,花楼里的姐儿们要现银打赏,薛恽只能垂头丧气回府去。

    下了两天的雪终于停了,雪后的天气更加寒冷,巷子的角落堆满了积雪,被踩得脏污不堪。

    寒风拂过,薛恽立在马车边,望着眼前的景象,袖手在狐裘大氅中,心中悲苦更甚。

    他的妹夫是大齐的储君,他的外甥是大齐的皇太孙,薛氏成了真真正正的皇亲国戚。

    虽说卫国公府也是齐重渊的外家,殷贵妃已经薨逝,生前连个皇后封号都没捞到,殷知晦那小子却做了太子府詹事。

    待齐重渊登基后,殷知晦十有九稳能进政事堂为相。而他这个国舅爷,却在户部做一个小郎中!

    同为进士出身,薛恽还有治理地方的经验,户部的那些差使,他一看就懂,做个户部尚书绰绰有余!

    薛老太爷来信中劝他,要沉得住气,莫要去给妹妹添麻烦。

    薛恽呵呵,他给薛嫄添麻烦,仿佛他的进士,他的官职,都是薛嫄给他的恩赐一样!

    想他寒窗苦读,终于考中同进士,让薛氏从官商,一举跃为士,薛嫄与他同姓薛,薛嫄却嫁了人,成了齐氏之妻。

    出嫁女与薛氏顶多是亲戚,以后薛氏的绵延,还是得靠他,得靠他的儿子孙子,他的血脉子孙!

    仕途上的打击,薛恽憋闷得快要病倒了,捏着钱袋里的碎银,上了马车,吩咐小厮道:“去得意楼!”

    得意楼的香秾人如其名,香软可人,薛恽在她身上花了不少的银子,心道今日就少给一些,待到日后再补上。楼里的其余花销,让妈妈送到丰裕行去。

    李权敢继续躲着不会账,定要将他全家都赶出去。一个薛氏的奴仆,敢欺负到他头上,他未免也太窝囊了!

    马车到了得意楼,楼里的方妈妈迎了上前,热情无比道:“薛舅爷来了,薛舅爷雅间请。”

    以前方妈妈称他为薛国舅,薛恽听得虽顺耳,到底还是有几分清醒,齐重渊还未登基,卫国公才能被称为国舅,便制止了方妈妈。

    方妈妈知情趣,便改称他为薛舅爷,虽说少了一个“国”字,心知肚明的事情,薛恽就坦然应了。他并不理会妈妈,昂首挺胸走向后院雅间,道:“将香秾叫来。”

    方妈妈眼珠一转,赔笑道:“哎哟真不巧,香秾有客人了。薛舅爷,我让莺儿来陪薛舅爷,薛舅爷最喜莺儿的小唱,让莺儿好生给薛舅爷唱几曲。”

    真是戏子无情,他在得意楼花了上万两银子,方妈妈面上热情,亲口承诺香秾只伺候他一人。他不过才一日没来,方妈妈就翻脸不认人,将香秾推出去了见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薛恽脸色阴沉下去,道:“什么莺儿狗儿,方妈妈,我一向只要香秾。要是不将香秾唤来,你且等着瞧!”

    方妈妈面上为难,忙堆出笑脸要赔不是,薛恽一甩衣袖,头也不回向雅间走去。方妈妈望着薛恽的背影,脸色也不大好看了,暗自淬了一口。

    薛恽每次大方归大方,就是没现银,她已经到丰裕行去讨过了好几次账。

    丰裕行的李大掌柜难缠,每次都要与她讨价还价,方妈妈落了一肚皮的晦气。得意楼背后虽有贵人撑腰,开门做买卖以和为贵,薛恽又是太子的舅子,皇太孙的亲舅舅,轻易得罪不得。

    方妈妈只能硬着头皮,前去了点香秾的豪客雅间。一进屋,方妈妈便看到了洒在酒盏边的金锞子,她暗自吞了口口水,这外地来的海商,真是富得流油!

    方妈妈眼珠子一转,软着身子团团曲膝见礼,亲亲热热唤了一圈,“香秾可有伺候好赵爷?”

    搂着香秾,被唤为赵爷的男子道:“香秾自是一等一的好,方妈妈,香秾这个月,就陪着我了。要多少银子,你开口就是。”

    说罢,赵爷点着下巴,指着酒盏边的金锞子,“方妈妈自己拿。多叫几个姐儿来,让我这些番邦的朋友开开眼!”

    方妈妈心中一喜,顿时毫不客气抓了一把金锞子。金子在手,方妈妈想到薛恽,顿时又为难起来。她走到赵爷身边,紧挨着他坐下,脸上堆满了笑,道:“赵爷,香秾在全京城的花楼中都数一数二,来找她的贵人不计其数。不瞒赵爷,刚有个贵得不得了的贵人来找香秾。”

    赵爷拉下了脸,方妈妈赶紧凑上去,在他耳边道:“是薛舅爷,太子爷的亲舅子,皇太孙的亲舅舅。赵爷,你们都是做买卖的,商不与官斗,让香秾去陪着薛舅爷吃两杯酒,面子过得去就行了。”

    “真是薛舅爷?”赵爷犹疑着问道。

    方妈妈指天发誓道:“我怎能骗赵爷,薛舅爷生气起来,得意楼不惧他,倒是给赵爷添了麻烦,莫让番邦来的客人,看了笑话去。”

    赵爷搂了下方妈妈,倒也实诚,道:“我自是惹不起薛舅爷,既然薛舅爷与我的喜好一样,香秾就让给他了,这样吧,我亲自前去赔个礼,当结个善缘。”

    方妈妈见惯了世面,哪能不知道赵爷是想巴结薛舅爷了,她不会主动牵线,也不会拦着,当即领着香秾与赵爷去了薛恽的雅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爷率先踏进了屋,一进门便抱拳见礼下去,点头哈腰地道:“薛舅爷,在下赵阜,先前是在下唐突冒犯了,要走了香秾,在下特地来给薛舅爷赔个不是,请薛舅爷原谅则个。”

    他朝跟在身后的随从伸出手,随从奉上了一个鼓囊囊的钱袋,赵阜拿过钱袋,蹬蹬蹬走上前,放在了尚一脸莫名其妙的薛恽面前。

    钱袋开了口,里面装满了黄橙橙的金块!

