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山村少年
很多年后，周大川还是会经常想起1999年9月1日那个早上，他坐在家门外的石板梯上哭泣，那天是他要去镇初中报道的日子。上初中要住校的，他用家里可能还是父母结婚时候打的木箱收拾了行李：几件简单的衣物、几斤大米、几斤红薯、一罐咸菜（这是他接下来一个星期的饭菜）还有个陶瓷缸和一双筷子，两天前赶集周大川还买了个带磁扣分上下两层的蓝白色的塑料文具盒，这是他在村小学六年里见过的最高级的文具。他不知道上初中后还用不用得上小学时候的书本，考虑了下还是把六年级的语文、数学课本带上了。长80公分、宽60、高40的一个木箱装上周大川认为应该带上的所有东西后还是显得空荡荡的，怎么把这个箱子带到学校却是个麻烦事情。周大川找了家里干农活的竹背篓，找了根麻绳将箱子绑在背篓上，背上箱子，锁好门窗往十来公里外的镇中学走去
川东北丘陵地区，地无三尺平，走出门不到两百米就要上一个石板梯，周大川低估了实木木箱的重量、也高估了自己12岁小身板肩头的承重能力，上了几步梯子就感觉肩头吃痛、呼吸急促，一个趔趄背上的木箱重心不稳向后翻去，也幸亏周大川绑得算不上多么牢靠，木箱从背篓上脱落翻滚下去，没有把他连人一起带下去。看着洒落一地的大米、衣服、咸菜罐、书本还有几米外翻开的木箱，大川一屁股坐在石板台阶上，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周大川是村里为数不多的独生子女，周大川的父亲是那个年代村里唯一在县城上过学的高中生，写的一手好钢笔字、会吹笛子、喜欢唱歌，好像还会跳交谊舞，是远近闻名的“才子”，村里红白喜事都会请大川父亲前去做“知客师”类似婚礼主持人吧。大川父亲老周有才但没财，高中毕业后老周在县城罐头厂上过班，没多久罐头厂倒闭了，老周结婚后还和他连襟合伙做过生意，从外地倒甜地瓜到附近几个集市售卖，没多久老周做生意亏了把大川妈的嫁妆都赔个精光，也有人说是老周和他连襟在县城赌博输光了本钱
大川妈年轻的时候可能是被老周的“才华”所吸引才爱上了老周。老周家有十一个兄弟姊妹，老周排行老幺，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在那个人人吃不饱的年代几乎是举全家族之力供老周上了十二年学。没考上大学，县城罐头厂的工作也黄了，老周最终没越过龙门还是回到了那个偏僻的小村子。尴尬的是老周读书没读出来，回到农村却也不善农活也没有做生意经商的本钱和天分，有点知识有点小才华，在乡村社会各种场合都非常活跃，可那毕竟没法成为谋生的手段。虽然很多人对老周有点欣赏，但更多人内心里面的真实评价是觉得老周不踏实、不靠谱。
大川妈娘家有四姐妹，她是老大，大川妈小学毕业后就帮着大川外公外婆操持家务抚育三个妹妹，里里外外操持得明明白白，在缺少男性主劳动力的家里大川妈算半个顶梁柱。大川妈能吃苦、非常能干、个子高挑、长得也好看，十里八乡有口皆碑，到了要成家的年纪隔三差五就有人托媒婆上门说亲，大川娘心气眼光却比较高，让很多媒婆都无功而返。
大川爹老周和大川妈也是通过媒婆介绍在集镇上相亲认识的，大川妈拒绝过很多人却一眼相中了老周，可能是在那个年代老周身上少有的读书人气质让大川妈觉得与众不同吧。有人劝过大川妈，说老周肩不能扛手不能抬，家里面兄弟姊妹多负担重，嫁过去日子会非常辛苦，大川妈却非常坚定，告诉那人即便是要饭也愿意和老周一起。
