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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文素素忙着铺子庄子之事, 厨娘绣娘女伙计都好找,只女账房难了些,每间铺子将将找到一人, 几个庄子还缺一半的人手。
食铺重新开张, 买卖意外的红火。其他铺子也一样,每天的销量平均下来, 差不多能抵以前半个月的金额。
掌柜们忙得脚不沾地, 却精神头十足, 亢奋得很,一早睁开眼扎到了铺子里去,到夜深人静方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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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素素每天会在各间铺子走一趟, 并不干涉他们的买卖,只在夜里查看各间铺子送回的客流账目,不厌其烦指出他们的错处, 让其仔细核实之后,再修改准确。
许梨花前去了云衣坊,跟在王掌柜身边学习,打下手。每天早出晚归,干劲十足。
文素素选了孙福的妻子李氏李三娘到她身边做事, 虽说只是做些洒扫送水等粗活,她还是很紧张,送水送饭尚好,收拾书桌时, 手脚都没地方放,生怕出了差错。
文素素同样很有耐心, 一遍遍教她,李三娘放松下来之后, 很快就做得有模有样了。
齐重渊一行顺顺当当回了京城交差,青书跑来传话时,文素素皱眉,最后说知道了。
青书传完话,急急忙忙回了宫。李三娘跟着着急起来,提水将屋子到处擦拭洒扫了一遍,连熏笼底都擦得锃亮。
李三娘拽着帕子,紧张问道:“娘子瞧瞧可妥当了,王爷可有忌口的,要准备哪些吃食菜式?”
文素素难得恍惚了刹那,此刻明白了一件事,她为何变得如此有耐心。
与齐重渊打交道久了,她的心胸气度,强过天空的宽广,大海的深沉。
文素素望着天色,好笑道:“就平时吃那些,灶房知晓王爷的口味,交待一声就是。你别怕,王爷不会吃人。”
李三娘嘴角牵动了下,似乎想要笑,却没能笑出来:“那是王爷呢,小的以前见过最大的官,就是村子里的里正。以前王爷来时,小的离得远尚可,要是小的不懂规矩,冲撞了王爷,小的怕给娘子添了乱。”
文素素考虑了下,齐重渊的确是不好相与之人,李三娘要慢慢适应,便道:“青书琴音他们会来,你跟在他们身边多看多学,搭把手就好。”
李三娘这才舒了口气,“小的去灶房,让陈氏她们准备好饭菜。”
天刚擦黑,齐重渊就到了乌衣巷。
门口一阵大动静,车马喧嚣。文素素在书房就听到了外面的响动,她放下笔走出去,刚掀开门帘走到廊檐下,齐重渊已经绕过影壁,大步流星走了进来。
灯笼的灯光昏昏,齐重渊周身上下的得意,在暗夜下依旧闪亮无比,他看到立在那里的文素素,哈哈笑起来,“卿卿,许久不见,卿卿可想我了?”
文素素遥遥曲膝见礼,“恭喜王爷。”
齐重渊没听到她的回答,一句恭喜,却让他更加高兴,笑声更响亮了。到了门前,霸气十足拥着她进了屋。
青书琴音紧随其后伺候,齐重渊脱掉大氅,青书接过叠好,琴音去接李三娘提进来的热水帕子。
齐重渊看到李三娘,眉头一皱,问道:“以前你这里伺候的那人去了何处?”
文素素敷衍他道:“她快成亲了,在铺子找了个差使,多赚些钱养家糊口,日子过得舒坦些。”
齐重渊净着手,斜乜着她嗔怪地道:“卿卿真是爱说笑,嫁人之后,也是男主外女主内,哪有妇人养家的道理。”
文素素神色无比真诚,道:“并非每人都有那般好的运道,能遇到王爷这种顶天立地的男人,能养得起家。”
这趟出去,一路的风光且不提,差使办得好,进宫时又得了圣上的夸赞。再听到文素素直白的仰慕,简直周身无一处不畅快!
齐重渊叉开腿,大马金刀坐在塌上,右手拥着文素素,惬意满足长叹:“还是卿卿这里舒服!阿娘阿愚真是扫兴,说是我得先回王府去,王妃在府里等着,瑞哥儿他们也等着见我这个阿爹。”
“卿卿才是最想念我的人。”齐重渊靠近文素素,在她耳边念叨,“卿卿真是香。”
青书来传话时,文素素就想到了这件事。她深知齐重渊的性情,此刻正是他志得意满时,劝说就是扫兴。
果然,殷贵妃殷知晦都没能劝得动。齐重渊并非有多喜欢她,而是她会顺着他,恭维他,哄他开心。
她一个出身乡间,无依无靠的寡妇,他几乎堪比救世主,是神祗一样的存在。
他的骄傲,自满自大,在她这里能随意展现,无需任何的顾忌掩饰。
文素素垂眸不语,齐重渊亲昵了一会,终是忍不住,绘声绘色说起了祭天之行:“卿卿,且听我跟你说道说道。卿卿,你要听得仔细些,你没见识过,不知你可能想象得到”
“卿卿,唉,可惜你不在。你何曾见过那般的架势,那般的威风,唉,真是可惜!”
齐重渊一会激动,一会遗憾,恨不得将祭天之行的浩荡,一一展现在文素素面前,让她见识他的无比荣光。
文素素不时惊叹一声,跟着遗憾道:“真是可惜了。不过王爷的威风还多得是,我以后定能见着。”
齐重渊一愣,接着开怀大笑,将她一把搂住,踌躇满志道:“卿卿的话,我喜欢。以后保管能让卿卿看到更壮大的场景。”
文素素说王爷真是厉害,“王爷走这一趟,京城的人都看在眼里,连铺子里的客人都在议论。王爷回京,听说朱雀大街都快堵了。王爷出宫,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乌衣巷也变得炙手可热,都是托王爷的福啊。王爷站得越高,行事越是稳当,让那些盼着王爷掉下来的人,只怕要失望了。”
齐重渊脸上的笑容一淡,道:“老大老三也进了宫,他们的脸色,你没看到,跟死了爹娘一样。”
他们不同娘,却是一个爹。
文素素只当没听到,温声道:“他们再气都只能忍着。王爷行事无不妥当之处,他们想要生事,也找不出任何的破绽。王爷等下用完饭,便回王府去,让那些跟着王爷的尾巴,想要看好戏之人失望而归,滴水成冰的天气,他们白跑一趟,真是大快人心之事。”
齐重渊一琢磨,圣上说过一句话,要他戒骄戒躁。快过年了,要喜庆祥和,那些言官最喜欢没事找事,他在这个节骨眼上,暂且不与他们计较。
文素素的话,恰与圣上的话意思差不离,齐重渊听得很是欣慰,煞有其事点着头,道:“卿卿说得是,等下我就回王府,年节时,阿爹喜欢团员喜庆,免得惹阿爹生气。”
趁着齐重渊心情好,文素素大致说了铺子与庄子的变动。齐重渊大喜,道:“卿卿真是能干,早知如此,早些交给你就好了。”
说到这里,齐重渊脸上的笑逐渐消失,恼怒不已道:“留在薛氏手上,被她耽误了这些年!”
文素素就怕他会这般,趁机去数落贬低周王妃,委婉解释道:“正是过年的时候,买卖比平时本就要好。大家都是图个新鲜,过了年后,买卖就会逐渐回落。而且其他铺子,定会有样学样,得要等到一年半载之后,方能见真章。”
齐重渊浑不在意地道:“做买卖就是要占个先机,其他铺子学,也就是依样画葫芦,无须在意。”
做买卖就是打仗,你来我往,见招拆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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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素素没搭理他,其他铺子学并不要紧,要紧的是,齐重渊走这一趟,究竟有多大用处。
圣上久不立储,要是他得了急症驾崩,周王府占不了先机,这些买卖就成了一场空。
要是周王府胜出,这些买卖对比着天下江山,连锦上添花都算不上。
文素素除了让妇人娘子能出来做事,她在琢磨,可是要将这些买卖之道,做成一份豪礼,悉数送出去。
饭后,齐重渊依依不舍离开了乌衣巷,回了王府。
周王府早已洒扫一新,灯笼高悬,将院落照得灯火通明。
周王妃一大早起来到了青桐院,仔细叮嘱了当差的管事们一通,亲自去前院,检查过屋子里的炭火可足,“王爷喜热,熏笼里再多加些炭。还有,王爷喜欢沉香,香炉里的香,早些点了。”
罗嬷嬷跟在周王妃身边,被指挥得团团转,亲自去库房盯着,取了上好的红罗炭,待屋子变得香暖宜人才离开。
日头一点点偏西,王府的灶房顶上,炊烟袅袅飘飞。灶房院落忙碌不停,烧水炖汤,齐重渊喜欢的蹄髈,已在瓦罐里煨得半软。
过了冬至之后,天就黑得早,申时过大半时,便是朝堂官员的下衙时辰,陆续离开皇城回府。
皇宫离王府,约莫两炷香的功夫。等到了酉时中,齐重渊还没回府。
瑞哥儿从前院回了正院,到了平时用饭的时辰,他早就饿了,蔫答答与福姐儿玩着九连环,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福姐儿将九连环一摔,哒哒哒跑到周王妃面前,扑进她怀里,奶声奶气地道:“阿娘,我饿了,要吃点心。”
周王妃搂着福姐儿,转头看着滴漏,片刻后对罗嬷嬷道:“瑞哥儿明朝还要读书,得要早些歇息,你先领他们下去用饭。”
罗嬷嬷牵着福姐儿,同瑞哥儿一起下去用饭,周王妃挥手斥退丫鬟,一动不动坐在椅子里,失神望着铜枝烛台上跳跃的烛光。
雪红领了罗嬷嬷的话,前来问周王妃可要传饭,被她冷眼看来,忙将嘴里的话咽回肚子里,退了出去。
滴漏滴答,罗嬷嬷伺候瑞哥儿福姐儿睡下,掀帘进屋,周王妃终于抬起眼看去,半晌后,她撑着椅子起身,朝卧房走去。
罗嬷嬷心里说不出的难受,犹豫了下,劝说道:“王妃累了一天,吃些东西再睡吧。”
周王妃只摇了摇头,脚步不停往卧房走去。
罗嬷嬷上前一步,急道:“王妃,王爷定是有要事耽搁了,等忙完就会回府。”
罗嬷嬷的话听上去空洞而干巴巴,周王妃更是充耳不闻,经过暖阁,进了里间卧房。
暖阁点了灯,隔着多宝阁,卧房里有些黑暗,罗嬷嬷快步上前点灯,周王妃哑声道:“不用了。”
罗嬷嬷默默收起了火折子,摸索着上前铺被褥。周王妃在床沿坐下,伸手拔掉簪子,发髻垂落。发丝挡在面前,她眼前彻底一片黑。
周王妃踢鞋的动作顿住了,用力拽紧在手中。金累丝的蝴蝶簪子,变成了一团,金丝刺进肌肤里,痛意蔓延。
罗嬷嬷手忙脚乱铺了被褥,忙着来帮周王妃解发,见她已经自己解开了,道:“王妃,小的替王妃收起来。”
周王妃伸出手,将簪子递给罗嬷嬷。罗嬷嬷接过,蓦地察觉到不对劲,心中咯噔了下,却不敢多问,不声不响收在了袖笼中。
珍珠攒成的梅花挂在周王妃的发间,罗嬷嬷轻手轻脚取了下来,顺手拂开了挡在面前的发丝。周王妃眼前变得亮堂,
罗嬷嬷前去妆奁台取梳子,走动间,袖笼里的簪子不小心掉在了地上,啪嗒几下,不知滚到了何处。
屋里看不清楚,罗嬷嬷急急陪着不是,蹲下来到处摸,周王妃道:“点灯吧。”
罗嬷嬷愣了下,连忙起身点了灯盏,屋子里亮堂起来,她寻到滚到床前踏板的簪子,弯腰去捡。
金丝上的血渍,让罗嬷嬷的手在半空中一僵,她顾不得簪子,慌乱起身,抓起周王妃的手,看到掌心的血迹,脸色大变,“王妃伤着了,小的这就去请太医。”
周王妃收回手,道:“不小心划了一下,破了皮而已,哪就需要请太医了。”
罗嬷嬷立在那里,望着周王妃苍白的面孔,心疼地劝道:“王妃何苦伤了自己。先前王妃教导小的,王爷宠谁疼爱谁,皆无需在意。王妃怎地忘了呢?”
周王妃平静地道:“我没忘。他得了脸,风光回京,却没回王府,他眼里根本没这个王府,没我这个王妃。嬷嬷,这不是宠爱,是脸面。是我这个王妃的脸面。若是连我这张糊着亲王妃身份的脸,被扯下来踩在地上,我还余下什么?”
罗嬷嬷眼泪一下流了出来,哽咽着道:“王妃,你千万别这般想。王爷压根想不到这些。再说贵妃娘娘一直看重王妃,还有瑞哥儿,王妃要放宽心,乌衣巷那边再厉害,也越不过王妃去。”
周王妃绝望地闭上了眼,喃喃道:“同乌衣巷没多大干系。嬷嬷,你不明白,你不明白。”
罗嬷嬷的确不明白,怎地就同乌衣巷没干系了呢?
齐重渊回京,本该先回王府。琴音将他的行囊先送了回来,说是他已经面过圣,去了殷贵妃的庆兴宫。
琴音送行囊回来时,罗嬷嬷拐弯抹角打听过,临近过年,衙门快封笔,也没甚要事,迟些便会回府。
等到晚饭时辰早已过去,他们心里都清楚,齐重渊去了何处。
罗嬷嬷犹豫了下,道:“王妃,最近乌衣巷那边动作大,铺子庄子弄得热火朝天,连掌柜庄头家中妻子儿媳女儿都塞了进去,明晃晃打着收买人心的心思。魏掌柜吴庄头他们,可是狡猾的老狐狸,连着来找了王妃两次。如今不见了他们的踪影,利益摆在了面前,他们全都被收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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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子庄子最近发生的变动,周王妃有所耳闻。对文素素,既佩服,又忌惮。
不过,文素素从没越雷池半步,规规矩矩行事,见掌柜们时,她也在场。
乌衣巷的确是大问题,但最重要的,还是齐重渊的态度。
手心的伤,丝丝作疼,牵扯着周王妃的心,也跟着往下坠,悲哀莫名。
她们的荣辱兴衰,都不过在他的一念之间。
周王妃上了床,靠在床头望着帐顶,发起了呆。
罗嬷嬷在一旁见着,暗自重重叹息,将簪子放到妆奁盒中收起来,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嬷嬷,嬷嬷。”雪红从外掀帘冲进了屋,压低声音叫着。
罗嬷嬷赶紧转头看向卧房方向,恼怒地推着她走了出屋,道:“你作甚这般毛手毛脚,王妃在歇息,仔细吵着了王妃!”
雪红忙更小声了些,不安地道:“王爷回了府,去了李侧妃的院子。”
罗嬷嬷张着嘴,冷风灌入,舌头发麻,都快转不过来,“什么?”
回了王府不见正妻,却去了侧室的院子,还不如干脆不回!
屋外的动静,周王妃听得一清二楚。她长长舒了口气,回来就好,罗嬷嬷没进屋回禀,她肯定还在纠结。
周王妃知道罗嬷嬷雪红她们的想法,没了夫君的看重宠幸,生儿育女,日子过得就艰难。
事实虽如此,周王妃要的也不是宠爱,而是她这个正妃,应得到的权力。
不过,要是齐重渊这时回了正院,她不知如何面对他,估计又得起风波。
不见正好,周王妃放松下来,肚子跟着饿了,扬声叫进了罗嬷嬷。
罗嬷嬷忐忑地候在床前,周王妃起身下床穿鞋,吩咐道:“嬷嬷,我饿了,去将灶房蹲着的蹄髈拿来,我要用饭。快些,明天还要进宫去,过年了,娘娘那边忙得不可开交,我得去搭把手。”
乌衣巷可无法进宫去帮忙!