    薛恽艰难地将视线从金块上收回,赵阜已在他身边坐下,大手一挥,豪爽地道:“香秾,还不过来伺候薛舅爷。方妈妈,将你们楼里最好的姐儿们都叫来,最贵的酒水点心,不拘多少都送来,今朝由我会账,向薛舅爷赔罪!”

    第一百零九章

    李大掌柜忙着与许梨花核数交接, 连着四五日过去,文素素没再出府,太子妃不知进展, 便将李大掌柜叫来了问情况。

    李大掌柜的马车到了偏门, 一下车,汪余上前道:“李大掌柜来了, 殿下正要找你。”

    汪余是前院门房, 李大掌柜诧异了下, 道:“你的差使变了?”

    汪余袖手呵呵笑,道:“我替青爷跑腿。”

    青书是齐重渊身边的得力内侍,并未通过詹事府传他, 便是关乎太子府的内务了。

    丰裕行按时将银子,送到了齐重渊前院的账上。以前齐重渊见他,皆是因为银钱之事。

    连着下了几场雪, 凛冬百姓日子难熬,莫非又要找丰裕行要钱粮了?

    李大掌柜心里没底,掏了锭碎银塞过去,问道:“汪爷,殿下找我为了何事?”

    汪余收下了银子, 嘴上却听不到消息,“我只跑腿传话,青爷告诉我什么话,我就传什么话, 其余的一概不知。”

    李大掌柜暗自骂了句狗东西,与青书一样滑不溜秋, 他不敢耽搁,心中七上八下跟着汪余进了书房, 上前恭敬见礼。

    齐重渊坐在宽大的案桌后,掀起眼皮睨了眼他,不咸不淡道:“铺子庄子的事情如何了?”

    李大掌柜暗自咯噔了下,没想到齐重渊过问起了此事,暗中猜疑不定,难道是文素素回过味,心下不满吹枕边风告状了?

    不过,李大掌柜现今还在点书斋的笔墨纸砚,连一个大钱的现银都没摸着,问心无愧就不怵,仔细交待了现状。

    齐重渊听了片刻,便没耐性打断了他:“停停停,我忙得很,哪有空听你这些琐碎的小事。”

    李大掌柜便赶紧住了嘴,觑着齐重渊的脸色,小心翼翼问道:“不知殿下找我何事?”

    齐重渊唔了声,拧眉道:“你是薛氏的仆从,却管着太子府的产业,好似太子府没人,都是一群酒囊饭袋。”

    李大掌柜心神一凛,丰裕行是薛氏的产业,齐重渊调钱调粮,只一句话的事情,当是自己的铺子一样。在他眼里,丰裕行与太子府本就是一体,压根没想到这一点。

    只齐重渊的话说得也是,丰裕行毕竟还是属于薛氏,他一个外姓的仆从,来管着齐氏的家产,齐重渊的身份今非昔比,詹事府的官员肯定会有想法。

    齐重渊越想越气,要不是与文素素闲谈中听她说起,太子府就成了笑话,他等下要进宫,还有一大堆事要忙,径直下令道:“传话下去,以后你就是太子府的仆从。”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大掌柜楞在了那里,齐重渊眉毛一挑,脸色一沉,嗯了声,“你不愿意,太子府配不上你的身份?”

    “不敢不敢!”李大掌柜想都不想,连连躬身赔不是,“能做太子府的仆从,这是天大的喜事,小的太高兴,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都是死契,能做薛氏的仆从,当然比不过太子府的仆从。宰相门前七品官,太子府,天子的管事走出去,地方大员都要恭恭敬敬。

    齐重渊听李大掌柜自己改了称呼,神色稍霁,摆摆手道:“你去找青书,将此事办妥当。”

    李大掌柜赶忙施礼告退,到耳房找到青书,拱手道:“青书,殿下交待了下来,以后我就是太子府的人,劳烦你帮我安排一下。”

    青书道:“这有甚好安排的,只将你的身契拿来,计入太子府的名录典册,月俸几何,得请殿下示下。”

    月俸几何,李大掌柜还不放在眼里,在贵人府当差,能有头面的仆从,都不靠那点月俸过活。

    李大掌柜道:“我这就去办,先去回禀太子妃一声,快马加鞭让老太爷将我身契送来。太子妃有事吩咐,我先去了,有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送走李大掌柜,青书唤来汪余,低声道:“去跟文娘子说一声,李大掌柜成了太子府的仆从,去找太子妃了。”

    汪余一溜烟跑去了望湖院,那边,李大掌柜也到了竹苑。

    太子妃已经等了好一阵,李大掌柜进来,她皱起了眉,道:“怎地这般久,可是遇到了麻烦?”