大川爹娘结婚后，大川爷爷奶奶给他们分了家，大川爹娘分到两间土屋瓦房、一百斤水稻、两百斤麦子还有大概三百斤苞谷（玉米），其他家当基本就只有大川娘陪嫁过来的床、柜子、桌椅板凳等，当然还有生产队按人口分配的大概一亩二分田地，川东北丘陵地区基本都没有连片的土地，每家承包的旱地和水田基本都是五六块分布在高高低低的山丘和河谷中。
大川妈一如既往的能干，和老周结婚后把自家田地伺候得明明白白，又养猪养羊，大川两三岁的时候，家里还开了磨房，每逢赶集大川爹娘还要担一百来斤挂面到集市上去售卖；大川五岁前家里还承包过村里的一片果园；只是这些营生好像都没能为大川家带来多大收益，因为在大川五岁的时候这些都没做了，直到大川爹老周做甜地瓜生意失败后，老周才和同村的人一起第一次去广东打工
在周大川的记忆里和他母亲一起生活那两年好像总有干不完的农活和无尽的斥骂，即便是二十多年后他仍记得几个场景：冬天的早晨，大川背一筐红薯到几十米外的池塘清洗，这是家里养的几头肥猪的猪食，池水冰冷刺骨，大川要一个一个红薯用手搓洗干净，双手被冻得通红，手上的冻疮肿得老高，晚上睡觉的时候在被窝里奇痒难忍，要不了多久手上的冻疮会破裂流脓；每天从村小放学回家，大川会搬个凳子在门槛边写作业，天没黑之前不能在屋里开灯否则会被骂，写完作业大川有时候会去院子里和其他小伙伴一块玩躲迷藏、滚铁环、弹弹珠，可只要大川娘干完活回家没见到大川在家，一声吼，大川就得以光速出现在娘面前，还得被一顿训斥；大川上三年级秋收的时候，有天他在睡梦中被娘叫起来烧火煮猪食，大川看了眼圆圆的月亮挂在正中天，大川和娘一起煮好猪食做好早饭，拿着锄头背着背篓和娘一起借着月色到自己地里挖红薯，把一块地的红薯挖完，再用背篓一点一点往家背，天快亮了的时候娘让大川牵家里养的一头山羊和村里去赶集的叔父一起去集镇上卖掉，卖了羊，大川用了两毛钱在镇上买了个煎油饼，一边吃一边往家走，走在回家的山路上碰到同村的小伙伴在镇上完小上学的伙伴，大家都好奇的问大川怎么一大早从镇上往回走了回到家，大川把卖羊的钱交给娘，吃了碗红薯稀饭才去村小上学，居然都还没迟到！很多年后大川都对这一早上的事记忆犹新，当年没手机，大川家也没钟表，后来大川自己推算或许才凌晨三四点钟就被娘叫起来干活了吧
周大川爹老周在广东打了一年工回村里了，不过好像没带回家多少钱。95、96年的时候农村掀起了一股建房热潮每家每户轮流推翻原来的瓦房建起了预制板的楼房，要强的大川娘自然不甘人后拉着老周一起加入了建房大军，大川家也立起了三间两层高的楼房，只是好像立起这栋楼就已经耗尽了大川家所有，这栋小楼外看像在欧洲、里看像在非洲。直到很多年后这栋楼被推倒重建里面还是连基本的大白都没刷过
大川家房子建好后大川娘决定不在家务农了去广东打工，老周在家带大川，那一年是大川最幸福的童年，没有了娘的严厉管束大川终于可以在放学后和小伙伴们自由玩耍，下河摸鱼上树掏鸟好不快活。老周没怎么让大川干农活，他自己好像也不怎么干农活，自己也不开火了，平时都是和大川一起在爷爷奶奶家蹭饭。和大川娘从不管大川学习不一样，老周每天都盯着大川写作业，要求他每天必须写完作业再去玩，还要他预习第二天的课程，老周还给大川讲了很多寓言及历史故事，大川在学校里再讲给其他同学听使其有了一批拥趸。四年级期末考试完，大川拿回家成绩单和考试试卷，平时对大川一直和风细雨的老周发火了，大川数学考了47分、语文考了65分，老周拿着隔壁在镇完小上学堂哥的成绩单指着大川一通训斥，同年级堂哥考了97分和98分，班上排名第一。那是第一次大川觉得羞愧难当，村小学和镇完小不一样，三年级到六年级就一个班，所有课程都是一个老师教，大川很羡慕村里在镇完小上学的伙伴，但他没开口给老周讲，因为他知道镇完小的学费比村小高很多，去镇完小上学比较远，中午不能回家吃饭，他也没有零花钱。