罗嬷嬷愁容顿消,忙转身奔去了灶房传话,伺候周王妃吃了小半只蹄髈,吃茶散步消了会食,再洗漱上床歇息。
翌日一早,周王妃就进了宫。
庆兴宫暖阁内,除了斜倚在塌上的殷贵妃,还有坐在她身前锦凳上,陪着说话的文素素。
第八十二章
周王妃上前, 规规矩矩向殷贵妃曲膝请安,再向她曲膝见礼的文素素颔首,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 一如既往地端庄, 温厚。
文素素让开了先前的位置,宫女又搬了锦凳过来, 放在了另外一侧。
殷贵妃朝周王妃伸出手, 示意她坐在身边, 再指着一旁的锦凳,让文素素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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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王妃熟练地伸出手去。携住了殷贵妃的手,顺势坐在了她惯常坐的位置上, 关切问候道:“娘娘看上去脸色不大好,这些日子累着了,娘娘可要好生歇息。”
殷贵妃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便放开了,接过大罗嬷嬷递上前的药茶吃了两口。
“我最怕的就是过年节,热闹是热闹,就是张罗起来累得很。以前你没嫁进来时,我更累。如今得你搭把手, 我松快了许多,能喘口气歇一阵了。”
殷贵妃眼神慈爱,打量着周王妃,“倒是你, 别仗着年轻,就不顾身子, 事情做不完,忙了累了, 定要好生歇一歇。”她又看向文素素,“文氏也是,最近忙着铺子庄子的事情,都累瘦了一圈。”
文素素忙道多谢娘娘关心,“娘娘说得是,我没来过京城,过年的时候,到处看看热闹,吃吃喝喝,就养回来了。”
殷贵妃道:“过年时你的那些铺子买卖正红火,只怕你脱不开身。圣上听闻铺子庄子变动那般大,怕底下的人闹事,要我将你叫进宫,问一问具体的情形。圣上忙,就等下有会功夫,我便赶紧让老罗前去将你接了进宫。”
早间文素素刚起身,大罗嬷嬷就来接她进宫。文素素当时也没打听,反正到了宫里,自然会知晓。
刚见过殷贵妃,寒暄客套了两句,周王妃也到了。文素素敏锐地察觉到,周王妃脸上仿佛刷了一层厚厚的浆糊,笑容挂在上面,不会动,也不会消失。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殷贵妃叫她进宫的来意,委婉道了出来,是圣上的意思。至于殷贵妃圣上想法的解释,究竟是真是假,文素素也不甚清楚。
这时,文素素感到周王妃脸上的浆糊,在一层层皲裂,虽难看,她到底变成了活生生的真人。
文素素谦虚道:“王妃将铺子庄子交给了我,得王妃信任,又出面具替我撑腰,底下的人方没如何反对。我的确动作大了些,定会好生反思。”
周王妃缓缓抬眼,古井无波的眼底,乌云翻滚,逐渐卷上来,将布满眼眸时,她便很快垂下了眼睑。
从进庆兴宫,脑中便一片空白,她看到自己在笑,如往常般端庄自持。听到自己的声音,周王妃陌生极了,她很想抬手摸一摸自己的喉咙,那里有些逼仄,话像是被挤了出来,言不由衷,又刺耳。
圣上果真注意到了文素素的本事,铺子庄子交到她手上,她管得远比自己好。
在外面,文素素给了她脸面,让她在掌柜庄头面前做主。圣上殷贵妃他们却清楚底细,只要是聪明人都看得懂,王府的变动,并非她的功劳。
周王妃藏在衣袖下的手,拽得紧紧的,掌心结痂的伤,又一点点被撕开,不太疼,却让人无法忽视。
那股怨气与愤怒,不甘,就附着那些细碎的伤口,滋生蔓延。
殷贵妃微微皱眉,道:“老二这次得了脸,王府铺子生意又红火,恐招人嫉恨。你们要齐心协力,有商有量将这些困难对付过去。”
周王妃与文素素都一并应了,殷贵妃思索了下,对周王妃道:“福王妃今年不能出门,福王府送来的帖子,差李氏去就是,你莫要去了。”
福王妃不能待客,出面的是府中侧妃,让李侧妃前去赴宴,身份倒也合适。
周王妃说是,“三弟妹那边,我已经差罗嬷嬷去探过病。大嫂那边也去了人。”
殷贵妃淡淡道:“老大媳妇也是个聪明的。徐家姑娘都厉害,可惜儿郎上实在拿不出手。对了,你大哥可到了京城?”
周王妃的大哥薛恽在开春后回京城述职,她阿娘陶夫人已经哭诉过无数次,心疼他在四平吃苦受罪,想要她在齐重渊面前求个情,留在京城六部当官。
齐重渊基本与她很少说话,夫妻之间已经淡漠如水,她找不到开口的时机,也开不了口。
殷贵妃此时主动询问,周王妃心头微松,道:“大哥写了信回来,说是二月动身,三月时便能到京城了。”
殷贵妃道:“你大哥在四平也有好几年了,是该动一动了。后年有科考,年后调动也便宜些,户部那边,让老二去安排个差使。你大哥留在京城,能侍奉爹娘左右,算是替你尽了孝道。”
周王妃彻底放了心,忙起身曲膝道了谢,“大哥能留在京城,阿娘就彻底放心了。到时候阿娘进宫来,估计又会拉着娘娘好一通哭,娘娘莫要嫌弃。”
殷贵妃笑着摆手,“你阿娘也是一片慈母心,为了儿女,总是操心不断。”
文素素眼见周王妃变得越来越鲜活,估计她大哥这个官,做得很是一般。否则的话,身为周王一系的官员,要是得力,肯定早就被推举得高升了。
两人说起了过年的事,殷贵妃问道:“灯棚可准备好了?”
周王妃道:“娘娘放心,还是如往年那般,搭在大长公主等几个尊长的后面。章长史同罗嬷嬷一起去看过了好几次,就怕到时候出差错。”
殷贵妃笑道:“你做事,我哪有不放心之处。我就是上了年纪,总会啰嗦几句。老二不耐烦听,就多劳累你们的耳朵,听我这个老婆子念叨了。”
周王妃赔笑说道:“能听娘娘的教诲,我求之不得呢。”
文素素跟着客气,对殷贵妃佩服不已。她身为长辈婆婆,又贵为贵妃娘娘,能揶揄自己,嫌弃自己的亲儿子,来安抚周王妃。
这份能进能退,柔软的姿态,怪不得她能掌管宫务这么多年。
殷贵妃对文素素道:“过年的时候,京城热闹得很,一直要到正月十五后方会歇下来。今年的鳌山焰火,比往年只好不坏,圣上特地吩咐了,百姓惊吓了一场,要多放些驱驱晦气。你既然没见过京城过年是的热闹,王府的灯棚离得近,到时候你可别错过了。”
文素素恭谨应是,周王妃一直含笑听着,说道:“娘娘放心,到时候文氏就随着我一起看焰火。”
殷贵妃打量着她们,满脸欣慰,道:“你们都是好孩子,这是老二的福气。我没能生个女儿,一直是我的憾事,有了你们,我也就满足了。”
周王妃打趣道:“娘娘看上去年轻着呢,我看上去同娘娘差不多,跟姊妹一样。倒是文妹妹年轻,与我们看上去差上好一截。”
殷贵妃嗔怪地道:“就你会说话。只嘴上说说可不行,我这里还有好些事情,你多费些心,帮我好生理一理。”
大罗嬷嬷捧了一叠册子上前,周王妃忙接过,向殷贵妃曲了曲膝,两人一道前往了西暖阁。
东暖阁里,只剩下了殷贵妃与文素素,她眼神复杂打量了过来,道:“昨日老二出宫就去了你那边。”
早就料到会有人盯着齐重渊,殷贵妃与宫里得知,文素素也不觉得意外,道:“是,昨日王爷出宫之后就来到了乌衣巷,饭后回了王府。”
殷贵妃叹息一声,道:“你是个懂事的,能劝着老二回府。只是这样下去,盯着老二的人愈发多,他这样跑来跑去,总不像话,你的名声也不好听。薛氏拎得清,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也要脸面。待过了年,我让薛氏给你收拾个宽敞的院子,亲自长眼替你挑几个机灵得力的人伺候,你且搬进去。”
文素素想过要进王府的这一天,不过,王府已有王妃,两个侧妃,还有其他的妾室。她就这样搬进去,身边伺候的人也已是他人安排,肯辛不行啊!
只搬进王府的想法,不知是殷贵妃还是圣上的意思。
文素素温顺地道:“一切由娘娘安排就是。”
殷贵妃夸了句好孩子,关切地道:“进了王府,铺子庄子上遇到了事,薛氏也能搭把手。你们一起有商有量,我在宫里,也就更能放心了。你呀,别那么忙碌,养好身子,生个一二半女,到时候让老二给你请封。”
先是安抚周王妃,再私底下安抚她,孩子请封,尊荣封号。
殷贵妃为了齐重渊,真是呕心沥血。
文素素半感激,半羞涩垂首应了。
殷贵妃看向滴漏,道:“圣上该见完了朝臣,等下就来了。到时候圣上问你的话,你且要好生回答。老二被看重,是整个周王府之福。”
文素素忙说是,“幸好有娘娘在,娘娘比我聪明不知几何,要是我说错了话,娘娘能帮着找补提点两句。”
殷贵妃宽慰她道:“你别紧张,有我看着,圣上也不会为难一个晚辈。”
两人没说几句,陈大伴就先到来传话,殷贵妃与文素素忙起身前去了正殿。
圣上随后走了进来,文素素躬身肃立,不动声色飞快看去,圣上裹着一身玄色大氅,比上次见到时精神要好些,只脸色依旧白中透着灰,眉心那道皱纹,明显深了许多。
“都坐吧。”圣上朝见礼的殷贵妃与文素素摆手,脱下大氅交到陈大伴手上,走到上首坐下。
大殿伺候的人,依然是陈大伴带来御前的宫人内侍,奉上茶水点心,陈大伴招呼着他们退了下去。
圣上打量着殷贵妃,问了几句身体起居,殷贵妃一一答了,圣上唔了几声,“你上了年岁,别操那么多心,养好身子要紧。”
殷贵妃笑道:“开春天气变得暖和,我身子就会好转。倒是圣上,平时忙着朝政,也要保重龙体。”
圣上只抬了抬手,朝文素素看了来,道:“文氏,你年纪轻轻,怎地也没保重好自己,比上次瘦了好些,可是铺子庄子的事情太劳累?”
文素素恭谨地道:“有劳圣上关心,铺子庄子忙是一方面,只京城太冷,我一时还不习惯,方瘦了些。”
圣上哦了声,“铺子庄子的那些文书,我看过了,很新奇。听说铺子的买卖红火得很,京城都传开了。”
文素素照着新奇的方向,再说了一遍,“待新奇劲过去,铺子的买卖就能回归正常。”
圣上眼神微眯,铺子的各种文书账目,早就呈到了御案前。他钻研了许久,惊奇惊喜惊诧。
惊奇的是,能有人将买卖经营之道,做出如此详尽细致的总结。
惊喜的是,大齐出了如此的人才,就是掌管天下财赋都不为过。
惊诧的是,这些居然出自一个乡下妇人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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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上问道:“你在茂苑时,只识得几个字,如何能做出这些,究竟师从何人?”
文素素按照打好的腹稿道:“回圣上,在茂苑时,我跟着先夫李达卖猪肉。茂苑并非只有一个猪肉摊,冬日尚好,夏日时肉卖不出去,很快就会坏掉。那时候我总是盯着每个客人,琢磨着他们可有钱,能多久吃得起一次肉,他们能买什么部位的肉。在何处摆摊,客人会多些,要如何招呼客人,如何能让他们都在我家的铺子买肉。久而久之,就琢磨出了一些大致的想法。大买卖,小买卖,经营之道一脉相承。得王爷王妃的支持,能将铺子庄子交到我手上,我便将以前所想的拿了出来,究竟时好时坏,不敢瞒圣上,其实我心底也没甚谱。仗着王爷王妃开明,抱着成不成,总要去试试看的心态去做了。眼下看来,尚算没走偏,取得了一些小小的成绩。”
圣上问道:“薪俸变成了两部分,为何会想到这般改?”
文素素道:“多劳多得,免得有人躲懒,我以为这样比较公平,也能激励人心。”
圣上垂下眼皮,神情似乎若有所思,久久未做声。
殷贵妃在一旁看着,她看不透圣上的反应,不禁暗暗焦急起来,微笑道:“你倒是聪明,能从卖猪肉,想出大道理。”
文素素忙谦虚地道:“还是王爷王妃的纵容,没他们的许可支持,我万万做不出来。”
圣上掀起眼皮,瞄了文素素一眼,随口问道:“这些可能用在吏部,天下官员考核上?”
殷贵妃这才真正急了,脸色都微微泛白。不过,她这时不能说话。
涉及到朝堂天下,她不能当着圣上的面多嘴,会犯了他的忌讳。
文素素一个没名没分的侧室,做出了这般惹眼的事,要是一个不察回答错误,招来圣上的反感,无声无息就没了命。
第八十三章
文素素回道:“圣上, 我不懂朝局,不行。”
凭着本能,文素素将“不敢妄议”, 改成了斩钉截铁的“不行。”
殷贵妃睁大了眼, 目露惊骇,难以置信看了过来。
从她先前回答的话来看, 殷贵妃略微放下了心, 她很是懂得藏拙。没曾想, 她却将话转了回去,那答得那般坚决!
圣上神色沉沉盯着文素素,哦了声, “为何就不行了?”
文素素不见半点慌张,不疾不徐道:“我出身贫寒,家里一年到头难得见到荤腥, 一年到头才能吃上一回肉。平时家中买了肉,阿爹哥哥吃大份,我能分到一些肉碎末尝尝味道。在过年时能多些肉,那时我能吃上一整块。”
“我实在馋得慌,得空时总想着, 如何能多吃到些肉。想来想去,最好的结果,便是大家都能吃上山珍海味,肉算不得稀奇, 哪怕先紧着阿爹大哥,我也能想吃多少, 就吃多少。”
文素素很是认真,再次确认道:“圣上, 我看过户部的账目,故此我以为不行。”
所谓大齐天下,其实说到底,户部的赋税收成,都摆在那里。
首先,两成的世家权贵官绅,分走了八成的钱财土地,平民百姓占据了很少的一部分。
要拿铺子中所用那般细致的表来考核官吏,差不多就等于拿关公的大刀来切细丝,不但起不到作用,反成了拖后腿。
殷贵妃稍微一深思,明白了文素素话中所指,她愈发不安,在椅子上挪动着身子,想说些什么,却又举棋不定,生怕会一个不察,惹来圣上的反感。
圣上面无表情,眸色更沉了些,问道:“你在账目上,留有两成的储备金,何为储备金,留作何用?”
文素素答道:“王府的铺子无需缴纳赋税,这是我预留的备用金,在大齐遭遇天灾人祸时,专门用作赈济的款项。”
圣上微楞住,神色若有所思。
官绅有钱粮赋税徭役的减免,一品的亲王,无需缴纳任何的赋税钱粮。
在灾害来临时,京城的大户人家,揣摩上意,多少都会布施。
比如秦王府的粥棚,捐赠的布匹衣衫,以及先前在街头所搭的帐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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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妃曾言,身正不怕影子斜,要是大齐所有人都如她一样,行善积德,此乃大齐之福。
秦王府的钱财,究竟从何得来,文素素的话中,已经指出得明明白白。
她深知占了王府身份的便宜,懂得感恩,她提前做好了准备,真正在与大齐共进退。
这份胸襟与忠诚,圣上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可惜了,她只是个妇道人家而已。
要是换作他的儿子,朝臣百官皆能如此,大齐该是何等的景象!
圣上的神情,不知不觉缓和了下来,问道:“大齐以农为重,既然你心系民生,为何又操心铺子的买卖,在庄子办作坊,养猪?”