    李大掌柜忙将齐重渊找他之事说了,“太子妃可知晓此事?”

    太子妃听到李大掌柜的身契换到了太子府,她虽感到意外,仔细一想,李大掌柜身为薛氏的人,管着太子府的一摊子事。底下的掌柜庄头,对着一个外人如何能服。

    李大掌柜在薛氏多年,从底下的伙计一步步做到大掌柜,过几年也该歇下含饴弄孙了,薛老太爷肯定想到了接任他大掌柜之人,太子妃也看好了好几人,到时再与薛老太爷商议人选就是。

    太子妃道:“既然殿下提出,你照着办就是,此事对你来说也有好处。铺子庄子那边,交接得如何了?”

    李大掌柜仔细说了与许梨花交接之事,太子妃不似齐重渊,听得很是认真,眉头渐渐蹙起。

    “太子妃可觉着许氏是在故意为难?”李大掌柜察觉到太子妃的不悦,话语微顿,问道。

    太子妃倒也不认为许梨花是在故意为难,贵重的货物,是要一件件清点。太子府盘库,也是如此,拿着册子一件件核对。

    “当时铺子庄子交到文氏手上时,她并未仔细清点。铺子庄子的货物名册,她究竟从何而来?”

    对着太子妃的不解,李大掌柜也说不清楚,道:“我去问问铺子的账房,看以前是如何盘的库。”

    太子妃点点头,“你去问一问,以前他们如何清点盘库的,你也与许氏照着这个法子来,这样拖延下去不行。对了,大哥最近可有来要钱?”

    李大掌柜听到薛恽,忍不住头疼道:“前几日天天来,最近我忙得很,账房没来找我,应当都是些不超过一百两的花销。”

    太子妃道:“积少成多,几十两可不是小数。丰裕行不能由着大哥折腾,你要多注意些。”

    薛恽是薛氏的大少爷,薛氏最有出息的读书人,还是户部的官员。李大掌柜岂敢真管他,何况他忙得很,哪顾得上他花销几十两银子的事,

    对太子妃交待,李大掌柜敷衍应了,匆匆告退,差了心腹随从连夜前去给薛老太爷送信。

    待李大掌柜离开之后,太子妃总觉着不对劲。她怕账房掌柜们投靠了文素素,说些假话糊弄李大掌柜。既然文素素一向坦诚,不如干脆将她找来问个清楚,探一探真假,顺道印证双方的说法真假。

    太子妃放下了手边的事情,当即吩咐道:“雪红,去唤文氏来。”

    雪红到了望湖院传话,前面汪余刚离去,文素素对太子妃找她所为何事大致有数,到竹苑后,果真,太子妃开口便道:“李大掌柜与许氏在交接,这些天进账甚是缓慢。照理说,交接清楚是应有之理,只这也太慢了些。我当时将铺子庄子交予你手时,你未曾核计过,货物的账册名录,究竟从何而来?”

    文素素以前并未盘库,一团烂账,丢失的货物也找不回来,她快刀斩乱麻,直接封库,重新造册。

    以前的货物少,造册容易。后来增添货物时,一并添加上去就更轻松了。

    文素素并未隐瞒,如实悉数道来:“当时日夜不休,太子妃估计不曾注意。”

    太子妃看着文素素平静的神色,并未有讽刺从她手上接过的铺子庄子混乱之意,却还是脸色变了变,道:“倒是辛苦你了。将铺子庄子理顺之后,将管事交了出来,你就是心有不甘,也是人之常情。”

    文素素淡笑不语,道:“太子妃可还有别的事情?”

    太子妃道:“没事了,你回去吧,好生照看四姐儿,殿下”

    没意思得很,太子妃半点都不想提到齐重渊,那些场面话,她便懒得说了,“你下去吧。”

    比起以前显得虚假的太子妃,文素素更加能接受现在咄咄逼人,不时露出冰冷锋芒的太子妃。

    文素素告退回了望湖院,来回翻看着黄历,李三娘进屋来,道:“娘子,陈厨娘说买到了鲜鱼,娘子是要吃清蒸还是炖煮?”

    放下黄历,文素素微笑道:“留到晚上吧,拿来煮鱼羊鲜锅子,再备些豆苗菠菱菜。”

    该让齐重渊尝尝豆苗菠菱菜了,断了好几天,他重新尝到,应当记忆深刻。

    午饭后,李大掌柜就差人来向太子妃回话,以前铺子庄子如何盘库,与文素素所言无异。

    太子妃只能作罢,由着李大掌柜与许梨花去仔细盘点货物了。

    这边,薛恽连着好几天,都在得意楼遇到了赵阜。赵阜出手阔绰,所有的花销,他都大包大揽,美食美酒美人儿流水般送进雅间,挥金如土酒醉金迷。

    赵阜不索要回报的这份赔礼,直赔到了薛恽的心上,令他既得意又难受。

    丰裕行本不该缺银子,可惜被李权一个仆从管着,他堂堂的薛氏主子,花钱像是在乞讨,真是可恶!

    连着几日纵酒狂欢,薛恽实在累了,上衙门当值都提不起精神,下衙后准备回府好生歇息。

    小厮长福候在马车边,见到薛恽过来,忙上前见礼,挤眉弄眼道:“大少爷,老太爷将李权的身契送给了殿下。”

    薛恽还在浑浑噩噩中,迟钝地问道:“你说什么?”