大川娘从广东回来了，大川娘对大川好了很多，没让大川干多少农活了，大川一家的生活也改善了很多，从前大川娘一直都是非常节俭的，常年红薯稀饭加咸菜，炒菜油腥很少，很难吃一顿肉，现在大川娘每逢赶集都要买点肉，碗里的饭也终于米饭比红薯多了。有一次大川娘赶集回来还买了大白兔奶糖，路过村小的时候刚好大川课间休息，大川娘专门把大川叫到身边给了他一包糖，大川记得这还好像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娘给他买零食
大川娘要和老周离婚了，大川知道这个事情的时候已经懂得这意味着什么了，但大川内心并没多少波折，出于从小对娘的畏惧他内心甚至有一丝窃喜，想着父母离婚后就再不用受娘的支配干农活和被管束了，所以在镇上司法所的工作人员来大川家办理相关手续询问大川父母离婚后跟谁时，他毫不犹豫说要跟老周。
父母的离婚手续很快办完了，大川娘还待了几天，以前大川娘和老周老是吵架，这几天家里却非常和谐，大川一放学到家，娘就做好了三四个菜有荤有素，娘、老周、大川坐在一起吃饭有说有笑多少年后，大川回忆起来都是一边流泪一边嘴角含笑，这是他这一生中体会到的为数不多的阖家团圆的温馨。
大川娘带大川去镇上买了新衣服，回来的路上娘对大川嘱咐了很多，大川却没怎么用心听，后来也不记得娘走之前和他说了些什么，娘给了大川几十块零花钱，让大川自己留着花不要给老周。
大川娘走了大川没觉得什么，只是他不知道再见到他娘的时候已经是大概十五年后他大学毕业已经工作了的时候了。
老周也走了，去广东打工了，没办法，老周不善农活，在农村难以为继。老周把大川托负给爷爷奶奶的，爷爷奶奶已经很老了，大川一个人住在自己家新建的毛坯房里，放学后去爷爷奶奶家吃饭，晚上去四叔四婶家看电视。再没人支配大川干农活，也没人检查大川的作业，更没人给大川讲寓言、历史故事，但大川还是会每天放学后先写完作业并预习完第二天的课程才会出去玩，村小学老师经常会去镇完小开会或是去县城采购一走就是大半天，老师让同学们写作业或看书自学，可只要前脚老师一走，教室里马上沸反盈天，一帮小孩把桌椅板凳折腾的都没个全乎的了，大川几乎不和其他同学一起胡闹，大部分的时候都是自己在安静的看书写作业，只有下课铃响了才会和大家一块儿玩。大川因考试成绩被老周训斥过一回后，他一直觉得自己学习成绩不好，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学，就是老师讲的他都认真去听、老师叫做的他都认真去做，村小学一个学期就一次期末考试，大川再没有不及格的时候了，但也没有排到班上前几名，只是老师表扬大川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放寒暑假，大川除了写作业就和一帮堂兄弟还有院子里的小伙伴一起玩耍，夏天下河洗澡、钓鱼、晚上抓田鸡、钻黄鳝；冬天打宝、弹弹珠、滚铁环；大川爹和同乡在广东工地上打工，有时候过年回来有时候不回来。大川除了在爷爷奶奶家吃饭，也在大伯、四叔、七叔、姑姑家吃饭就这样过了几年，大川终于小学毕业要上初中了。
大川坐在石板梯上越哭越伤心，他感到很无助，今天是上初中的第一天，爷爷奶奶年纪大了、大川爸老周在广东，没人送他去学校，他自己又拿不动这些行李，他怕今天去不了学校以后就没学上了。大川哭了好一会儿，突然看见有个人朝他走来，今天不逢集路上没什么人，要带小孩上学的大人也一早就出发了，大川抹了把眼泪才看清过来的人是大伯，大伯走近后问他在这哭什么，大川说今天要去镇中学报名，但他背不动这个箱子，大伯笑了笑说没事，我送你去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