文素素道:“世人总说商人重利轻离别,大齐的确不能缺了种地的百姓,要有粮食才能填饱肚皮。我以为,不能偏颇太过。大齐的钱财赋税,江南道占据了很大的一部分。而江南道赋税收入最大的一部分,则是蚕桑布料,属于商。每有灾情时,能拿出钱财来赈济的,亦是商户。王府庄子的肥田,耕种粮食的土地亩数,并未有减少。王府的人少,那些菜蔬,肉食都吃不完,不如供给食铺去卖掉,能换取一些收成。在此之外,将铺子现有的潲水夜香等,用作在庄子上,能给庄子辛苦种地的佃户增加些收成。我是穷人,舍不得浪费,便想到了这个办法。”
圣上难得笑了声,“你确实是穷,连夜香潲水都不放过。不过,你所言给庄子的佃户增加收益,为何不选有力气的男子,反而只要妇人娘子?在铺子也一样,加了女管事女账房女伙计。已有折子参奏周王府,女子抛头露面,有伤风化。”
文素素瞪大了眼,委屈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齐天下的百姓,皆为圣上的子民,岂论男女。公主和亲,换取两国太平。妇人娘子出门做事,缴纳钱粮赋税,给大齐繁荣出一份力,皆是作为一个大齐子民的本分。”
妇人娘子也能给大齐带来收益,这句话,圣上听到了心里去。
反正只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差使,又能体现他的宽厚,何乐而不为?
聪慧知进退,并不仗着聪明处处出头,始终谨守本分。
圣上靠在了塌背上,道:“铺子庄子的各种文书,账目,每月呈一份上来。你放心,我不会惦记老二府里的几个钱财,赚多少,那是你的本事。”
文素素恭敬应下,圣上未再多言,起身回了承庆殿。
恭送走圣上,殷贵妃立在廊檐下,神色复杂打量着文素素,道:“你为何要改话头?”
文素素怔了下。很快就明白过来,坦白道:“我就是这般想,事无不可对人言,不敢欺君,就如实回答了。”
殷贵妃怔在了那里,片刻后,冷声道:“你的如实回答,说不定会没了命。不止你的命,老二也会受牵连,遭到厌弃。”
文素素欠身,恭敬地赔了不是,“我不懂规矩,仗着几分小聪明便侃侃而谈,实在无知无畏。让娘娘担忧,还请娘娘见谅。”
已经出言敲打过,文素素认错的态度又好,再说就显得咄咄逼人了。
殷贵妃脸上很快浮起了笑,道:“圣上没怪罪,我倚老卖老,多嘴提醒你一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文素素道不敢不敢,殷贵妃忙着过年的筵席,她便告退出了宫。
太阳耀眼,街头巷尾人流如织。快到午饭时辰,文素素在宫里几乎滴水未沾,此时像打了一场大仗,又累又饿,便让孙福去了食铺齐全楼。
车停在后巷,从偏门进去,包掌柜听到她来,撩起衣袍跑了前来迎接:“娘子来了,娘子快请进来坐。”
文素素下了马车,隔着院子都能听到厅堂的热闹。包掌柜如包子一样的脸,红光满面,细汗从幞头往外冒,整个人精神头十足,连声音都响亮无比。
“外面忙,你不用管我。”文素素笑道。
包掌柜道:“外面生意好得很,好些客人等得不耐烦,在那里抱怨不断。唉,我痛他们解释得口都干了,赔尽小心,每桌送份豆子。唉,没法子,要是还不接受,只能去别家了。”
虽是在抱怨,那份得意却掩饰不住,文素素听得笑起来,沉吟了下,道:“将彩棚收拾一下,放置长条凳与长几,再放几个炭盆,提供茶水,让他们坐着等。发放号牌,待有空桌出来,凭着号牌数字的先后入座。”
包掌柜想了下,担忧道:“彩棚放置几案炭盆,花不了几个大钱,号牌也简单。娘子,只怕有些不用饭的人,贪图茶水,彩棚又暖和,会跑来赖着不走。”
文素素道:“齐全楼是王府的产业,闲汉混混长了眼,不敢前来闹事。真有那不要命又不要脸的,找不出几个,就当以他们是来烘托气氛了。遇到那真需要取暖,热茶之人,也别驱赶,就当行善积德。”
包掌柜一一应了,“娘子可要用午饭?今日庄子送了新鲜水灵的菜苗来,烫煮鸡汤最是美味。我先前留了两份,怕有贵人前来点吃不着,不然早就卖光了。”
文素素点头,“给我来一份,其余的随便捡两道上来就是。”
包掌柜将文素素送进了她前来理事时歇脚的屋子,便下去安排了。账房听闻她到来,送来了今日的账目。
文素素看完账目,指着表上几个模糊的数字,仔细问了,叮嘱道:“要写清楚,别出错。”
账房赶紧应下,“我这就去重新誊一份,改正过来。”
文素素让孙福李三娘自己去用饭,话音刚落,包掌柜急匆匆走了进来,道:“娘子,秦王妃来了齐全楼用饭。”
齐全楼在京城属于中等偏下的档次,主要是做周围小官小吏的生意,而且离秦王府要近半个时辰的路程,秦王妃到来,肯定不只是为了用饭。
文素素沉吟了下,道:“你照着平时贵客前来,如常招待就是。”
包掌柜问道:“可要免了会账?”
文素素摇头,道:“秦王妃不差这几个银子,多送几道拿手菜式就是。”
在先前文素素接手时,铺子除了好些上下游的欠账,最多的便是各种名目的免单。
齐全楼重新开张时,文素素定了新规矩:杜绝一切免单,现银交易,不拖不欠。
官吏难缠,京城有被赊欠拖垮的铺子,打白条的作风,古来皆有。定了规矩,愿意接受的便来,打着吃白食想法的,另寻他处去。虽然会损失客人,文素素认为反而划算,铺子的现金流很重要。
包掌柜应了是,犹豫了下,道:“我将秦王妃请进了楼上甲字号雅间,娘子可要前去打个招呼?”
文素素道:“我不去了。”
包掌柜心道也是,文素素只是个外室,秦王妃身份尊贵,她贸然前去,秦王妃不见她,反倒落个没脸。
文素素并不清楚包掌柜的想法,她不见秦王妃,一来她今天实在太疲惫太饿,二来秦王妃到齐全楼,不是看铺子的经营,就是看她。
看她就主动开口,一动不如一静。看经营且随便,秦王府也有食铺,不过与周王府的不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秦王府的洄园,出了名的雅致。三五人进去吃喝一次,会账的钱袋里,没个三五十两出不来。
虽说都属于食铺,地段不同,经营路线也不同。买卖相通,秦王府可以全套搬去,但完全不影响齐全楼的生意。
除非,秦王府想在齐全楼所在的街上,开一间差不多的铺子打擂台。
包掌柜去了没一会,文素素的饭菜还没上来,他又一头汗跑来了:“娘子,秦王妃亲点要吃豆苗鸡汤。共余下两份豆苗,一份被天天来的王老太爷拿了去,另外那份留给了娘子。王老太爷已经吃上了,娘子你看,这都是什么事。”
要是别人,包掌柜定不会来一次次找她,早就自己就做了主,谁能与她抢豆苗?
来人是秦王妃,包掌柜哪敢得罪,文素素不欲与他为难,一份豆苗而已,“我那份给她,其他菜蔬,捡一份还给我就是。”
包掌柜长舒了口气,撩起衣袍颠颠跑了出去。伙计总算送来了吃食,文素素吃着鸡汤煮豆腐,总觉着差了些滋味。
并非是豆苗让出去,文素素心中不舒服,而是豆腐要文火炖煮,灶房为了快速上菜,用大火煮了一会,不太入味。
鸡汤煨豆腐,用能保温的瓦罐上菜,冬日的时候吃起来,又香又暖和。
文素素记了下来,打算让厨子去改进,提前用文火炖煮好。
用完饭,文素素吃了两口茶,包掌柜又进了屋,眨巴着眼睛道:“娘子,秦王妃说要见你。”
文素素挑了挑眉,爽快地道:“好。”
吃饱了饭,歇息了会,文素素已经恢复了些精神,跟着包掌柜到了楼上的雅间。
雅间门口立着两个丫鬟嬷嬷,其中年长的嬷嬷一身气派,手搭在身前,朝走来的文素素上下打量。
包掌柜朝她拱手见礼,道:“随嬷嬷,这便是文娘子。文娘子,这是秦王妃身边的管事随嬷嬷。”
随嬷嬷很是矜持地微微欠身,“文娘子来了,王妃在屋子里等着。”
文素素并不将随嬷嬷的态度放在心上,颔首回礼。
两府的关系在那里摆着,她的态度不好不坏,面子上过得去就不错了。
随嬷嬷示意丫鬟守着,她转身领着文素素走进雅间。
齐全楼的雅间不大,甲字号的雅间,里面摆放着最大的圆桌,能招待十二人用饭。桌椅占据了大半的地方,门口用一道榉木的屏风权作遮挡,身形胖些的人,进去还得侧着身子。
文素素曾笑话过,这是螺丝壳里做道场。不过京城人讲究排场,挤归挤,这道屏风必不可少。她遵从他们的讲究,将屏风留了下来。
绕过屏风,文素素看到身形与她差不多的秦王妃,眉眼娟秀的她独自端坐在上首,看上去颇有些在茫茫人海中,遗世独立的味道。
文素素曲膝见礼,秦王妃也站了起来,道:“文娘子请坐。”
秦王妃的声音温温柔柔,带着几分笑意,“这是文娘子的铺子,我这般做派,倒是有越俎代庖之嫌了。”
很快,秦王妃接了一句:“说起来,我们姐妹都曾到过文娘子的地盘。文娘子来自茂苑,七姐姐从淮南到了茂苑,谁曾想,命丧在此。”
文素素意外了下,秦王妃甫一开始就暗含机锋,这是来者不善了?
第八十四章
几个亲王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抢夺的是天下江山,任何态度都不足为奇。
秦王妃温和的眉眼间,不是闪过凌厉与狠戾, 这段时日齐重渊得到看重, 朝堂私底下暗流涌动,她的日子应当不好过。
文素素只是静静听着, 走到她身边坐下, 道:“秦王妃能来, 齐全楼蓬荜生辉。不知饭菜可还合王妃口味,若是有不满意之处,还请王妃尽管提出, 这是齐全楼求之不得之事。”
秦王妃看着文素素,缓缓笑了起来,道:“我还是在娘家时, 去酒楼用饭时多一些。嫁人之后,就极少出门了,出来时也偶尔到王府的酒楼园子里用饭,其余食铺酒楼的饭菜做得好坏,我并不清楚。千人千味, 有人喜欢清淡,有人喜欢重口,我的喜好,并不能作为意见。”
客观, 理智,足以看出秦王妃的聪慧, 心胸。
只是,她的灵秀, 在权势名利争夺场里,被裹满了泥浆,拖着负累禹禹独行,毫无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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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素素认真道:“王妃所言极是,只要大部分的客人喜欢,便已经算是成功。”
秦王妃盯着她,缓缓道:“我并非来齐全楼用饭,周王府的铺子庄子最近变了样,买卖红火得很,京城无人不知。而幕后的功臣,是从茂苑前来,乌衣巷的文娘子。乌衣巷如今在京城,名气堪比朱雀大街。恰好文娘子来了齐全楼,我便来了,想要瞧一瞧齐全楼如何做买卖,见见大名鼎鼎的文娘子。”
文素素诧异地道:“我真不知自己竟然这般出名,着实是他们夸张了。王妃如今瞧过了铺子,也见了我,如今应当知道,三人成虎,流传的话不可信。”
“文娘子谦虚了。”秦王妃指着桌上的茶水果子,“果子蜜饯都做得很好,算不得名贵,主要是花样繁多,这应当是作坊专门做了,供给齐全楼。若是由食铺自己做,铛头忙不过来,也做不了这般多。出去果子铺采买,本钱就高了。”
果子蜜饯,是庄子作坊做出来第一批货。作坊的妇人还在努力调整中,口味算不得好,秦王妃也没提到这一点。
秦王妃端起茶盏,再抿了口茶:“这茶是从江南道来的团茶径山茶,虽说算不得上上品,但在京城也并非普通寻常人家能吃得起。齐全楼招待客人免费吃的茶,全都是径山茶。茂苑县产径山茶,这茶应当是娘子从江南道在京城的商会购置而来。江南道的茶商将径山茶卖到京城,价钱不知翻了多少倍。但卖给娘子,他们不敢漫天要价,估计只收了成本而已。”
捧着茶盏,秦王妃微微仰起头,神色颇为惆怅:“哪怕不用饭,在齐全楼吃几杯茶,也是好的。说起来,淮南道也产茶,团黄,圻门,并不输给径山茶。我却没想到,直接从淮南道采买茶。还是文娘子想得周全,我远不如也。”
文素素道:“王妃谬赞了,其实我不懂茶,也吃不出来茶好茶坏。”
秦王妃凝视着她,脸上浮起了笑意,“我知道,文娘子出身不好,忙于活着,哪会在意这些。我并非是看不起娘子,只是吃穿用度,讲究家传底蕴,耕读传家,诗书传家,徐氏只是商户出身,也好不到哪里去。”
文素素跟着笑了起来,道:“我并不忌讳这些,反正大家都知道,装不了。只是茶的问题,王妃想得多了些,我只知道产茶的地方便宜,凭着王府的这张招牌去买,底下的人老实,茶商卖出来的价钱,就很公道。茶商肯定有利润,茶其实没几个成本,茶农与种地,养蚕桑的一样赚不了几个大钱。茶贵在赋税,运到京城的花费,各种打点上。”
秦王妃听罢,点点头道:“文娘子说得是,这茶几经转手,价钱就翻了无数倍。底下的人不敢伸手,文娘子这份御下的本事,着实令人佩服。不知文娘子能有这份底气,是周王给你的权势,还是铺子里那些新奇的变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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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素素意外地扬眉,秦王妃的问话,太过直接了当了些。
秦王妃紧紧盯着文素素,很快道:“我想京城很多铺子,都会学着周王府的各种手段。不满娘子,秦王府的铺子,也打算照着依样画葫芦,到时候,娘子的这些手段,就不算新鲜了。”
文素素哦了声,“没关系,你好我好,大家都好。这是大齐之福。”
秦王妃眼神一瞬不顺看着文素素,似乎要看出她话中的真假。见她始终神色淡定,跟着淡淡笑了笑,道:“娘子问了我对齐全楼的看法,今天也得了娘子的招待。不知娘子可有空,随我一道去洄园坐坐,也指点一二。”
秦王妃邀请她去洄园,并不是要得到她的指点,而是要将她看得更清楚。
文素素无所谓,何况相看,是互相的事情。她说了声好,“能得王妃的邀请,荣幸之至。”
秦王妃很是爽利,当即就起了身,唤来随嬷嬷备车。
文素素交待了包掌柜一声,让他差人回乌衣巷传句话,她要晚些回去,下楼准备前去洄园。
刚走到厅堂,周王妃从后院穿堂走进了大堂,见到秦王妃与文素素一前一后走来,她略微惊讶了下,很快扬起笑脸,上前见礼。
秦王妃还了礼,道:“二弟妹也来了,正是热闹。赶了巧,我与文娘子正好要去洄园,不知二弟妹可有空,一道前去吃杯酒。”
周王妃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秦王妃葫芦里究竟卖的何种药,不过,既然她开口邀请,文素素也去,周王妃很快便道:“瞧我这个运气,大嫂请吃酒,被我赶上了,我无论如何都得去。”
三人的车马,朝着洄园驶了去,掌柜早早就恭候在门前,文素素她们也无需下车,直接驶了进去。
洄园在金水池边,本是前朝开国功臣英国公府的宅子,后人子孙不争气,家道中落,用宅子做起了买卖。国公府子孙精于吃穿之道,买卖还做得不错。到了本朝,买卖几经易手,最后到了先皇的手上,先皇驾崩之后,圣上接了洄园,先太子过世之后,便将其赐给了秦王。
洄园地段好,清幽雅致,院落错落有致,与金水池相连的河流蜿蜒而过。寒冬时节,园子里还是花木扶疏,应当都是从暖房精心培育而来。只单看琳琅满目的奇花异草,能来得起洄园的,非富即贵。
到了院子前,文素素放下车帘,在最后下了车。秦王妃立在院子前等着,道:“这间山水阁最幽静,不过冬日时只有梅花,稍嫌凄清。春夏秋几个季节来都很好。”
山水阁里面有山有水,梅花满园,一半修在水中,一半伸进密密的林中,西侧耸立着座三层楼高的宝塔。
秦王妃指着宝塔,道:“二弟妹应该知晓,这是原来的家庙,后来庙没了,宝塔留了下来。在塔上看落日最好,等下要是有兴致,我们一道上去。”
文素素望着熠熠生辉的琉璃宝塔顶,想着当年的英国公府,该是何等的盛况。
院子的厅堂三间屋子一起打通,屋顶嵌着琉璃瓦,比庆兴宫的主殿还要明年宽阔。进去之后,淡淡的暗香萦绕,脚踩在光洁可鉴的青石地面上,阵阵暖意从脚底上涌。屋子陈设大方简洁,酸枝木的塌几条案,中间放着一张整木做成的案桌,木纹中闪烁着点点金光,看大小,至少是三百年往上的香樟木。
秦王妃脱了风帽交给随嬷嬷,招呼她们随意,“这里不拘主人客人,只管坐便是。”
周王妃打量着四周,赞道:“这地方真是好!”