    长福撇嘴,掩去了眼里的艳羡,酸溜溜道:“大少爷,李权现在忙着太子府的铺子庄子,他做了太子府铺子庄子的大掌柜,哪还顾得上丰裕行。老太爷便将他干脆送给了殿下。”

    薛恽总算听明白了,怪不得前些时日不见李大掌柜的人,原来是去忙太子府的事情了。李权身契在谁手上并不要紧,反正只是听令行事的仆从而已。他了个哈欠,靠在车壁上打起了盹。

    长福见薛恽睡了过去,不敢打扰,悄然缩在了车角落。

    到了薛府前,马车停下,薛恽一下醒了。眯了一会,薛恽又不困了,想着回到府里的无聊,坐在那里没动,脑子转动了片刻,道:“去得意楼。”

    赵阜大方,手指缝漏出来的赏赐,就抵得过长福好几个月的月俸,他当即暗喜,连忙吩咐车夫:“去得意楼,快些!”

    马车调转头,飞快朝得意楼驶去。薛恽下车,方妈妈笑容满面迎上来:“薛舅爷来了,快去将香秾喊来。”

    方妈妈忙得很,一边贴着薛恽朝雅间走,一边吩咐丫鬟,复又对薛恽道:“香秾先前还念叨着,薛舅爷怎地还没来,以为薛舅爷忘了她呢!”

    薛恽矜持地唔了声,进了他惯用的雅间,在主位上大马金刀坐下了。方妈妈一阵张罗,送了果子点心酒水进屋,香秾随后也来到薛恽身边坐下,倒了盏酒奉上,笑盈盈道:“舅爷吃酒。”

    薛恽就着香秾的手吃了两盏酒,好一阵后,这些天一直在的赵阜不见人影。

    毕竟是薛舅爷,他还是拿捏得住,未曾开口询问,只雅间冷冷清清,香秾的娇声软语,令薛恽也有些乏味了,偏头推开香秾喂过来的酒,喊道:“将莺儿喊来唱一曲。”

    守在门外等候吩咐的丫鬟听到,马上前去传话了,方妈妈很快就进了屋,曲膝赔笑道:“薛舅爷,莺儿不在楼里。先前赵爷将她带了出去。”

    花楼里的姐儿除了在楼里迎客,只要出银子,上府陪侍,出游皆可。

    薛恽心道怪不得,原来赵阜没出现,原来是去别处玩耍了。他有些不悦失落,问道:“莺儿何时回来?”

    方妈妈道:“赵爷没说。薛舅爷,咱们做买卖的,只要赵爷银子给得足,咱家一般不多问。”

    薛恽掀起眼皮斜睨了方妈妈一眼,顿觉着意兴阑珊,扔掉酒杯起了身,摸到钱袋准备会账。

    钱袋里装着金块,一锭金块约莫有五两重。薛恽回去数了下,赵阜赔礼的钱袋里,装了十锭金块,足足五十两金!

    薛恽只放了一锭金块在钱袋里,他捏着金块很是舍不得,脑中浮想起赵阜随手散出去打赏的金锞子,心中不免更加郁闷了。

    咬紧牙关,薛恽将金块扔给了方妈妈,头也不回离开。

    方妈妈捧着金锭,忙不迭送到嘴里咬了下。眼见薛恽对香秾连正眼都不给,方妈妈经营花楼多年,如何看不出香秾已经不再新鲜。

    她实在舍不得赵阜与薛恽这个豪客,想到还有莺儿,忙揣好金块,追上前道:“薛舅爷,先前赵爷差来接莺儿的随从吩咐了车夫一句,去桑家园子。薛舅爷若是在桑家园子见到了莺儿,替我多看顾着些。我最最疼莺儿了,别唱坏了嗓子。”

    在京城的酒楼铺子中,秦王府的洄园居首。不过秦王失了宠,洄园就渐渐沉寂了,桑家园子虽是新开张,在京城逐渐居于了首位。薛恽去过一次,差点没能出来,让园子将账送到了丰裕行,李大掌柜看到近两百两的账目,咬着牙关会了账,至此定下了不超过百两的规矩。

    桑家园子除了假山楼阁,还有偌大一片湖,湖上停着一艘三层高的画舫,包下画舫一日,定银就得一百两。

    薛恽恨不得马上飞到桑家园子去,走出得意楼,急急道:“去桑家园子!”

    马车疾驰到了桑家园子,迎客的伙计上前,虽只是来过一次,还是记住了他,客气地道:“原来是薛爷,薛爷可有定好雅间?”

    桑家园子一般得提前好几日预订,薛恽负手道:“赵阜在何处?”

    伙计立刻热情了几分,道:“原来是赵爷的贵客,薛爷里面请。”

    有知客上前,恭敬领着薛恽从隐秘的夹道,上了画舫。

    饶是薛恽见过世面,上了画舫后,还是被里面的华丽震惊住了,踩着没过脚背的地毡,像是踩在云端上,晕乎乎到了几乎占据了一层大的二层船舱,几百年香樟木制成,金丝隐隐的案几上,堆放着山珍海味,陈酿美酒,丝竹管弦悠扬,伴着莺儿的小唱,钻入他的耳朵。

    赵阜瘫倒在软囊里,吃多了酒的他,此刻袒露着胸脯,他那几个番邦来的生意友人,或手握酒盏发呆,或愁云满面,无一人享受当下的富贵。

    知客躬身走到赵阜身边,恭敬地道:“赵爷,薛爷来了。”

    赵阜动了下,抬头看了过来,见到是薛恽,朝知客摆手让他退下,撑着起了身,挤出笑道:“薛舅爷来了,薛舅爷快过来坐。”

    薛恽盯着赵阜半晌,在他身边坐下来,朝四周抬了抬下巴,“怎地了?”

    赵阜叹了口气,倒了盏酒递给薛恽,再将自己的酒盏斟满,一饮而尽。

    薛恽抿了口酒,享受地眯上了眼。再抿一口,他斜睨着又倒了盏吃下去的赵阜,嫌弃地道:“你怎地了,这葡萄酒,可不是如你这般吃。”

    万里之外来的上好葡萄酒,赵阜竟如牛嚼牡丹,真真是浪费了!

    赵阜呵呵,拍着胸脯道:“薛舅爷,我也不瞒你。你看我,有钱吧?”

    薛恽深以为然,重重点了点头。他何止有钱,是太有钱了!

    赵阜再次叹气,道:“像我们这种跑海船的,出海凶险万分,能活着平安回来,那就能吃香喝辣了。钱都是拿命换来的,就要花得痛快!”

    薛恽深以为然再点头,番货贵,海船出海能赚到钱,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买一条海船不贵,但能出海,不翻船,不迷路,能平安靠岸的海船,就难了。

    一条海船出海,除了难找到可靠的人手,本钱投入巨大,一不小心就血本无归。靠海的州府海商多,薛氏祖籍庆州府,与京城相邻,离最近的海有近千里的路程。薛老太爷琢磨过,最终还是没敢做这个买卖。

    赵阜道:“出海的凶险,自不用多提。这出海的第一步就难,船上得备足粮食。要是不小心走错了方向,身在望不到边的海上,找不到靠岸的码头,没了口粮,那就得死。”

    他指着那几个番邦商人,道:“他们已经出来近三年了,离家几十万里,天天念着要归家去。可惜,他们现在都没得到监司的许可,买到足够的口粮,不敢上路啊!回不去家乡,银子算个逑。不如干脆及时行乐,花得一干二净再客死异乡,也不枉辛苦一场!”

    几个番邦商人,接连唉声叹气。

    赵阜倒了酒,咕噜噜饮了一气,突然,他看向薛恽,期盼地道:“薛舅爷,你可能帮个忙,让他们买到足够的口粮归乡?薛舅爷放心,都是正经的买卖人,有钱,粮食重,一船粮食能赚几个钱,犯不着做这些违法的勾当,也看不上转手粮食买卖这几个大钱!”

    大齐律规定,粮食与盐,铁,皆不许番邦交易,违者斩首,抄家流放。

    番邦前来的商人,出海的商船,需籴粮者,需得监司斟酌须数,与州府相知,听百姓将物就互市交易。“注”

    监司隶属户部,归属左侍郎管辖,薛恽任监司郎中。

    薛氏有丰裕行,丰裕行做粮食买卖。

    大齐今年的粮食收成不好,粮食吃紧,户部领了圣上的旨意,将粮食盯得尤其紧。

    赵阜说得是,只在画舫上吃一次酒,就能花出去一船粮食能赚到的银子,何苦铤而走险,做那抄家砍头的买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薛恽留着几分谨慎,吃着酒打哈哈,绝不敢应诺。

    赵阜叫来随从吩咐了两句,很快,随从捧着一个匣子过来。他接过奉到薛恽面前,匣子里装满拇指大,圆润的南珠:“从番邦来的珍珠,薛舅爷拿回去,让小少爷小娘子们当弹珠玩。”

    薛恽盯着匣子里泛着莹润光泽的珍珠,眼都直了。

    太子妃送了陶夫人与匣子成色差不多的珍珠颈链,陶夫人宝贝得很。

    这一匣子珍珠,估摸着能做两三条颈链了,赵阜居然只拿来孩童当做弹珠玩!

    第一百一十章

    从桑家园子回到府中, 薛恽在床上翻来覆去,一整晚都没能睡着。

    眼前尽是画舫里的金碧辉煌,珍珠的温润, 金子的光芒。

    权贵人家的铺子, 有几家是靠着正正经经做买卖赚钱。

    常平仓进新粮,出陈粮, 丰年籴粮抑制谷贱伤农, 荒年出粜平抑粮价, 赈济灾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一来一回,州府皆要借粮食行之手。尤其是出陈粮,能接到陈粮的粮食行, 谁不是靠着关系靠山。

    丰裕行也是从薛氏女儿嫁进皇家开始真正发达,在赋税等方面占尽了便宜,方才在大齐拥有大大小小近五十间铺子。

    “薛舅爷, 你若是不信,尽管去查。哪怕是没监司同意,自己偷偷买粮,首先肯定瞒不住丰裕行。”

    “无论监司允了,还是丰裕行卖些口粮出来也罢, 就看薛舅爷方便。咱们在商言商,粮食价钱照着市价。”

    “薛舅爷的恩情,简直犹如再生父母。只要凑足他们归乡的粮食,不知薛舅爷是喜欢猫眼石, 还是红宝石?”

    赵阜的双手上各戴了指环,赤金托上分别镶嵌着绿莹莹的猫眼石与红彤彤的红宝石, 熠熠生辉。

    若是番邦商人买到了口粮,以赵阜他们这群人挥金如土的做派, 回报自无需提,全都落到了薛恽私人的腰包里。

    不过,薛恽眼皮子没这般浅,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他要更大的利!

    薛恽心砰砰跳,愈发睡不着了。

    好不容易熬到蒙蒙亮,薛恽翻身从床上爬起来,喊道:“长福!”