秦王妃说是啊,她走过来,没坐主座的塌几,只在长桌边同香樟木切成的圆凳上坐下,“我一直喜欢这里,山水阁不招待外客,只留作自己用。我得闲时,便来坐一坐。”
周王妃在秦王妃身边的圆凳上坐了,道:“大嫂还真是懂得享受。”
秦王妃笑,看向文素素,拍了拍另一边的圆凳,“坐,二弟妹不会怪你。”
周王妃闻言看过去,不依道:“大嫂这是点我呢,我跟着大嫂身边坐,便是失了礼数。文氏随着我们坐,这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怪不得她了。”
文素素已经在秦王妃身边坐了下来,秦王妃哈哈笑道:“二弟妹,你总是思虑过重。你看文娘子,人家落落大方,可没你那般多的小心思。”
周王妃佯装恼怒,别过头去不说话了。文素素作势欲起身,秦王妃伸手拉住她,“你快坐,别理会薛嫄。她呀,一板一眼,跟那老学究一样。”
秦王妃拉文素素时,衣袖滑落了一截,从袖口看进去,她纤细雪白的手腕上,几道青青紫紫的痕迹格外显眼。
文素素垂下了眼眸,顺势坐了下来。
随嬷嬷领着丫鬟掌柜提着食盒小炉进屋,在长桌上摆满了果子点心酒水。
秦王妃斥退他们,亲自拍开一坛玉壶春,倒了三盏,道:“洄园自己酿了几种酒,这是玉壶春,你们都尝尝,看哪种最好吃。”
周王妃端起酒盏,笑道:“这个时辰就开始饮酒,大嫂是要灌醉我们不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秦王妃扬起眉,道:“二弟妹能来,我原本还佩服你这份胆量,不怕我害了你呢。”
周王妃指着自己,失笑道:“大嫂这话真是,你害我有何用。”
秦王妃眼中悲哀一闪而过,她很快就扬起头,傲然道:“难道吃酒还要挑时辰?谁定的规矩?”
周王妃噗呲一声,笑道:“是是是,大嫂的规矩就是规矩,酒十二时辰都可以吃。不过我的酒量浅,只两杯就会醉,大嫂让我尝酒,恭敬不如从命,我就浅尝一口。”
秦王妃抬手就将杯中酒吃得干干净净,她看向捧着酒盏品尝的文素素,问道:“你觉着可还能入口?”
酒水清冽,只是略微寡淡,大齐的酒大多如此。
文素素坦白道:“我要再吃吃别的几种。”
秦王妃爽快地挑了另外一坛酒,道:“那就都开了吧!”
长桌上摆了一排的酒,文素素同周王妃一起尝了。她们只抿上两口,秦王妃则豪爽地一饮而尽。
除了酒,各种点心果子,文素素也全部尝过,认真地道:“酒我真吃不出来好坏,我不喜欢甜的,太淡的酒,玉壶春烈一些,我觉着最好。果子点心,唔,兴许是我不饿,吃上去都美味,这道栗子糕,我想再来一块。”
秦王妃脸颊已经泛起了红意,认真听着文素素说话,拿起银叉拨动着栗子糕,道:“果真是千人千味,我最不喜欢就是栗子糕。至于酒,我与你想法一样,喜欢吃烈酒,玉壶春最合乎我的口味。”
文素素道:“我只是随口一说,能来洄园的,也不在乎吃喝。洄园的买卖与齐全楼完全不同,无法比。”
秦王妃愣了下,道:“倒也是,我最喜欢的便是洄园,恨不得将买卖关掉,自己长期住在这里。能进来洄园一趟,一掷千金也就值了。”
周王妃感慨地道:“可不是,照说我也见过了世面,先前进来时,还是看花了眼。”
文素素微笑听着,没有做声。
随嬷嬷走了进来,低声回禀道:“王妃,太阳西斜了。”
秦王妃立刻爬起身,道:“走,我们且去瞧落日。”
几人穿上风帽,朝着宝塔走去,沿着楼梯爬上塔,站在楼上的廊檐上,太阳往西边沉去,半边天都红彤彤,火烧云翻滚,瑰丽壮阔。
秦王妃手上还提着酒壶,她侧头看向周王妃与文素素,脸上渐渐浮起了笑,仰头喝了一口酒,道:“真是难得。我们几人站在这里看落日。可惜三弟妹身子不便,不能来。”
文素素手搭在廊檐上,眯眼看着落日的天空,安静地一言不发。
周王妃惆怅地道:“是啊,难得。”
秦王妃好似离不开酒,她再喝了两口,呼出口气,道:“我最喜欢看落日,有人嫌弃落日凄凉。我却不这般想。落日多好啊。就像过年过节时,年节来临前的那段时日,且不提操持的忙累,那些时日最为快活,因为心里有盼头,一天天数着正日子的到来。等到正日子来临时,这份高兴就淡了。人得有盼头,落日后,盼着日头再升起,睁开眼,想着今日的好事,明日的好事,洄园的酒,这座塔,这辈子就不枉此生。”
太阳的余晖下,洄园的亭台楼阁,美得不甚真切。
秦王妃不知是吃多了酒,眼角也已经泛起了红意,人如落日一样,染上了几分悲壮。
搭在廊檐上的手,很快就被冻得发僵,文素素收回了手,裹在了风帽里。
她没那么多的感慨,日升日落,每日循环往复。落日朝阳孰好孰坏,端看人的心境。
文素素看着眼前的洄园,宝塔的金顶琉璃,脑中浮起一句话。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
第八十五章
转瞬间就到了新年, 圣上下旨,由周王齐重渊代祭太庙。
旨意一出,仿佛在过年的喜庆中, 浇了一瓢滚油, 呲啦四溅,热闹极了。
大年三十一早, 罗嬷嬷送了年菜钟馗像到乌衣巷, 行动间, 抖落一地的喜悦:“娘子,王妃说是宫里会赐菜,只那时再送来就晚了些。王妃便提早准备了一份送到乌衣巷。扣肉虽常见, 只是吉利喜庆不能少,让娘子沾沾喜庆。”
这份喜气,应当是齐重渊祭太庙的喜了。接连代天子出现, 对周王府来说,的确是大喜之事。
大齐过年张贴桃符,春牌,钟馗像,喝屠苏酒, 驱傩,各种习俗庆典不断。
文素素一早已经张贴过了桃符,写了福字倒贴春牌,门上也已张贴上了钟馗像。
钟馗像是宫内赐下, 大齐有天子赐钟馗像的习俗。
文素素还是接过了钟馗像,客气地道了谢, “辛苦嬷嬷跑这一趟,王妃有心了, 劳烦嬷嬷回去之后,替我道声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罗嬷嬷笑着摆手,道了不敢,“娘子这里已经张贴上了钟馗像,到底送来得晚了些。王府太忙,王妃天天进宫去,我要一道随着前去。差别人来,王妃又恐怠慢了娘子。不过,王妃再忙,始终亲自操心着给娘子收拾院子的事。娘子待过了年,就搬进王府。以后同王妃一起伺候王爷,王妃也能轻松一些。”
文素素心道罗嬷嬷这句话,便是周王妃送来扣肉钟馗像的真实意图,提醒她齐重渊得到重用,她休要节外生枝,老老实实从乌衣巷搬进王府。
在乌衣巷,周王妃对她的行踪举动可以说一无所知。就算知道时,也已经晚了。
回到王府,文素素的一举一动便在周王妃的眼皮子底下,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送走罗嬷嬷,文素素看着喜字纹的青花瓷碗中,装着已然凉了,皮上结了一层厚油花的扣肉,让李三娘送进灶房:“拿下去吧,晚上一起分着吃,大家都沾沾喜庆。”
李三娘端着碗去了灶房,瘦猴子何三贵他们在午后接连回了乌衣巷,许梨花在太阳下山后,方急匆匆赶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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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猴子裹着皮袄,蹲在廊檐下磕松子,掀起眼皮去瞄许梨花,啧啧道:“瞧花儿这威风,哎哟,真是了不起!”
何三贵上前接过许梨花手中的布袋,瞥了瘦猴子一眼,道:“花儿别听瘦猴子的,他是嫉妒你。”
许梨花笑嘻嘻道:“我才不搭理他,没空!”
自从去了云衣坊做事之后,许梨花早出晚归,一头扎了进去,很是上心。
按着文素素教她的方法,厚着脸皮去请教铺子里有经验的管事,掌柜。遇到他们不肯教,或者实在弄不懂的,全部记下来,晚上回来再问文素素。
她的努力刻苦没白费,如今她进步飞快,已经逐渐能独当一面了。
“老大老大,小的给你拜年了!”许梨花掀帘进屋,对坐在杌子上碾茶的文素素一礼,“贵子哥,快拿进来。”
瘦猴子磕着松子,跟着进来看热闹。何三贵将布袋放在案几上,许梨花在地毡上随意一坐,打开布袋的结,取出一只金丝包银手镯奉上:“老大,年礼晚了些,等明年我有钱了,就能早些送了。”
今年过年的奖赏,因为铺子庄子才变革不久,钱并不多,只在他们的提成上,文素素多加了半成。
手镯是用金累丝绞成,样式精美,统共约莫用了不到一两金,二两银。
文素素接过手镯套上去。举起胳膊欣赏,笑道:“我很喜欢,梨花有心了,多谢你。”
“呵!”瘦猴子瞪大了双眼,夸张地道:“金包银手镯,花儿发达了!”
许梨花白了瘦猴子一眼,道:“老大,这个手镯是我到翰墨斋去寻黄掌柜所买,他给了我折扣,便宜,不值几个钱。老大不喜戴金银头面,也不缺这些。只我还是要送,不然我夜里睡不着。”
瘦猴子手中的炒松子吃完了,蹲在案几边,去翻五花八门的宵夜果,捡了炒银杏喀嚓嚼。闻言他眨巴着眼,“咄,怎地又扯到睡不着上去了?”
许梨花冲着他喷道:“你懂个逑!我能去铺子做管事,要是在在以前,在茂苑时,这是我能想,敢想的事情?陈晋山后宅的院墙就一人多高,我却永远翻不出去。你不懂,你是男人,跟贵子哥都不会懂!”
瘦猴子被喷得连连往后退,抬起手臂遮挡,“你这个女人,真是凶得很,贵子,你管管哎哟!”
何三贵踹了他一脚,瘦猴子一蹦三丈高,很快就败下阵来:“我惹不起,我躲!”
瘦猴子何三贵不懂,文素素懂。许梨花眼里已经泛起了泪光,有激动委屈,还有苦尽甘来的喜悦。
那夜从洄园离开,周王妃不知是吃多了酒,还是醉了斜阳,她与文素素说过好些话。
“大嫂也是苦命人,秦王不好相与,选跟针都要反复挑选好几天,最后挑错了,他断不会承认自己的错失,只会怪旁人让他出了错。”
“三弟妹也可怜,福王表面上看上去斯斯文文,实则是个疯子。他喜欢折磨人,只要不顺心,就会拿人出气,人越害怕,他越高兴,阴毒得很。”
“洄园好啊。娘娘说,圣上到底偏心秦王,将洄园给了他,秦王却不领情。就凭着秦王的本事,他不配。德不配位,才不配位,通通不配位!”
“可怜。都可怜呐!”
文素素想到秦王妃手腕上的青紫痕迹,她拿酒当水喝,立在塔上,迎着夜里的寒风,双臂伸展展翅欲飞。
都疯了。
文素素并不可怜任何人,她能体会她们的不易,但她不会感同身受。
她们都有选择,包括她自己,如今也成了有选择的人。
选择享受如今富贵的日子,还是劳心,去拼更富贵的日子。
而许梨花她们,命运给她们的,就只有日复一日的辛苦操劳,不只是劳心,还有劳力,从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择。
许梨花没忘记瘦猴子与何三贵,给了他们一人一匹布:“这个布虽不时兴了,却是上好的绸缎。”
何三贵面红耳赤,很是不好意思,脸都涨红了,搓着手赔不是:“老大,小的没送你年礼,也没给花儿准备,还拿了花儿的布,实在是没脸见人了。”
在皇城司赚不到几个钱,领了薪俸之后,除了打点上峰,他悉数交给了许梨花。
文素素清楚他手头上没钱,并不以为意道:“无妨,你不要多心。”
瘦猴子脸皮厚得很,他只当什么都没听到,拿着已经褪色的旧布在身上比划,喜滋滋地道:“哎哟,这布好,正好衬我的俊脸!”
许梨花看着他那张猴脸,忍不住淬了口:“呸!俊脸,你也不害臊!不过瘦猴子,你在花楼赚了不少银子,居然一点表示都没有,你也太抠门了!”
瘦猴子很是光棍道:“我没钱,穷得很。贵子与我同住一屋,他知道我那装钱的匣子,许久都没打开放钱进去,锁都快生锈了。”
何三贵点头,证实了瘦猴子所言非虚,“瘦猴子的确没往匣子里放钱,我掂量过他的匣子,与以前一样重。”
许梨花很是怀疑,咦了声,“你难道在花楼白做工?”
瘦猴子满脸肃然,微抬着下巴,做出义薄云天的姿态:“我瘦猴子,做好事不留名,都拿去拯救苍生了。”
许梨花听得白眼乱翻,怒道:“说人话!”
瘦猴子塌肩缩胸,那股气立刻没了,变成了以前猥琐的模样,呲牙笑道:“我与温先生蔺先生,花楼里的管事,帮闲们吃酒,好几次都是我会账。唉,钱不经用,好像自己长了腿一样,还没揣热,自己就跑走了。”
管事帮闲们文素素不清楚,瘦猴子与温先生蔺先生他们吃酒,他绝不可能会账。
他们赚的钱,如何花,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文素素不做声,只听着他们拌嘴。
屋内暖融融,梅花冷香扑鼻,连绵不绝的爆竹声,不时穿过重重院墙传进来。
瘦猴子来了兴致,拉着何三贵先去点了一堆爆竹。
噼里啪啦放了一通,瘦猴子满意了,与何三贵进了屋。
大年三十晚上京城一如既往通宵不眠,驱傩杂耍不断。晚饭后还要出去玩耍,天还未黑,便开始用起了年夜饭。
瘦猴子他们帮着李三娘,提了食盒,搬了酒水进屋,许梨花手脚麻利帮着忙,将鸡鸭鱼肉摆在案几上,直堆得案几满满当当。
灶房的厨娘婆子们都留有一份,文素素不用李三娘伺候,她便去了门房,与孙福一道过年了。
文素素吃了一盏酒,便放下了杯子。瘦猴子他们多吃了两杯。大家说说笑笑用了饭,略微歇息了一阵,就穿戴整齐出了门。
空气飘散着爆竹焰火的气味,到处挂着灯笼,京城流光溢彩。戴着各式面具的傩在前面舞动,后面跟着吼叫追逐的百姓,笑闹声震天。
文素素看了一会,实在太吵太挤,她没了兴致,打算回去,“梨花,你跟着他们去玩,我先回去了。”
许梨花也被吵得头晕目眩,道:“老大,小的与你一道回去。”
瘦猴子正在心头上,跳得跟个大蚂蚱一样。何三贵也难得放松,与他一起玩得很是起劲。
许梨花拉住何三贵交待了句,与文素素回了乌衣巷。进了屋,许梨花一下摊了下来,嘀咕道:“还是清净些好。”
文素素笑了声,脱掉风帽去净房洗漱了下,坐在小炉边煎着茶,等瘦猴子他们回来,一道吃了角子之后再去歇息。
这是他们在一起,过的第一个年,兴许也是能在一起过的最后一个年。
半个时辰之后,何三贵就一身汗回了乌衣巷,许梨花问道:“瘦猴子还在玩?”
何三贵道:“我与他挤散了,不知他在何处。不过他玩累了,自己就会回来。”
许梨花说了声也是,“瘦猴子跟猴一样,比别人都能挤,不用管他。”
几人坐在一起吃茶,宵夜果,说着闲话等着瘦猴子,直等到快子夜时,瘦猴子才带着一身寒意回来了。他立在外面打过了招呼,转身回去换了一身衣衫,捣鼓了一通,收拾过后才进了正屋。
许梨花打量他,道:“怎地这般晚,亏你也不嫌累。”她起身往外走,“老大,小的去让灶房下角子了。”
文素素点头,望着脸色不大好的瘦猴子,问道:“怎地了?”
瘦猴子抬手抹了把脸,脸上那股愤慨与悲悯,没能被抹去,他苦涩地道:“小的去了趟邀约楼,邀约楼的姐儿得月,她的丫鬟蔷薇,两人一起没了。”
何三贵吃了一惊,文素素也皱起了眉。
“福王他们花样百出,得月与蔷薇都被糟蹋得烂了,出了很多血,止不住。拖了两日,生不如死,躺在那里奄奄一息。小的实在放不下心,先前就去看了一眼。”瘦猴子声音都打颤,眼前浮过两人的惨状,“小的没说,是怕过年时,这些事太脏,太晦气。她们身份低贱,死了就死了,连上告都没门。衙门没那个胆子接。”
许梨花进了屋,她见屋里气氛不对,忙坐了下来,听瘦猴子语无伦次讲着得月与蔷薇的事情。
“得月傻,她想找个人做靠山,不再做那卖笑的皮肉营生。张厨子说,蔷薇也傻,想跟着得月一起享福。她们的命比草芥都不如,有福她们也接不住。”
子时快到了,新的一年即将到来,外面爆竹焰火声愈发响亮,一片喜庆祥和。
李三娘送了角子进屋,许梨花默默上前接了,让她回去:“我来吧。”
文素素望着面前的角子,半晌后道:“瘦猴子,这件事,你明早去给温先生他们拜年时,说给他们听。贵子,你仔细些,不经意将这件事,散到皇城司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一直留着的高士甫的靴子,也该送给福王妃了!
第八十六章
过年时宴请酒席不断, 正月初一早间大朝会,百官顶着寒风在广场上,跪拜天子, 庆贺正旦。
百姓穿戴一新, 走出家门玩耍,小儿忙着卖懵懂。初二便是走亲访友, 赴宴吃酒的日子, 百官真正开始休息, 假期一直持续到过完元宵,衙门方开衙。
世人皆知乌衣巷,除了掌柜庄头管事们来拜年, 世家贵人之家,碍于身份,不可能下帖子前来邀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文素素并不在意这些, 她正需要清闲。过年皇城司的骡马同样需要伺候,铺子也要继续开张做买卖,何三贵同许梨花用过早饭,便各自离开去当差了。
瘦猴子去了国公府不久,温先生蔺先生各自提着吃食, 酒水来了乌衣巷。
温先生将吃食交给了李三娘,连着看了她好几眼,作揖道:“给娘子拜年了。许娘子不在,娘子这里又换人了?”
文素素粗粗解释了几句, 温先生知道王府铺子最近变动大,许梨花出去做事也正常, 便没再追问。
蔺先生将酒坛塞到瘦猴子怀里,跟着作揖下去, 脸上堆满了喜意,说了一堆吉祥话。
文素素颔首还礼,请两人坐下,提壶倒了茶给他们,“两位先生没去拜年吃酒?”
蔺先生捧着茶,道:“七少爷进了宫,我与老蔺领了七少爷吩咐,正准备来给娘子拜年,瘦猴子先一步来了。”
文素素轻点头,道:“瘦猴子跟你们都说过了,两位先生有何看法?”
温先生与得月相熟,神色黯淡了几分,叹道:“得月才情过人,蔷薇活泼娇俏,真是凄惨。恰逢过年,我也不能去送她们一程,国公府的规矩多,不吉利。”
蔺先生看了看文素素,再看了眼温先生,道:“七少爷听说过了,说是得月蔷薇她们之死,娘子恐有想法,得要谨慎些,三思而后行。”
文素素默然片刻,道:“七少爷的意思是,此事不要插手,可是这样?”
蔺先生忙道:“我也是揣摩七少爷的意思,做不得准。七少爷向来佩服娘子,只要是娘子定下来的事情,七少爷皆会支持。”
文素素不客气地道:“我知道两位先生如何想,眼下的局面一片大好,不宜节外生枝。这大好的局面,究竟如何而来,两位先生应当清楚。”
平时文素素一向温和,喜怒不形于色,她现在锋芒毕露,言语间很是不客气。
温先生与蔺先生对视一眼,再齐齐看向文素素,她眉眼间的坚定,厉色,让他们皆不由自主垂下了头,不敢与其直视,嗫嚅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的确如文素素所言那般,齐重渊能在秦王与福王中崭露头角,政事上屡次得到夸赞,背后皆有文素素的影子。
得月蔷薇之事,已经超出了文素素的底线。她并非冲动,亦并非不顾自身安危行侠仗义之人。如果她没能力,也就算了。现在她已经走进了皇宫,得了圣上赐下的钟馗象。
钟馗捉鬼,不人不鬼的畜生,她岂能放过!
文素素呼出口气,道:“皇家要脸面,这件传出去闹出风波,会让皇家蒙羞。就算是掩耳盗铃,也要装作不知。王爷这些时日忙,两位先生同他说一声,要是圣上问起此事,王爷要念着兄弟之情,求情之事做出来太假,莫要落井下石就是。”
蔺先生愣了下,问道:“娘子可是已经动手了?”
文素素道:“我们有时候会侥幸,自己是意外。有些人会引以为戒,心生警惕。我想问问两位先生,可愿意跟着福王这样的主子?”
蔺先生脸颊抽搐了下,他的东翁虽说是殷知晦,但平时都是在替齐重渊当差。殷知晦是君子,又聪慧,差使坐起来便得心应手。
齐重渊则不同了,经常会感到无力,有劲使不上。他身份又尊贵,破家知县,灭门知府,何况是堂堂亲王。
所幸齐重渊脾气虽不好,对底下办差的人只是无视,不放在眼里,就不会拿他们如何。
要是换作福王,或者秦王,蔺先生自认没这个本事,有多远会避多远。
温先生亦如蔺先生这般想,贱命虽不值钱,却被这般糟践,着实令人心寒。
文素素将两人的反应看在眼里,淡淡转开了话题,“两位先生就留在乌衣巷用饭吧,估计以后再难相聚了。王府那边在收拾院子,王妃说让我年后就搬进去,娘娘先前也跟我交待过。还有,这间宅子以后我用不上了,两位先生帮着我还给七少爷。瘦猴子反正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对付,贵子与梨花要成亲,他们会赁一间院子。瘦猴子去他们那里挤一挤。”
温先生吃了一惊,道:“我没听七少爷提过,七少爷定当不知此事,王爷也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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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先生附和道:“王爷要是知晓,七少爷也就知道了。娘娘那边娘娘未曾告诉七少爷,也没与王爷通气。”
文素素道:“无妨,反正以后我有吃,有穿,有地方住,万事不愁。王府的铺子庄子也理顺了,用不上我。外面有七少爷,府里有王妃,我只管享福便是。对于茂苑时的我来说,这是天大的福分了。”
温先生心里一咯噔,顿时看向了蔺先生。蔺先生也一脸不安,隐隐焦急起来。
文素素这是要当甩手掌柜,不干了啊!
而且并非她主动要甩手不干,她进王府,从外室变成了妾室而已,身份一样低微。跟在周王妃身边做事,不过是另外一个罗嬷嬷。
她要尽心尽力替齐重渊谋划,周王妃会如何做想?要是她们的意见相左,她们之间,谁听谁的?
齐重渊还只是亲王,就起了内斗,这可不是好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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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贵妃这般安排,定有她自己的想法。周王妃不得齐重渊的待见,她要尽力平衡两人之间的关系。
殷贵妃一向着眼大局,她的想法也没错。只是,人心岂能只靠算计。
事关重大,两人都做不了主,一时没敢说话。午饭文素素吃得很是开心,温先生喝了几杯闷酒,蔺先生食不知味,饭后吃了杯茶,便忙不迭告辞,急急奔回了国公府。
正月初二是立春,一大早,殷知晦差喜雨送了春菜到乌衣巷迎春,喜雨脸上的笑比以前还要浓厚,喜滋滋地道:“给娘子拜年了,娘子,七少爷陪着王爷出了城,与同张府尹一道去鞭春牛,策励农耕。七少爷王爷要待午后才会回城,七少爷说,王爷高兴得很,这是第一次去鞭春牛,一年之计在于春,这是大好的兆头。七少爷还说,一旦得闲,七少爷亲自来给娘子拜年。”
这是殷知晦差喜雨来赔礼了,文素素爽快地收下了春菜。
皇城司皇城使秦谅早早就进了宫,他是皇城使,拱卫皇城,天天进宫也不足为奇。
过年比平时还要累,今年圣上将祭天祭太庙的事情都交给了齐重渊,他清减了许多。
难得轻松,圣上一身常服,随意坐在塌几上,乐呵呵对秦谅道:“你府中不忙,没宴请宾客?”
秦谅赔笑道:“臣府里的筵席,定在了初六,到时候所有的亲朋一并请了,省得一次次忙碌。”
圣上取笑他道:“这样也好,王夫人最多骂你一次。”
王夫人性格泼辣,操持筵席最为劳累,秦谅惧内,每次筵席之后,王夫人都会将气撒在他身上,骂他一通。
夫妻两人之间的事,只有近身亲密之人知晓,秦谅能作为圣上的心腹,圣上当然也知晓了。
秦谅神色讪讪,道:“臣就是这般想,过年过节时反正都会挨骂,能少挨一次就少一次。”
圣上取笑了几句,问道:“你进宫来有何事?”
秦谅犹豫了下,道:“臣听到一件事,按理说,这是臣的分内之事,不得不禀报给圣上知晓。只是眼下正是过年的时候,恐给圣上添堵。”
圣上眉头一皱,道:“你何时也变得婆婆妈妈了,且说便是。”
秦谅这才不敢左顾言他,说了得月蔷薇之事,“得月与蔷薇,都是花楼的姐儿,她们没了就没了,毫不起眼。只得月在花楼里颇有些名气,恩客多,来历复杂。此事瞒不住,只圣上放心,此事掀不起水花。”
听到最后,圣上的脸已经沉了下去,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养出来的儿子,居然变成了畜生!
花楼的姐儿,死了就死了,是掀不起什么波澜。
只是,福王行事如此乖戾,残暴,谁会认这样的人为主,谁心里不会逼退三舍!
秦谅一大早就眼巴巴进了宫,便是如此!
顽劣愚蠢,得不了民心,让臣子离心,这个混账,混账!
秦谅告退之后,圣上缓了好一阵,叫来黄大伴,“去将老三那个孽畜给我叫来!”
宫里晚间才有筵席,齐氏宗亲进宫领宴。福王最近酒吃得多,大半要午间才起得来。进了承庆殿,他还晕晕乎乎,上前作揖见礼:“阿爹,什么事唤我进宫?”
圣上打量着福王,他双目无神,整个人都浮肿不堪,看上去精神恹恹,声音还带着起床时的暗哑,想必是还未睡醒。
圣上除了失望,心底不禁涌起一股厌恶,冷冷道:“什么事,你做了什么事,难道你自己不清楚,定要我说得一清二楚?”
福王直起身,愣愣望着圣上冰冷的脸,他不禁糊涂了,委屈地道:“阿爹,大过年的,出宫后就回了府,今日要进宫领宴,哪能做什么?”
圣上原本的那股失望,瞬间变成了失望透顶,猛地一拍案几,骂道:“孽畜!禽兽不如的狗东西,你还敢狡辩,邀月楼的事你忘了!你同那群猪狗不如的东西,你们都做了甚!”
“邀月楼?”福王脑子转了下,总算清醒了几分,他浑身一松,不过是两个花楼的妓子而已,圣上未免太小题大做了。
“阿爹,我是去了邀月楼。每次去一个大钱都没少她们的,银货两清。礼部的陈郎中也去,国子监,太学,学生先生,户部吏部工部枢密院,好些官员都去。这是雅事,阿爹年轻时,不也爱去吃酒听曲。”
瞧着福王的无所谓,圣上胸脯起伏着,呼吸变得沉重,“你个孽畜,孽畜!两条人命没了,你完全不当回事,说得如此轻飘!”
福王被骂,缩了缩脖子,委屈冲天道:“阿爹,是她们自己太弱,关我什么事!我离开的时候,她们还活着,谁知道她们如何死的,肯定是有人故意害死了她们,算在了我头上!这明显就是污蔑,阿爹,你可不能听信一家之言,要查的话,得彻查到底!花楼没了的姐儿多了去!”
圣上捂着胸口,气都快喘不上来,他闭了闭眼,心如刀绞。
死两个姐儿的确算不得大事,只是这个蠢货,蠢货!
圣上骂道:“滚!滚回府去反省,别再出来丢人现眼!”
福王白着脸,实在是气不过,大吼道:“阿爹,你偏心就偏心,以前偏心太子,现在偏心二哥,你想要立二哥为太子,你直说就是,何苦找由头打压我!”
吼完,福王一扭身,气冲冲离开了承庆殿。
圣上倒在塌上,有气无力喘息着,双目失神望着藻井。
黄大伴听到殿内的争执,急忙进了屋,见到圣上的模样,大惊上前,急声唤道:“圣上,圣上可还好?可要奴去传太医?”
圣上喘息了会,摆了摆手,“老二要何时来回来?”
黄大伴估计了下,道:“按照往年鞭春牛来算,奴估摸着得要午后。”
圣上道:“老二回京之后,传他来承庆殿。将老大一并叫来。”
黄大伴忙应下,倒了盏温茶奉上,劝了几句,惊魂未定退出大殿,前去传话了。
齐重渊一行进了城门,守在那里的小黄门便迎了上前:“王爷,圣上有旨,请王爷即刻进宫。”
跟在后面马车的殷知晦见状,脑子飞快转动,想到温先生蔺先生的话,当机立断跳下马车,上了齐重渊的车。
齐重渊莫名其妙,笑道:“你跟来作甚,今晚有筵席,只是阿爹宴请齐氏的宗亲,你可不姓齐。”
事情紧急,殷知晦只能捡重要之处说了:“王爷,只怕出事了。我估计是福王,王爷,你且要记住一句话,若真是福王,你切莫替福王开脱,也莫要火上浇油!”
齐重渊听到福王出事,大喜道:“呵呵,老三迟早得出事,我早就说了,他太不是人,活该!”
殷知晦郑重其事道:“王爷,不管秦王何种态度,王爷只管为难,切莫忘了!”
齐重渊白了他一眼,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就你心思多!”
殷知晦心情复杂至极,并非他的心思多,全部是文素素的手笔!