    长福睡眼惺忪进了卧房,薛恽见他还在揉眼,坐在床沿上一脚蹬过去:“狗东西,还不打水来伺候本爷洗漱,耽误了进衙门当差,本爷要揭了你的皮!”

    薛恽品级低,无需上朝,进衙门当差也随性得很,冬日太冷,刮风下雨,天气适宜正好安睡,极少准时过。

    长福被踹了一脚,霎时一激灵清醒过来。不过,长福还是莫名其妙,薛恽今朝怎地这般积极,以为他昨日在画舫上吃多了酒,五通神上身了!

    “大少爷,小的这就去。”长福偷偷瞄了瞄薛恽,撒丫子跑去传饭传热水。

    洗漱饭后,薛恽就急吼吼上马车前往了衙门。同仁们已经陆陆续续到来,看到薛恽时还颇有些意外。

    平时薛恽当差闲散,纨绔世家子弟大多如此,领着份闲差混日子。薛恽是皇亲国戚,差使当得稀里糊涂,大家早已经习惯,寒暄见礼后,各自回了值房。

    薛恽回到值房,找同仁要到监司的文书,在积压的籴粮文书中,果真找到了来自赵阜那几个番邦友人的函。薛恽沉吟片刻,取出那份函,径直去找林尚书。

    林尚书刚倒了盏热茶捧在手上,见到薛恽进来,他放下茶盏,客气地招呼他坐:“薛郎中可是有事?”

    薛恽见礼坐下,来时理直气壮,真要开口时,却有些语滞了,他吞吞吐吐,说了最近监司堆积的文书,“京城逗留了好些番邦商人,不得归乡。长久以来,有损我大齐国威不提,番邦商人也不愿再与我大齐买卖来往,着实影响甚大,还请林尚书加以重视,三思啊!”

    林尚书端起茶盏啜了口茶,叹道:“大齐今岁粮食收成欠奉,圣上仁慈,免了受灾州府的赋税,朝廷粮草吃紧,薛氏的丰裕行应当最清楚不过。”

    薛恽见林尚书一开口就是朝廷,圣上,心里暗自骂他老狐狸,大齐粮草再吃紧,也不缺番邦商人的这几颗口粮。

    如林尚书所言那般,丰裕行最清楚不过朝廷的粮食存储,他本意在推脱,不肯担半点责任罢了!

    薛恽很是看不起林尚书的没有担当,嘴角不由得下撇,将赵阜友人的函奉上,道:“林尚书,这几人自离开家来到大齐,已经三五年没能归乡。他们家中也有父母妻儿老小,多年不能见面,离得远,连个消息都带不回去,生死不知,实在是令人不忍。”

    林尚书拿着几人的函细看,旁若无人看得很是专心,像是没听到薛恽的话。

    薛恽暗自咬了咬牙,道:“林尚书,你看,能否给这几人批复一点口粮,让他们能早日归乡?”

    林尚书仿佛才看完短短的几行字,慢吞吞放下纸,再端起茶盏啜起了茶。

    在薛恽等得快要绷不住,额头的青筋都突起时,林尚书总算缓缓道:“唉,这件事,仔细说起来,的确为难啊。圣上有旨,违抗圣旨那是大罪,说不定一个通敌的罪名安在头上,任谁也担待不起。”

    薛恽并非初出茅庐的无知小儿,一听林尚书的话,就知道他是在推诿。

    林尚书话锋一转,道:“开春以后要春耕,春耕缺不得粮食。那些番邦的商人,且再等一等,待春耕过后再议,大齐也不会留着他们,迟早得让他们归乡去。”

    赵阜说过,要是实在不行,就只能离京,在别处去想法子了。

    钱能使鬼推磨,地方州府豪绅府中粮仓里,多少能凑出些粮食。

    赵阜叹气,“做买卖的,就是要清清白白,若非实在无法,谁也不想摊上事。”

    薛恽心下焦急,恨不得淬林尚书一口。

    林尚书呵呵,道:“圣上龙体抱恙,太子殿下监国。要是殿下能同意,也不算违了圣意。薛郎中,你去与殿下说明此事,要是殿下允了,这事不就解决了?”

    薛恽伸手取回了函,抬手一礼告退,心中将林尚书的祖宗八代骂了个遍。

    要是能在齐重渊面前说得上话,还须得来找他这个老狐狸!

    薛恽回到值房,想到那些金银财宝,泼天的富贵,心像是被放在火上炙烤。

    都怪薛嫄无用,不被夫君看重,身为妻子,连夫君的心都留不住,还不如一个乡下来的寡妇!

    薛氏以后的大富大贵,还是得靠他啊!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薛恽如坐针毡到半晌午,他终是下了决心,离开衙门来到桑家园子。

    画舫里,赵阜与袁掌柜正在吃茶。

    袁掌柜看完最近的花销账目,啧啧道:“老赵,瞧你这手笔,哪怕是阎王地府,也能被你给撬开!”

    赵阜连着几盏浓茶下肚,揉着眉心缓解头疼,白了眼袁掌柜,闲闲道:“这大手笔,跟王妃比起来,那是远不及也。唉,老袁,你别酸,这大手笔的差使不好做,我如今一提到酒就想吐。”

    袁掌柜呸了声,“你跟谁比不好,去跟王妃比。”

    赵阜不仅不生气,还颇为洋洋自得认了,“这天下就没人能跟王妃比!老袁,你我以前也是跑腿做事,那干得,唉,真是雄鹰困在恭桶里,一身屎尿,动弹不得。咱天南地北满天下地跑,风浪一来,指不定连骨头都被大鱼嚼着吃得一干二净。咱无儿无女,了无牵挂,就图个痛快享受。不瞒你说,要再如以前那般,老子就不干了,一条船全天下晃荡去!”