第八十七章
齐重渊到了承庆殿, 请过安坐下,圣上问了几句鞭春牛的事,齐重治也到了。
圣上气色看上去不大好, 不过心情看不出什么起伏, 如平时话家常那般,说了福王之事。
“你们觉着, 此事该如何处置为好?”圣上似乎很为难, 烦躁地道。
福王之事, 齐重治进宫前刚得知,此时不禁暗自高兴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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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是大好的时机,齐重渊不是东西, 齐重浪更让他厌恶。
齐重治顿时义正言辞道:“阿爹,老三做出这等猪狗不如的事,就是在给我们齐氏摸黑, 让皇家没脸!圣人言修身治国齐天下,老三如此下作,手段歹毒,令人骇然听闻。且还是花楼姐儿,亏他还是亲王, 啧啧,传出去就更没脸了,还以为我们齐氏都如他一样,老四老五还没定亲呢, 好人家的女儿,谁敢嫁进来。哪怕是阿爹下旨赐婚, 人家不得不应。只这天大的福气,最后倒成了索命符!”
圣上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齐重治, 对着他的慷慨陈词一言不发。
齐重渊嘴张了张,最终还是闭上了。既惊讶齐重治的愤怒,又不屑他的冠冕堂皇。
真是虚伪!齐重浪不是人,他也不遑多让!
齐重治义正言辞要求:“阿爹,老三的事一定不能就这般算了,定要严惩!”他将脸打得啪啪响:“这是齐氏的脸面,齐氏的脸呐!”
圣上眸色沉了沉,没理会齐重治的要求,转头看向齐重渊,问道:“老二,你如何以为?”
想到先前殷知晦的话,齐重渊眉头紧紧皱起,复又松开,为难地道:“阿爹,我说不清楚,心情很是复杂。”
齐重治不屑地撇嘴,打心底看不起齐重渊。
不过领了几件面子上好看的差使,就装腔作势起来。他就不相信,齐重渊舍得能搬倒齐重浪的绝佳机会!
圣上哦了声,问道:“有那般复杂,怎地就说不清楚了?”
齐重渊很是痛心疾首,长长叹了口气,道:“阿爹,老三做出这种事,的确是丢了我们齐氏的脸。只是他姓齐,哪怕将他逐出宗族,他始终是齐氏血脉。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呐!这件事太难了,阿爹最难。阿爹保重身子为紧,不如让七叔公起处理这件事吧。”
七叔公是宗正卿睿郡王,他能做这个宗正卿,是因为他听起来万事不管,实则如泥鳅一样狡猾,万事不沾身。
宗正卿对着一堆皇家子孙,一般就和稀泥,做睁眼瞎。
福王是亲王,圣上的亲儿子,他岂敢下重手处置!
齐重治这时脑子转得飞快,脸色涨红了,愤怒地道:“老二,你在这里装甚好人,你心里打着何种主意,只有你自己清楚!你替老三开脱,想要卖他一个好,呵呵,看老三可会领你的情!”
齐重渊气得鼻子都歪了,他看似厉害,在与齐重治争执吵架时,从小到大都没赢过。
被气得狠了,齐重渊翻来覆去只会道:“你休得含血喷人!”
齐重治讥讽地道:“我含血喷人,老二,你也不是好东西,纵容老三,就是捧杀!”
齐重渊恨不得将齐重治那张可恶的脸扒下来,可惜齐重治身形肥硕,他不是其对手,鼻子喷着粗气,来回颠倒那句话:“你含血喷人,你要老三死,你就不是东西!”
圣上看着面前吵成一团的两个儿子,太阳穴跳得飞快,怒喝道:“都给老子闭嘴!”
齐重治哼了声,别开头,不去看嘴唇犹在哆嗦的齐重渊。
圣上心口又一阵刺痛,想说什么,终是心灰意冷。
他养的好儿子,都是他养的好儿子!
福王府。
福王胸口汪着一团火,冲回前院,对着紧跟上前的小厮抚云抬腿就踢,怒吼道:“滚!滚,都给老子滚!”
抚云的腿吃痛,紧咬牙关,一声不敢吭,忙停下了脚步。
福王冲进屋,一阵乱踢乱打,将书房砸了个遍,尤为不解气,冲到正屋,又是一通打砸。
竹苑。
胡贵正在低声回禀:“按说不应留到年后,得敢在年前送出去。只快到子时,城门已关,大年初一棺材铺子也没开张,最后是得月的恩客帮忙,寻了两具薄棺,送出去草草掩埋了。这件事,知晓的人不少,倒没起风波。”
伍嬷嬷听得脸都发白,不安地望着一动不动的福王妃,悄然给胡贵使眼色,道:“你休要胡说,只怕是你听岔了。这大过年的,王妃身子不好,你别听些胡话回来,给王府添堵。”
胡贵想要辩解,见如石像一样端坐在那里的福王妃,自从小产之后,她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秀气的脸变得更小,衬着一双古井无波的大眼,令他不寒而栗,忙垂下头不做声了。
福王妃道:“知道了。”
胡贵怔了下,随不明白福王妃的意思,却不敢多问。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福王妃接着问道:“王爷可起了身?”
胡贵不知福王行踪,伍嬷嬷忙道:“先前宫里来了人,将王爷叫进了宫。今日宫里有筵席,王爷得去。”
福王妃那双眼睛,终于出现了一丝神波动,枯瘦的双手抓住椅子扶手,人往后靠在椅背上,微微合上了眼眸,道:“去交待一声,留意着王爷的动静。”
伍嬷嬷忙走出屋,叫来丫鬟吩咐了下去。
福王妃深深喘了口气,继续问道:“外面的情形如何了?周王府铺子的买卖,听说很红火,秦王府可有动静?”
胡贵道:“小的去周王府的铺子瞧过,买卖的确比以前要红火数倍。真是过年的时候,买卖本就要比平时好,究竟能红火到何时,得看上一段时日才能知晓。京城大多铺子的掌柜,只怕都已经去周王府的铺子探过究竟,小的就遇到了好些熟面孔。秦王府那边眼下还未曾有动静,小的估计,秦王妃尚在观望,待周王府铺子的买卖稳定之后,方会有动作。”
说到铺子,胡贵从袖袋中取出一本书,双手奉到福王妃面前。
“小的读书不多,在书斋里看到了这本书,是老太爷的大作注释,小的便买了本回来。”
闵大儒写的书多,在书斋中颇为常见,读他大作感悟的文集,并不鲜见。
福王妃接过书,很是随意翻动看了起来。接着,福王妃的动作一停,定定看着书,半晌后,再猛地翻动书。
书被翻得哗啦响一声,胡贵的心就控制不住抽搐一下。他大感不妙,觑着福王妃的反应,小心翼翼问道:“王妃,可是这本书不对劲?”
不对劲,何止是不对劲!
这本书名为闵大儒大作的注释,浅显通俗,人人都读得懂。
而且书名叫做《闵大儒究竟写了什么》,按照注释,闵大儒的大作,就是故作高深,咬文嚼字掉书袋,毫无用处的学问!
读不懂的书比比皆是,只那些书,大多都是先束之高阁,待学到一定程度之后,再拿出来拜读。
闵大儒的书关乎经史,有些学堂的先生尊崇他,用他的书给学生当做课本。学堂的学生考科举,课本五花八门,能得名人读经史的书,这是天大的好事。
只是,名人读的经史,经过一翻解释,显得其故意在为难学堂学生。
落个沽名钓誉的名声还算轻,要是误人子弟
书能无声无息出现,想必对手已经布局已久,她流产受伤,对此一无所觉。
福王妃死死抓住书,厉色道:“去,你赶紧去跑一趟,拿着书给阿爹,让他自己读。”
胡贵惶惶不安接过书,抬手拱了拱,忙向屋外跑。
福王妃在他身后,尖声喊道:“回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胡贵一个急转身跑了回来,福王妃身子前倾,一迭声吩咐道:“去查,城里的哪些书斋,在卖这本书,写书之人是何人,筵席文会上,可有人提及这本书”
福王妃停下来,长长喘了口气,胡贵屏声静气等着她的吩咐。屋内死一般的安静,胡贵不知等了多久,兴许只是片刻,福王妃那股气忽地一下就卸了,声音暗哑道:“没事了,你先去吧。”
差使虽难办,福王妃声音中的焦灼,令胡贵头皮开始发麻,不安地应了是。
门帘倏地被掀开,一股寒风扑到刚走到门口胡贵的脸上,伍嬷嬷疾步冲进屋,他忙侧身避开,方没撞个正着。
胡贵下意识停下了脚步,转头朝伍嬷嬷看去,她扎着手跑到福王妃面前,语无伦次道:“王妃,王爷在前院砸东西,王爷回来了!”
福王妃愣了下,神色冰冷,双眸中聚集着风云。她撑住椅背,倏地站起身,朝外走去。
伍嬷嬷赶紧上前搀扶住她,急着劝道:“王妃身子不好,王爷还在气头上,王妃别去”
“闭嘴。”福王妃呵斥了声,她头疼欲裂,伍嬷嬷的一惊一乍让她心烦。
伍嬷嬷赶紧闭上了嘴,胡贵也仓惶转身出屋,随从见他出来,忙迎了上前,他一连串交待道:“赶紧去叫上几个兄弟,前去书斋打听王府这边,也多注意些。”
胡贵与随从急急出了王府,伍嬷嬷搀扶着福王妃来到了前院。抚云守在门前,见她到来,惴惴不安上前请安:“王妃,王爷在里面,说是不让任何人进去。”
福王妃目不斜视进了屋,屋里一团混乱,福王坐在榻上,双腿叉开,手撑在膝盖上喘气。
听到动静,福王怒不可遏抬起头,捡起身边的碎茶碗就要扔过去,看到是福王妃,他将茶碗用力往身边地上一掷,吼道:“你来做甚!你还没出月子,身子不洁,这是前院书房,要是带来血光之灾,你闵穂娘可能担待得起!”
福王妃拂开伍嬷嬷的手,无视乱七八糟的屋子,直直盯着福王,问道:“圣上如何说?”
福王怔住,问道:“你都知道了?”
对于得月与蔷薇的事,福王在身上面前能坦然面对,毕竟男人去花楼是风流雅事。对着妻子福王妃时,到底有几分不自在。
福王心虚站起身,拔高声音给自己找补:“男人在外面的事,你少管少问!闵穂娘,你是王妃,贤淑规矩,莫非你都忘了?”
福王妃只望着福王,耐心地,再一次问道:“圣上如何说?”
福王愕然了下,明白过来福王妃并非在意得月与蔷薇,他摸了摸鼻子,一甩手,生气地道:“阿爹如何说,阿爹让我回府反省。可笑,反省,我何错之有,需要反省!我无论做什么,反正在阿爹眼里看来都是错!他明明就是借机要打压我,好给老二铺路!”
福王妃只感到眼前一阵晕眩,她晃了晃,立在她身边的伍嬷嬷,见状手忙脚乱扶住了她。
福王还在喋喋不休抱怨,福王妃望着他上下翕动的嘴皮,强压下喉咙涌上来的腥甜,道:“既然圣上有旨,王爷就在府里好生歇息。府里的筵席,也别办了,待圣上消气之后再说。”
福王一听,顿时怒道:“不办,不办还以为我心虚!以为福王府倒塌了!不行,筵席必须要办,还要热热闹闹的办!”
走得匆忙,福王妃只穿着袄子,伍嬷嬷也乱了阵脚,忘了给她披上风帽。
书房里一片凌乱,熏笼里的炭火早就熄灭了,屋里一片冰冷。
寒意从脚底爬上来,福王妃感到像是掉进了冰窟窿,周身被冻得已经麻木,双手簌簌发抖。对着面前已经陷入疯狂的福王,她突然觉着滑稽,简直可笑至极。
福王妃笑了起来,“办吧办吧,广开宴席大宴宾客,热热闹闹一场也好!”
疯的何止是福王,她也几近疯狂的边缘!
第八十八章
从齐重渊的马车上下来, 殷知晦上了自己的车,沉吟片刻,吩咐问川将马车驶向了乌衣巷。
天气有些阴沉, 在午后太阳就不见了, 只留下灰蒙蒙的天。
殷知晦一身朱色朝袍,绕过影壁走进来, 步履矫健, 带动着衣袍翻飞, 在斯文端方中添了几许洒脱。
文素素立在廊檐下,曲膝见礼,好奇地打量着他的官袍, 道:“许久不见,七少爷真是威风。”
“许久不见,文娘子可别打趣我了。”殷知晦抬手还礼, 抬眼望了过去。
文素素眉目清冷依旧,一身崭新的青色锦缎袄子,外罩同色半臂,看上去像是一棵树,一株苍翠的青松。在阴沉的春日, 照样自顾自朝气蓬勃。
“文娘子才是威风。”殷知晦眼里露出赞赏,礼尚往来还了她一句。秉着礼节,他很快便移开了视线,看到门上的钟馗像, 神色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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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素素随着他的视线看去,道:“七少爷好眼神。这是圣上所赐的钟馗像。”
圣上今年赐给的钟馗像, 一共五幅。皇城使秦谅、政事堂首相沈士庵各得一幅,秦国大长公主年逾七十, 是皇家年纪最大的长辈,今年得了一幅。
另外他自己得了一幅,没想到最后的一幅在文素素处。
殷知晦盯着文素素片刻,一时滋味颇为复杂,缓缓笑了,道:“娘子真是不拘一格。”
文素素抬眉,道:“这幅钟馗像,难道还有别的说法?”
殷知晦心头涌起一股怪异,文素素并不知这幅画的讲究。不过,认真细究,过年时,家家户户皆贴门神钟馗像,看上去都一模一样。
圣上所赐的钟馗像,除了在在角落不起眼处,盖有圣上的小印之外,并无什么不同。
殷知晦指着画像上左边角落的小印,道:“这里,是圣上的御印。”
文素素道:“我知道。可是有御印的钟馗像,有规矩不能张贴?”
“圣上一共赐下了五幅画像”旋即,殷知晦失笑道:“不能张贴的门神像,要来何用,圣上并无这些规矩。是收到御赐之物的人,想得太多。”
殷贵妃要她进王府,再看到钟馗手拿剑斩尽妖魔鬼怪的气势,殷知晦一时失了神。
文素素看了眼殷知晦,道:“我明白了,这幅画不能张贴。没关系,以后圣上再赏赐时,我会留下来。”
殷知晦回过神,笑着朝文素素抬手,由衷道:“在下很是佩服娘子的心性。”
文素素笑着道好说,请殷知晦进了屋坐下,亲自提壶斟茶,问道:“七少爷可是为了福王的事情而来?”
殷知晦双手接过茶,欠身致谢,并不意外地道:“娘子真是聪明。先前我与王爷回城时,圣上差了小黄门到城门口守着,将王爷直接请进了宫。如今衙门封笔,恰逢过年,离宫里晚间的筵席还有些时辰,王爷回京,当先回府更换衣衫后,方进宫领宴。圣上如此急,除了福王的事,便无其他了。”
文素素认真听毕,道:“若是秦王福王也一并进了宫,定是无疑了。”
“秦王福王有无进宫,我并不清楚。”殷知晦眉头微皱,将告之齐重渊的话细说了,“娘子考虑得很周全,王爷只管置身之外就是,切勿太过急切,显得凉薄。福王这次犯了大事,圣上定会震怒”
文素素淡淡看了眼殷知晦,他很是敏锐,话语一停,问道:“娘子可是有不同看法?”
“福王犯了大事,这句话我不同意。”文素素嘴角隐隐上扬,笑意不达眼底。
“福王要举兵逼宫,或者造反才算大事。他不过玩弄了最最低贱的花姐儿,两条贱名而已,他就是杀了王妃,杀了官,照样能安然无恙。”
茶香袅袅,伴随着梅花幽香缠绕,屋内安宁适意。
文素素的话,冰冷,真实,殷知晦像是被剥去了那层覆在面上的面具,脸一阵阵刺痒。
他们这群王孙公子,犯了事,自会有人善后,帮着他们用权势去抹平。
福王这点事,不值得一提。圣上召见几个儿子,并非真为了两条人命。
文素素看得很透彻,圣上是帝王,他只会用帝王手腕去行事。
殷知晦捏着茶盏,迟疑了下,道:“蔺先生同温先生回来说,娘子对福王的事很是生气。”
文素素哦了声,“七少爷可是觉着我小题大做了?”
殷知晦摇头,苦笑道:“我前来,就是怕娘子多心,一句话出口,经过他人,再一模一样说出来,总会走了样,还是我亲自前来说清楚较为妥当。”
文素素道无妨,“七少爷的想法,我能理解。一切要以大局为重。”
殷知晦微叹了口气,道:“娘子早已料到了,福王会无事。两位先生回来同我说起时,我想了很久,其实到如今都没能明白,娘子打算如何做。”
文素素道:“就做该做的事。福王的依仗,一件件除掉就是。”
殷知晦一愣,文素素朝他点了点头,“就如七少爷所想。储君一日不定,纷争一日不会挺,于谁都没好处。福王跳了出来,就先由他开始吧。”
“娘子,储君之事是圣上的忌讳。”殷知晦只感到头皮发麻,瞧着文素素坚定的眼神,他将余下的话咽了回去,道:“娘子已经做了那些事?”
文素素道:“以前我与问川说过,读不懂闵大儒的大作。问川说七少爷读得懂,王爷不懂,他也不懂。能考中进士的读书人,三年也就百余人,与七少爷一样的人中龙凤,毕竟还是少数,大多是我们这种普通寻常人。既然如此,纸张笔墨书本束脩加起来,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闵大儒的书,太曲高和寡了,我让瘦猴子拿钱找了人,取了其他大儒的经义释义,比照着闵大儒的书,做了更简单直白的释义。先期只印了五十本,白送给了花楼,士子读书人前去吃酒玩乐时,拿来打发闲暇时的无聊。”
殷知晦听得怔在了那里,文素素从手边的高几上,取了一本书递到他面前,“京城做买卖的商户真是聪明,行动迅速,我没想到,书这般快就被他们摆上了各大书斋。周王府的书斋也有卖,还卖得很不错。”
只一看书名,殷知晦就不禁笑出了声,翻开书看了几页,中肯地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就是过于直白了。”
文素素道:“书不是人人可读,读得起书的,都是人上人,普通寻常人,似的几个大字就不错了。因为要是人人都读得懂书,读书人的地位就将不保。”
殷知晦脸上又开始了刺痒,半晌后道:“娘子真是尖锐。”
文素素道:“真话难听。我也很少说真话。”
殷知晦抬眼看向文素素,很快就别开了目光,心绪开始不宁。
文素素愉快地道:“真是好时机,我本来想着,要如何逼一逼福王,谁知他从不让人失望,随随便便就能闹出人命。”
殷知晦凝视着神采飞扬的文素素,慢吞吞道:“还有秦王,四皇子五皇子他们呢。”
文素素说了声稍等,起身前去书房,取了厚厚的册子过来,递给了殷知晦:“这个,七少爷在正月十五之后,就交给圣上。”
殷知晦讶异了下,翻开册子一看,神色逐渐变得严肃。
文素素道:“数据详尽真实,皆来自户部历年来的赋税收入。从何年开始变化,变化引起其他的量变。参奏的折子,不能只讲情绪,不讲事实。事实更不能凭空编造,诬陷好人。册子厚,七少爷拿回去慢慢看。”
殷知晦合上册子,望着文素素,眼中既有深思,又有佩服:“娘子,若是王爷,我说是若是”
“输了,对吧?”文素素笑问道。
殷知晦呼出口气,说是,“娘子打算如何做?”
文素素干脆直接道:“尽人事之后,再听天命。尽力之后,临到最后一刻仍输了,那就干脆痛快服输,是死是活,无怨无悔!”
临到最后一刻
殷知晦看着文素素眉眼间的坚定与锋芒,将脑中的顾虑都压了下去,跟着坚定地道:“好,娘子既然有这份胆识,我又何惧!”
福王府广派帖子,置办筵席,平时苦于没门道,凑不上前的读书人,能进王府吃酒,对这份莫大的荣幸,自是赞不绝口,写了无数的文章赞颂。
另外一边,闵大儒的书,卖得红红火火,各大书斋争相加印。印坊为了赚钱,连年都不过了,喊回师傅伙计加工印刷。
读书人的文章,与对闵大儒的质疑,双方的声音甚嚣尘上,比过年时瓦子里的戏都唱得欢快。
圣上的御案上,同时放了读书人的文章,闵大儒的书。
正月十五,圣上携殷贵妃以及一众后宫嫔妃,秦王皇子,孙儿孙女们,一起上城楼,看鳌山焰火,与民同乐。
福王阖家皆未出现。
文素素在周王府的灯棚里,好些诰命夫人,前来与周王妃打招呼,眼神不时往她身上瓢。
文素素低眉顺眼立在一旁,任由她们打量。
齐重渊的侧妃妾室儿女们都到了,各种目光,早已将她从头到尾,从尾到头,仔仔细细连头发丝都看了个遍。
周王妃脸都笑得僵了,待送走她们,看着安静立在门边的文素素,眼神很是复杂,道:“终于能清清静静看焰火了,坐吧。”
灯棚里摆着炭盆,帘子半卷起,能舒舒服服,清楚看到焰火升空。
周王妃抿了抿唇,小声道:“院子还没布置好,等布置好之后,再挑个吉日搬。”
“有劳王妃。”文素素道了谢,略微一思索,最终没有多问。
周王妃听殷贵妃的安排行事,殷贵妃是听了殷知晦的劝说,还是齐重渊与她对着干,这些时日他们都忙着过年,文素素没见到他们,也无从得知。
这是小事,文素素也无心看焰火。她坐在最末尾,靠近门边的小杌子上,后背温暖,前面冰凉。
“砰”地一声巨响,焰火升腾,在半空炸开,发出耀眼夺目的光芒。
福姐儿他们坐不住了,跑到了门前,仰着头看得目不转睛。乳母丫鬟一涌而上,将他们团团围住,生怕他们有丁点闪失。
瘦猴子不知何时窜到了灯棚一侧,缩在衣袖的手,朝文素素打了个手势。
文素素不动声色收回了视线,抬头望着天上的焰火,五颜六色的光在她脸上闪烁,映入她的双眸里,流光溢彩。
城北一处杂乱的大杂院里,从一间屋子里出来几个人,走在最前的福王妃,脸色与月色一样苍白。
伍嬷嬷深一脚浅一脚跟在她身后,惶惶然不知所措。
高小丫看到靴子,便脱口而出,“大哥的靴子,怎地在你们手上?”
“这是大哥生前穿的靴子,他来见我时,还特意让我看了,说是主子赏给他的,我记得很清楚。”
这是福王府针线房,做给有头有脸,管事的靴子。
福王妃亲自选的布料,亲自指派的绣娘,她说这是给办差管事们的赏赐,不能敷衍了事。
胡贵脚上穿的靴子,与高士甫生前所穿的,一模一样。
元宵夜,月色伴着焰火,灯笼,京城一片欢腾。
福王府也悬挂着灯笼,重重院落,灯火璀璨。
福王妃慢慢走在回廊上,远处的焰火,喧嚣声,影影绰绰在耳边响起,她仿佛听见,又仿佛寂静无声。
就好比她的世界,全变成了虚幻。
她缓缓走进了前院,小厮见到是她,忙见礼让到了一旁。
到了书房门口,里面传来了嬉笑声,伍嬷嬷拉住了福王妃,不安地摇头,祈求道:“王妃,我们回去吧。”
福王妃抬手挣脱开,脚步不停走了进屋。
屋内一片混乱,不堪入目。福王妃站在那里,对衣衫不整的她们道:“你们先出去。”
福王抬起醉醺醺的头,瞪大眼看了好一阵,才认清楚是福王妃,脸色一沉,不满地道:“你来作甚,出去!”
福王妃朝慌乱裹上外衫,缩在那里不动的几人,声音陡然一沉,道:“滚!”
这下几人不敢留了,忙不迭奔了出去。福王大怒,骂道:“好你个闵穂娘,你存心来坏我兴致!你小月子一次次乱跑,生怕不能给老子带来血光之灾,既不能生养,又不能伺候老子。与你那虚有其表的爹一样无用,老子要你作甚!”
小日子,晦气。
小产,晦气。
不能生养,无用。
不能行房,无用。
闵大儒被质疑,无用。
都是你的错,都怪你,要不是你的主意,我能被阿爹骂?
福王吃多了酒,想要坐起来,又倒回了塌上,嘴上仍旧怒骂不止:“要你作甚,要你作甚!”
以前不在意的点点滴滴,无比清晰在福王妃脑海里浮现。她蓦地发觉,她不是不在意,而是她有野心,有想要做的事,将这些琐碎的,如阴暗角落苔藓般令人厌恶之事,深深隐藏了起来。
今晚的京城,世家贵族的灯棚,沿着朱雀大街一直蔓延下去。
除了福王府。
送来靴子与高小丫地址的人,目的不纯,福王妃一清二楚。她看到靴子时,就已经控制不住,毫不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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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了用处,那些厌恶,亦如苔藓般,在暗处疯狂滋生。
他要杀她,果真,她的怀疑没错。
正好,她也想杀了他。这个念头,曾脑海中闪过了千千万万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真真是,一无是处的废物,要他何用!
福王妃走上前,面对不着寸缕,神色狰狞怒骂的福王,用尽全力挥起手,手上银光闪过,狠狠刺进了他的胸膛。
第八十九章
“她不想活了。”秦王妃立在廊檐下, 眺望远方,低低道。
未尽的话,埋在了心底。
换作是她, 可能也不想活了。
夜深了, 重重院落隔绝了街巷的喧哗,月辉洒落, 天地一片寒寂。
随嬷嬷手捧暖炉奉上前, 秦王妃的话, 令她鼻子一阵阵酸楚。
秦王妃没接暖炉,转身往屋内走去,抬手拂去了脸上的冰凉, 吩咐道:“准备素色衣衫,琅哥儿珩哥儿岚姐儿他们着孝服。”
随嬷嬷犹豫了下,道:“王妃, 福王妃她圣上伤痛欲绝,只怕会惹了圣上震怒。”
秦王妃脸上浮起讥讽的笑,“是给福王服丧,不是福王妃。”
随嬷嬷回过神,自责道:“瞧小的都糊涂了, 福王妃犯了事,福王始终是亲王,是圣上的儿子,小的这就去准备。”
秦王妃回屋洗漱, 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却了无睡意。
齐重治与齐重渊进了宫, 沈士庵秦谅等一并被召到了承庆殿。
京城的世家大族,今晚应当无人能安睡。
福王没了, 只剩下了齐重治齐重渊。
秦王妃脑中时而悲哀,时而亢奋,直睁眼到了天明。
周王府。
周王妃前去看过瑞哥儿,回屋后洗漱后,将睡得脸颊红扑扑的福姐儿揽在了怀里。
罗嬷嬷收拾好衣衫钗环,轻手轻脚上前放下床帐,正欲转身去灭灯,听到周王妃低声道:“嬷嬷,年过了,一应喜庆的摆设都拆除,灯盏换成素净的颜色,给王爷准备几身素净的衣衫,瑞哥儿福姐儿蕤姐儿都着孝服。”
“是,小的这就去备好,明早就让他们穿上。”罗嬷嬷小声应了,转身前去灭灯。
周王妃感到怀里的福姐儿动了动,垂头看去,她不知何时醒了,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听着她们说话。
“小淘气,这般晚了,快快睡觉。”周王妃点了点她的小鼻头,慈爱地道。
福姐儿奶声奶气叫了声阿娘,拽着周王妃的衣襟,依偎在她身前,甜甜睡了过去。
罗嬷嬷听到说话,忙走了过来,周王妃朝她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离开。
罗嬷嬷端着灯盏走了出去,屋内只剩下夜灯幽幽的光。
周王妃又累又困,合上眼,片刻后复又睁开了,眼睛干涩,久久失神。
若先太子还在,他们几兄弟关系说不上和睦,绝不会到今日你死我活的地步。
她们几个妯娌,兴许会成为很好的手帕交。一起游玩赏春,一道在灯棚里看焰火。
只可惜,她们终是形同陌路。
福王无才无德残暴狠戾,死不足惜。
福王妃那般决绝,定是没了盼头,不想活了,她都清楚。
换作她,定会没有福王妃的勇气。她有儿女,为母则刚,若是留下他们兄妹离去,她只一想到就会心痛。
幸好,四皇子五皇子还年幼,圣上已经年老,只剩下了两个年长的亲王。
秦王已逐渐失势,不足为惧。
乌衣巷那边,才是最可怕的对手。
不知这次,可有乌衣巷的手笔。
周王妃低头,亲了亲怀里的福姐儿,呢喃道:“阿娘在呢,阿娘定会竭尽全力,好生守护着你们兄妹。”
乌衣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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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素素饿了,吩咐灶房做了汤团。李三娘从灶房提了食盒进屋,守在门口的许梨花忙起身上前帮忙,文素素抬着下巴点了点案几的空处,“就放在这里。”
案几上铺满了纸张,李三娘不敢去瞧,小心翼翼将碗放下了,“汤团刚煮好,娘子小心烫。”
文素素说了声知道,“你们也吃一碗暖暖身子。灶间的火不要熄,多备着热水热茶点心炊饼等吃食。”
外面发生了大事,李三娘他们虽不清楚究竟,文素素回来之后却未歇息,一股难以形容的肃然凝固在院子上空。厨娘婆子们都没敢歇息,等着随时候命。
李三娘忙应是,前去灶房安排:“灶间余下了些馅料,小的去让厨娘都包好备着。”
文素素唔了声,认真理着面前的纸。许梨花守着自己的那碗汤团,依旧坐在了门口守着。
每当遇到大事时,文素素习惯将所有的事情一一列出,思索其中可能遇到的困难,解决之道。
许梨花熟知文素素的习惯,每当这时,她便守在一旁,防着无关紧要的人前来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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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一确认完,文素素将所有的纸收起来,放进了火盆中。火苗卷起,纸张没一会就化为了灰烬。
文素素起身,坐回案几前,抬头看到许梨花还坐在那里发呆,面前的汤团也没动,定定打量了她片刻,问道:“害怕了?”