    袁掌柜慢吞吞道:“这天下还是有人能与王妃比一比。老赵,这件事对着的是谁?”

    赵阜愣了下,一个翻身坐起来,双眼瞪得如牛一样大,一拍自己的头,“哎呀!你瞧我,一天天的吃酒,这脑子都糊涂了。不会真有事吧?这坑,比海还大,比海还深,那可是这个!”

    他举起拇指朝皇宫方向比了比,“比真金还真的外戚,老袁,我还好多银子没花呢,要是真有事,你我相知相交一场,可要给我透个底,咱这就跑路!别的不说,一入海,天皇老子都不怕!”

    袁掌柜没好气瞪着他,无语道:“能有什么事?这就是那边的主意!”

    赵阜眼珠一转,立即明白过来,“后院不合?啧啧,这女人还真是,一碗水端不平,就别想着三妻四妾,迟早要出问题。老袁,你要以此为鉴啊,要真是喜欢水灵新鲜,花上几个银子,花楼里有的是,别香的臭的都往家中带!”

    袁掌柜淬了他一口,沉声道:“老赵,你那张嘴别胡说!这种手笔,你还以为是后宅的女人争风吃醋?”

    赵阜呐呐道:“我还真没想到那些,王妃清楚户部监司的那些规矩,难道不是王妃告诉了那文良娣,给她出的主意?”

    袁掌柜袖着手,抬头望着头顶,幽幽道:“老赵,在江南道,京城,王妃连着输了好几场。要说是王爷的关系,也不竟然。那几兄弟,都差不多。福王尸骸可都腐烂了。”

    赵阜神色怔怔,恍惚道:“还真是,这天下真是奇了,真有女子比咱们这些男儿厉害!”

    袁掌柜嗤笑一声,“天下奇了的事情多了去。闲话休说,王妃有话,要抓紧了,别耽误了功夫,宫里的那位熬不熬得过去都无关紧要,过年的时候得祥和喜气!”

    说到此处,他犹疑起来,“老赵,那薛舅爷真能上钩?”

    赵阜呵呵道:“你先前不是还说,阎王大殿的门都能敲开,那薛舅爷顶多就是个勾魂的小鬼,差远了呢!”

    袁掌柜正要说话,随从在门口探进头,道:“赵爷,薛舅爷来了。”

    赵阜哈哈道请,朝袁掌柜得意眨眼,“你瞧,阎王大殿门开了!”

    袁掌柜也笑,朝他拱手道别,从画舫另一头下了船。

    薛恽走进画舫,白日再来,画舫里面又是一翻景象,金碧辉煌的陈设,比起在灯下看起来更真切,踩在厚厚的地毡里,每一步还是像走在云端,飘飘然中添了真切与踏实,令他的想法愈发坚定。

    赵阜一脸酒后的睡眼惺忪,只着单衣敞着衣襟躺在宽敞的锦缎塌几上,撑着软绵绵的身子起来见礼。

    薛恽最熟悉不过酒后的德性,赵阜的半睡不醒,他反而感到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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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恽坐了下来,打量了赵阜几眼,吃了口茶,寒暄了几句闲话,就叹起了气。

    “今朝我去户部监司瞧过了,朝廷的事情,也不能多透露。只一件事,监司那边,肯定批复不了粮食。”

    赵阜揉揉眼,再抠抠耳朵,像是没睡醒,待好一阵才回过神,他顿时急了:“这如何办,这不是故意为难人嘛!”

    薛恽道:“朝廷有朝廷的考量,大局当前,大家都要以大局为重。”

    赵阜泄气地一拍塌几,道:“咱就是升斗小民,民不与官斗,先离开京城,一路再想法子吧。”

    薛恽瞄了眼赵阜,再瞄了一眼,连着瞄了几眼,赵阜仍旧耷拉着脑袋,丧气地坐在那里,递过去的几个眼神都落了空。

    真是蠢货!

    薛恽不由得暗自骂了句,无法,他清清嗓子,道:“你不能出海做买卖,番邦友人也归不了乡。你我虽说认识不久,到底相交一场,我看在你是个爽利人的份上,再替你想想法子。”

    赵阜顿时抬起了头,期盼地盯着薛恽。眼里炙热的光芒,令薛恽周身上下都舒坦畅快极了。

    双方交谈,切忌不能显得太急迫,要不动声色。你急我不急,这一急,就失了先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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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老太爷经常与他念叨,薛恽以前不当一回事,嫌弃薛老太爷啰嗦,这时他却很是欣慰,薛氏家学渊源,岂是赵阜这种粗人能比。

    薛恽拿捏着道:“我可以给你们筹措一些粮食。”

    赵阜双眼一亮,道:“丰裕行有粮食!薛舅爷是丰裕行的东家,买卖粮食是买卖经营,最正常不过了。薛舅爷,你只管开口,银子好说,好说!”