许梨花恍惚了下,说不是,“小的不怕。小的就是想到了些别的事情,若是小的回到以前茂苑时,对着陈晋山这样的夫君,小的也会杀了他。”
文素素一边听着许梨花的话,一边舀起汤团咬了一小口,忍不住唔了声,“你快吃吧,吃完去睡觉,无需你在这里守着。”
汤团用上好的猪油,切成颗粒同芝麻一起做馅,加上弹牙的糯米,香得人发晕。
许梨花嗯了声,羹匙在碗里搅动了两下,抬头对文素素道:“要是换作贵子哥那般,小的想到就难受得紧,透不过气,不过,小的还是会杀了他。”
文素素失笑,打量着许梨花脸上那股不顾一切的狠劲,慢吞吞道:“别成日打打杀杀,贵子那样做,你可以与他和离。人与人不同,你别将自己也赔进去。”
许梨花难得没同意文素素的话,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没一会又抬起头,道:“从来没盼头时,就不会想那般多。小的知道了人能如何过日子,有了盼头,要是这份盼头没了,就活不下去了。福王妃也是那样,小的身份低微,不敢同情她,小的胡乱猜测,福王妃是见福王没了前程,就活不下去了。福王妃不甘心只当福王妃,她有大志向。只这份志,托在福王的身上,着实太辛苦了。”
文素素看着停下来的许梨花,她的眼眸里,不知是映着了灯光,还是泪光,亮闪闪的。
“老大辛苦百倍,千倍,老大从不叫苦喊累。要是换作老大,可会如福王妃那般?”许梨花紧张地望着文素素,问道。
文素素认真想了下,道:“我会。”
许梨花楞在那里,文素素对她缓缓笑了笑,道:“别多想了,人与人不同,尽全力别让自己输,输了也别怨,不值得。”
“是啊,不怨不悔。”许梨花神色松弛下来,低头吃起了汤团。
两只汤团下肚,文素素吃出了一身细汗,在灯棚里吹得凉透的身子,彻底暖和过来。
吃完漱了口,许梨花收了空碗去灶房,重新提了一壶水进屋,放在小炉上煮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文素素让她先去歇息,坐在小炉边守着煮茶,低头沉思。
待天亮之后,衙门正式开衙,百官上朝。
文素素看向滴漏,已经到了丑时中,离辰时的早朝,还有两个半时辰。
福王妃院子的火,烧了近三个时辰,应当只剩下了零星的火光。
福王的死,瞒不住。皇家要脸面,在天明时,当给福王安排一个比较好听的死法。
这场火,便是很好的借口,福王妃就不会成为杀夫的凶手。
究竟是丧子之痛重,还是江山社稷,皇家脸面重,很快便能见分晓。
铜壶里的水沸腾了,文素素提壶冲茶,屋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瘦猴子喊了声老大。
“进来吧。”文素素答道,随手再取了个空杯。
瘦猴子闪身进屋,抬手待见礼,文素素将茶递给他,“坐。先吃口茶。”
在外面跑了一夜,瘦猴子滴水未进,干得嘴唇都已经开裂。他忙接过茶盏,端着边打转,边呼呼吹凉,啜着呼噜噜吃了,抬起衣袖胡抹了嘴。
四下安静,瘦猴子奔到门外警惕张望了一阵,方回来坐下,低声道:“老大,随嬷嬷胡贵都没了。皇城司的人已经去过了一次,如今剩下张府尹带着差役在扑火。福王妃的院子烧得差不多了,只余下了两间倒座还在。小的偷听到了福王府的下人在偷偷议论,随嬷嬷知道活不了,与福王妃一道进了屋子,她在里面没出来。胡贵也死了,他住在福王府的后巷,家里人在哭。小的前去看过,已经收敛了起来,说是得了绞肠痧,急症去了。小的见到皇城司的人去了很久方出来,肯定是在问话,没问出什么,便空手离开了。”
瘦猴子喘了口气,皱起的眉头很快就放开了,“那边乱的很,很多闲人在看热闹,皇城司与府衙的差役赶都赶不走,小的挤在里面,没人发现小的。”
文素素道:“发现你也没事,秦王府肯定也有人在那里。不止秦王府,打探消息的人多得很。”
瘦猴子放了心,继续道:“福王妃出门前去高小丫那里,是胡贵驾车,福王妃随嬷嬷统共三人。福王府里乱糟糟,街头又到处是看焰火的人,如他们这样的车马,在街上比比皆是,一点都不起眼。小的在后面缀着,胡贵都没有发现。三人都没了,高小丫聪明得很,又怕死,她清楚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此事便成了一桩公案。”
文素素道:“皇城司的人没将胡贵家人带走,便不会大张旗鼓追查。”
福王妃将福王戳成了血窟窿,回到自己的院子,放了把火,将自己烧成了灰烬。
如此激烈的恨意,总得有个由头。福王妃马车受惊翻到受伤,小产之事,京城无人不知。
福王意图杀害已有身孕的正妻,又是不着片缕,与一众姬妾厮混时被杀,福王府仆从都看到了,堵不了幽幽众口。
一旦传开,福王的荒淫无度,残暴,都掩盖不住,皇家脸面荡然无存。
福王妃身边近身伺候的,无论是责备他们伺候不周,还是圣上要封口,他们都活不成。
自己先求一死,兴许还能保全家人。胡贵与随嬷嬷选择了死,便已想清楚明白。死前,绝不会向家人吐露半个字,免得节外生枝,家人被牵连了进去。
文素素看着惊惶未定的瘦猴子,问道:“可是吓着了?”
以前瘦猴子总是盼着能做出一番大事,投靠文素素之后,算得上顺风顺水。
哪怕见到了血,杀过人,瘦猴子从没今晚这般大的触动。
权势斗争,会兵不见刃,亦会血流成河。
要是周王府输了,胡贵,随嬷嬷的下场,便换做了他。
瘦猴子那颗心,忽地就落回了肚子里,咧嘴笑道:“先前看到皇城司的兵丁,小的是有些吓着了。现在回到了乌衣巷,同老大一说话,一下就不怕了。”
何三贵与问川他们在一起候宫内的消息,许梨花与瘦猴子都沉着冷静。她身边的这三个臭皮匠,已经飞快成长,皆能独挡一面了。
文素素很是欣慰,道:“你去灶房,那里有吃食。吃完去睡一觉。”
元宵节前几天,乌衣巷就开始吃起了汤团。茂苑有年节时吃汤团的习俗,他们几个简直百吃不厌。
瘦猴子想到雪白的汤团,肚子顿时咕咕叫唤,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他还活着!
周王府定当赢到最后,他瘦猴子,便成了响当当的人物,待衣锦还乡回去茂苑,官员都得登门来求见他!
瘦猴子先前的惶恐,化作了筹措满志,浑身得了劲,如猴一样窜了出去。
文素素继续守着小炉煮茶,等着何三贵回来。
到了寅时中,月亮西沉,黎明到来,天空一片漆黑。风尘仆仆的何三贵,同温先生一道进了屋。
文素素请他们坐,倒了茶递过去,问道:“宫内可决定了下来,早朝时如何定案?”
第九十章
温先生猛吃了几口茶, 长长喘了一口气,道:“承庆殿已经定了,福王府失火, 福王妃与福王不幸葬身火海, 去世了。”
果真与文素素先前预计的那般,为了皇家脸面, 甚至更深一层的原因, 杀皇家人的口坚决不能开, 这件事只能成为意外。
如果是不幸去世,福王还有儿女,隔代亲自古皆有, 闵大儒现在暂且会没事,待隔段时日之后,再抱个病亡。
别的铺子文素素管不着, 翰墨斋里的书,待天明之后安排掌柜全部撤下,不能再继续卖下去。
闵大儒是圣上孙辈的外祖,死归死,殊荣要留住。
何三贵跟着道:“先前回来时, 小的同温先生一道前往福王府附近转了一圈,皇城司出动了。他们都身着常服,小的却认出了那些骡马。骡马刀箭都是皇城司的脸面,极为舍得在骡马上花银子, 都是上好的草料,豆子。养得油光水滑不说, 放置磨损快,折腾骡马, 骡马蹄上的掌,都是上好的精铁打造。别的不敢说,小的一听蹄声,便知道是皇城司的骡马。”
温先生吃惊地望着何三贵,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跟在文素素身边的几人,以前他并不太看得上眼。
瘦猴子形容猥琐,爱占小便宜,脏兮兮不爱洗漱。过年时穿了新衣来拜年,不清楚底细的,还以为他身上的绸衫是偷了来,怎么看怎么不合身,别扭得很。
何三贵大字不识几个,只懂得伺候骡马,举止畏畏缩缩,很是上不得台面。
许梨花泼辣鲁莽,礼数马虎,看上去活脱脱就是无知的乡下妇人。
如今仔细琢磨,几人对文素素马首是瞻,每人都有自己的独特本事。
瘦猴子在各间花楼混得如鱼得水,何三贵在皇城司伺候骡马,皇城司只要一动作,都逃不过他的眼。许梨花虽只在铺子里做管事,何三贵对她死心塌地。
齐重渊对文素素,同样言听计从。
文素素目光掠过温先生,道:“皇城司应当是去清理消息了。福王府一众仆从,是死是活,端看他们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
温先生忙道:“我也是这般认为,听贵子说是皇城司的人,便没再多留,赶紧回来了。老蔺青书他们去取朝服送进宫,王爷七少爷就留在宫里,早起直接上朝。荀太医正也进宫了,我估计是圣上龙体欠安,需要请个平安脉。”
龙体欠安请平安脉,只是温先生客气的说法。文素素回想着两次面圣,圣上暗中带灰的脸,在万民欢腾时,突遭变故。骤然打击之下,一时没能挺过来也有可能。
文素素敛下眼睑,问道:“沈相与秦皇城使都还在宫中?”
温先生答道:“我没见到他们出来。”
文素素哦了声,“那皇城可有加强禁卫?”
温先生神色一凛,忙看向了何三贵。何三贵先是一愣,凝神回忆了下,道:“皇城司执掌宫禁与宿卫的人马,都歇在皇城内。若是要增派人手,小的应当被叫回去当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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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宿卫依旧,圣上的身体应当无大碍。不过,温先生低声道:“当年先太子没了时,圣上伤心过度,当即就晕了过去,缠绵病榻近了小半年。我听过一些小道消息,圣上的身体,就是那时伤了根。自打那以后,后宫再也没孩子出生。”
圣上伤心过度晕过去,是乍然刺激之下脑供血不足引起的晕厥。以大齐落后的医术,圣上缠绵病榻小半年还能活过来,是他身子根本没病,而是心理上的原因。
这小半年,圣上估计也睡不好,天天服药,安神汤里最主要的一味药,便是朱砂。
除了马兜铃一类的药,朱砂也会对肝肾造成损伤。
以圣上不正常的脸色来看,文素素估计他患有慢性肾病,究竟是服药过度,还是身体其他原因所引起,她就不清楚了。
至于后宫嫔妃再也无所出,简单来说,他不行,再也无法人道。
这次福王出了事,圣上虽暂时无恙,药肯定少不了。
温先生的小道消息虽不太可信,文素素却从中得到了不少有用的消息。
圣上活不了多久!
齐重渊手上无兵权,秦谅只忠君,立储之事,就迫在眉睫!
秦王府只怕也会想到这点,很快就有动作。文素素斟酌了下,道:“朝堂上,我估摸着,很快便有请求立储的折子。”
温先生点头说是,“请求立储之事,从未曾断过,圣上皆按折不发。这次福王没了,立储之事,圣上定当会放在首要。”
“储君是一国大事,圣上不会轻易下决定。”文素素说了句,突然问道:“瑞哥儿琅哥儿珩哥儿几人如何?”
温先生震惊不已,很快,他便暗自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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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数圣上的几个儿子,都不堪为君。要是继位者老实做守成之君,皇孙们有聪慧者,出一个中兴之主,大齐至少还能继续绵延百年。
温先生道:“几人年纪都不大,我见得也不多。瑞哥儿,王妃严格,规矩上倒教得不错,读书上,恕我直言,并无出挑之处。琅哥儿比瑞哥儿大两岁,身形与秦王一样,过于壮硕,瞧上去,未免就欠缺几分机灵。珩哥儿比瑞哥儿小两个月,长得肖似秦王妃,我远远见过一次,眉眼很是灵动,比琅哥儿看上去要聪明。”
文素素神色若有所思,道:“福王走了,儿女都还小,王爷身为伯父,自是关心子侄,除关心读书吃穿,还要上折子给他们请封,让福王能安心离去。圣上白发人送黑发人,虽是天子,当以天下黎民苍生为重。父子亲人,乃是人之常情,岂能不痛心。如今皇孙们都大了,不如送进宫去读书,陪伴在圣上左右,承欢膝下,排解圣上心头的烦闷。”
温先生听得疑惑不解,干笑道:“呵呵,要是娘子有孩子,肯定聪慧过人,呵呵,瑞哥儿,恐怕就不够看了。”
瑞哥儿只要规矩上不出错,就足够了。琅哥儿与珩哥儿都是秦王妃所出,在秦王府中,兄弟在秦王妃的管束下,兴许还能和睦相处。
进了皇宫后放在一起读书,瑞哥儿并不出挑,崭露头角的便是最小的珩哥儿。琅哥儿身为嫡长,从小受宠爱,对着优异的弟弟,他已经近十岁,生在皇家,多少懂得一些事。
兄弟之间会如何,端看他们的手足同胞之情,可否够深厚了。
文素素没理会温先生的话,道:“我只是说说,待看到朝堂那边的反应再说,这件事不能操之过急,得慢慢来。只王爷那边,七少爷要多加劝说,别忘了福王的孩子们。”
温先生忙道:“娘子考虑得周全,是我想岔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瞄了眼文素素,咳了声,鼓起勇气道:“自打在茂苑见到娘子,我便很是佩服,舔着脸皮多说几句,还请娘子莫要见怪。”
文素素抬了抬眉,静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温先生:“娘子的肚皮这般久都没反应,可要请太医瞧瞧?娘子聪慧无双,无子对娘子来说,太不公平了。”
对于孩子的事,以前文素素细想过。有孩子对她来说,无往不利。但也会让她陷入困境。
孩子是利器,生在皇家,由不得他天真,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关爱与管束之间的度,实在太难拿捏,文素素不敢认为自己能做好。
这道利器,可能成为一把双刃剑,齐重渊与殷贵妃就是明显的例子。
文素素笑道:“一切随缘,公平不公平,这也是我不能控制的事情。如果上天不公道,就自己去找公道。”
温先生一想也是,文素素既然如此洒脱,他就没再多说。忙了一晚,温先生上了年纪,禁不住打了个呵欠。
文素素唤李三娘准备热水吃食,道:“贵子,你与温先生一起去洗漱,灶房里有汤团点心,吃些东西,就在客房歇息一阵。天很快就亮了。”
温先生与何三贵一道起身出去,文素素也回了卧房歇息。
承庆殿的灯火,亮了一夜。在天色逐渐转为清灰时,沈士庵等人从里面逐渐走出来,大家都神色疲倦,无心说话,出了大殿,各自前往值房去洗漱更衣,等着过一阵上早朝。
齐重渊头晕沉沉,恍惚朝庆兴宫走去,殷知晦本想回户部值房,四下看了眼,忙跟了上去,关心道:“王爷可还好?”
齐重渊仿若未闻,深一脚浅一脚朝前走去。殷知晦见状,只能按下心里的忧虑,跟在了他身后。
虽已经开了春,早间的天气极为寒冷,不知何处的腊梅,传来沁人心脾的幽香。
宫里已经忙碌起来,宫人在洒扫,抬水送吃食。庆兴宫的灯笼已经灭了,殿内昏暗些,尤点着灯盏,蜡烛已经燃到只余一小节,想必是彻夜未熄。
殷贵妃已经梳妆穿戴完毕,正小口吃着燕窝,罗嬷嬷迎着齐重渊与殷知晦进了暖阁,她忙放下羹匙,不错眼打量着两人,一迭声吩咐罗嬷嬷上吃食:“先别管洗漱了,吃完再洗。”
齐重渊唤了声阿娘,在塌几上跌坐下来,双目失神,喃喃道:“阿娘,她们可会杀了我?”
殷贵妃吃了一惊,不禁看向了殷知晦。殷知晦与殷贵妃一样的反应,惊讶不已。
殷贵妃忙斥退了伺候的宫人,道:“老二,你累了,歇一觉就好了。”
殷知晦想了下,低声解释道:“姑母,福王身中数刀,被扎成了窟窿。毕竟是亲兄弟,王爷伤心之下,难免多想了些。”
得知福王被福王妃杀了之后,齐重渊只高兴了一刹那,脑中一团混乱,在承庆殿里稀里糊涂,他们说的话,他都听到了,又没听进去。
圣上精神很是不好,父子俩看上去倒很相似,皆是一幅伤心的模样。如此一来,圣上对他格外地温和。
以前齐重渊最不耐烦到庆兴宫,不耐烦听到殷贵妃的念叨。不知为何,先前齐重渊下意识就朝庆兴宫走了来,这里有殷贵妃,他能安心。
齐重渊手抓住了塌几上的锦垫,抬眼望着殷贵妃,神色不安道:“阿娘,我怕得很。老三被杀了,是闵氏动的手。薛氏平时就对我诸多不满,阿娘,我怕她们也有样学样,会对我起歹念。闵氏如何是老三的对手,她是枕边人,老三没防着她,才让她得了逞。”
是啊,最亲近的人冷不丁下手,如何防得住。
殷贵妃脸色凝重起来,朝提着点心进屋的罗嬷嬷道:“老罗,这里你别张罗了,阿愚,你来。”
罗嬷嬷忙放下食盒,退到门边去守着了。殷知晦上前打开食盒,取出吃食点心放在矮案上。
殷贵妃神情若有所思,渐渐变得凝重,她在齐重渊身边坐下,盯着殷知晦,低声问道:“阿愚,老三之事,可与乌衣巷那边有关?”
殷知晦心头猛地一跳,一旦文素素与此事有牵连,殷贵妃定会毫不犹豫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