    薛恽耷拉下眼皮,掸了掸衣袍下摆,矜持地道:“薛氏丰裕行几十间铺子,可不缺这点银子。”

    赵阜楞在了那里,不断点头道:“是是是,是我唐突了,我就是有钱,有几个臭钱就不知天高地厚,在薛舅爷面前班门弄斧,让薛舅爷见笑了。”

    薛恽面上镇定,心里却恼怒不已,赵阜这个蠢货,竟半点都没能领会到他的意思。

    无奈,薛恽只能直言了:“薛氏的丰裕行做了多年,已经做到了大齐数一数二,再做大,只能做到番邦去了。买卖做到番邦去,当是番货的买卖。薛氏也在张罗海船的事,出海麻烦,需要花费些功夫。你们有海船,丰裕行有粮食,可以照着市价卖一些给你。但还有个条件,再添条海船。”

    赵阜神色凝重起来,他用力搓着脸,再灌了一气浓茶,神色变得慎重起来:“薛舅爷,海船就是我的命根子。”

    薛恽呵呵道:“如今你出不了海,这命根子就系在了码头上。监司不松口,你这命根子敢动,保管立即就断了。”

    丰裕行的粮食,监司籴粮的许可,都在薛恽手上,只要他卡着,赵阜能奈何?

    赵阜脸色变了,他胸脯起伏,气都粗了。

    薛恽掀起眼皮看了眼,悠然自得吃起了茶,再捻起块点心,细细品尝了起来。

    赵阜喘了一会,长长呼出一口气,肩膀塌下,闷声道:“薛舅爷,一条海船不值几个钱,值钱的是人手,行船的经验。我就是将船给你,你也没用。要是将人手给你,真是断了我的命根子,我还要粮食有何用。薛舅爷,咱们一人退一步,你派人来,跟着我一道出海,让他们跟着学。走上一趟来回,也就有了经验,我再给你几个熟手,先走近海,逐渐再走远,你这海船的买卖,也就做了起来。”

    薛恽唔了声,赵阜的话说得有几分道理,海船出海,需要慢慢来。再说,真逼急了他,来个鱼死网破,到时闹大了,反倒是丰裕行吃大亏。

    毕竟丰裕行家大业大,一个通敌的罪名下来,谁都担待不起。

    赵阜急道:“薛舅爷放心,我出了海,还得归乡。要是我欺瞒了薛舅爷,我还能逃得了?”

    敢欺骗他,赵阜就死定了,除非他永不回大齐。丰裕行的粮食卖给谁都是卖,半点都没损失。

    薛恽只吃茶,并不表态。待赵阜急得脸都红了,他方显得很是勉强同意了。

    赵阜顿时大喜,朝着薛恽一阵乱拜,“薛舅爷,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薛舅爷,宜早不宜迟,今日咱将买卖做了!”

    薛恽想着泼天的富贵,心里也急,不过他矜持地道:“急甚,再急也要先填饱肚皮。”

    赵阜一看滴漏,赶忙吩咐随从传饭,两人边吃着饭,边商议粮食在码头交接的事宜。

    “我都是现银,要金子宝石珍珠皆可。”赵阜又恢复了以前的豪爽,“看到粮食,银讫两清。”

    薛恽可不怕赵阜他们跑掉,一口答应了下来。饭后,他便去了丰裕行,将管粮食库的田管事叫来,吩咐道:“我这里谈了一笔大买卖,卖出了库房的粮食。你晚些时候,准备好人手,跟着我去将粮食送到船上。”

    田管事听得一愣,忙道:“大少爷,丰裕行有规矩,出粮数额大,必须得有李大掌柜的吩咐。”

    薛恽脸色一沉,冷声道:“丰裕行何时改姓李,连我说话都不作数了?!”

    田管事矮下肩膀,不敢顶撞,只管赔笑着,也不松口。

    薛恽见田管事的反应,气得脸都发黑,咬牙切齿地道:“李权已经是太子府的奴仆,管着太子府的铺子。丰裕行是薛氏的产业,掌柜管事的身契,都在薛氏手上!你要是也想跟着李权一道离开,就早些说,老子将你卖去西北矿上!”

    李大掌柜入了太子府的事情,田管事也知晓,这些天李大掌柜都在太子府的铺子里,忙着接手太子府铺子庄子的事情。

    李大掌柜已不是薛氏的人,他这个大掌柜迟早得换,好些人私底下都在讨论,田管事听到了不少。

    丰裕行平时都在卖粮,只要账房收到银子就行了。李大掌柜已非薛氏的人,眼下正是讨好薛氏东家的好时机,说不定,他还能混间铺子的掌柜当当。

    田管事确认卖粮银子的事情,薛恽不耐烦地道:“放心,一个大钱都不会少,你安排好账房盘点,收钱收银。”

    卖粮食的银子不会被薛恽拿走,交到账上去,田管事就放了心,忙应下前去安排了。

    京城外西北码头,客栈酒楼铺子库房林立。进京离京的船,都在此停靠。

    丰裕行也在此有储粮的库房,方便经运河运到京城的粮食,在此卸货储存。

    夜幕渐渐降临,天冷得滴水成冰。码头上几乎难见行人,只有酒楼铺子还亮着灯火。

    丰裕行的粮仓大门悄然打开了,有人提着灯盏走在前,身后跟着一串堆着麻袋的独轮车。

    汉子们跟着提灯笼之人,将独轮车到了码头的一艘船边停下。提着灯笼的几人上了船,很快,船上有人下来上前查看,过称后,朝身边的人点头确认。船舱的几人算账交银,汉子经过允许,将独轮车经踏板推上了船。

    一切都有条不紊进行,汉子推着空了的独轮车下船,再回仓库去拉货。

    没走几步,汉子便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马上的人皆身着黒衫,京城无人不识。

    皇城司!

    汉子慌忙避让,皇城司的兵马已经冲到了船上,“皇城司办案!所有人都不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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