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8章 全天下最好的(4)
燕山,夜晚。
天边的月都被浓云遮住,天地间狂风骤雨,电闪雷鸣。
屋里点着一盏晃动的油灯,一位苍髯如戟的黝黑大汉坐在桌前,在他对面,坐着一位身姿如松的俊美青年。
桌子上摆着酒水,可都没人喝。
卫征看着面前的一语不发的江尾生,叹气道:
“你是被沈小将军捡来的。当初你说过,若是沈小将军不走,你便不走。如今沈小将军一朝变成女郎嫁给了当朝皇帝,你是何想法?”
“她在,是为守沈炼。我就在此地守沈炼,等她回来。”
那一句“守沈炼,等她回来”把卫征惊地说不出话。
卫征不动声色地盯着江尾生,想了半晌,试探道:“莫非,江将军你对沈惊澜……”
“有情。”
江尾生回答地干净利落,令卫征都有一瞬的恍惚,那副样子,似乎一点也没意识到沈惊澜的夫婿是当今天子。
那可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天子,江尾生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他当真不怕这话传出去被那天子听到???
“江将军,莫非你早就知道沈小将军是女子?”
“不。”江尾生抬头,乌发之下的那双眼睛犹如浓墨,满是理所应当。
“沈惊澜是男是女,于我而言,都没有关系。若是男子,便与我在燕山做一世的交颈好友,若是女子,我便求娶她做一世的夫妻。”
这话听地今年四十九岁的卫征两眼一瞪,差点原地去世。
等……等一下!
交颈好友?既是好友,又如何交颈?
做夫妻?可沈惊澜已嫁给当今天子,又如何做夫妻?
“江将军,你可知便是最好的朋友也只能做刎颈之交,不能交颈。交颈的好友……那叫断袖!”
“还有,沈小将军如今已做了皇后,她断不可能回燕山了。你们二人,这辈子注定也做不成夫妻。”
卫征顿时有些紧张地看着面前的江尾生。
燕山的天策军里,骁勇善战的年轻人很多,但骁勇善战还有勇有谋的年轻人却很少,这其中,沈小将军算一个,面前的江尾生算一个。
但两人的缺点也很明显。
沈小将军爽朗大方,却爱打马虎眼。
江将军虽沉稳干练,却固执己见,认死理。
卫征活了这么多年,一看就知道两人性格互补,若是上战场,两人便如双剑合璧,鲜有对手。
卫征从未想过两人的关系会从可交付后背的战友,变成“夫妻”。
不会想,也不敢想。
可若是仔细分析起来,卫征却惊恐地发觉,江尾生与沈惊澜若是夫妻,貌似更是绝配……
沈惊澜的父亲沈炼一心只想为她找个听话的上门女婿。
而江尾生是孤儿,生的俊美无双,更有赫赫战功,还与沈惊澜熟识。
两人完美符合对方的要求,这不是绝配,还能是什么?
卫征连忙制止自己的可怕的想法。
真是罪过,他一大把年纪了,可不想变成老糊涂。
“江将军,方才我说的话你可听清楚了”
“听清楚了。”
本以为江尾生会醒悟。
谁知这混小子竟给卫征倒了一杯酒。
紧接着话锋一转,淡淡道:“但我听不懂,你也无需再言。”
江尾生又补充道:“我方才应当是说错了。若他是男子,我们便做一世断袖,若她是女子,我就在燕山等着她……”
“——做夫妻。”
这一句说的极沉,听得卫征心头一抖,他顿时捏住江尾生的手。
“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刚才说了什么,她沈惊澜……”
“我知道。”
江尾生默默地把被卫征握住的手抽出来,仰头喝了一杯酒,脸上却仍旧如鬼魅那般苍白。
他无父无母,无牵无挂,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此生唯一的牵挂便是沈惊澜,他若想争,任何人都阻止不了他。
“沈惊澜是皇后,是天子的妻子,这些我都知道。”
恰逢此时,一阵惊雷落在远山上,整个房间顿时亮如白昼,而后又恢复了淡淡的昏黄。
“可那又怎样?”
江尾生听着外面的巨大响动,顿时把酒杯放下,也不管一脸“你踏马肯定是疯了”的卫征,淡漠道:“卫征将军,时间不早,我回房了。”
打开门后,无数的风往屋里灌去,江尾生走出去,随后把门关上。
彼时又一道阴厉的惊雷劈下。
江尾生转过身,抬眼的刹那,乌黑的眼珠子顷刻变成金底的黑竖瞳。
他握着腰间垂下的那枚青玉玉佩,目光不自觉看向南边。
离这里三千里的地方,有一座金碧辉煌、巍峨庄严的皇宫。
皇宫里有座叫做坤宁宫的地方,里面住着世上最尊贵的女子,世人喜欢用皇后称呼那个女子。
他却嫌皇后这个词太老气。
总觉得沈惊澜这样波澜壮阔的名字,后面应当配一个霸气的名字。
“沈惊澜,你若想回来,就在梦里告诉我。”
……
沈惊澜是被风吹醒了。
醒来时,发现自己站在灰黑的马厩下,右手还牵着一匹枣红的马。
外面下着瓢泼大雨,充满湿气的狂风吹地人睁不开眼,牵着的马倒是聪明,连忙把头转向棚内。
那枣红的马还对沈惊澜翻了个白眼。
沈惊澜顿时在原地石化。
这白眼,这日天日地的自信……怎么这么像她那匹叫芙蓉的马?!
——芙蓉是父亲送她的十四岁生辰礼物。
彼时的沈惊澜爱看话本。
话本里会将这些剑客描写地帅气逼人,但为了制造反差,他们会给自己的武器取个娇柔的名字。
比如给剑取名情意绵绵绵绵,又譬如给刀取名见笑。
听闻是因为敌人会因为娇弱的名字而轻敌,这个时候主角就可以凭借主角光环装一把大的。
武器的名字起的越拉风,被击败时,主人就越丢脸。
同样的,武器名起的越娇弱,胜利时,主人就越拉风。
毕竟,情意绵绵剑击败了问天剑,听起来总是比万合天一剑击败了问天将要令人记忆深刻地多。
于是,沈惊澜给这匹帅气的马取了个名,叫芙蓉。
——毕竟谁能想到,一匹叫做芙蓉的马是日行千里的汗血宝马。
“芙蓉?”
沈惊澜试探的一问,马又对她翻了个白眼。
果真是芙蓉!
但芙蓉在她身六年,早就长成身高八尺的汗血宝马,怎么会这么矮,莫非……她回到了六年前。
六年前,正是她在华阴城见到江尾生的时候!
忽然一阵电闪雷鸣,惊地沈惊澜下意识闭眼,但她还没睁开眼,耳畔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沈姑娘,我换好了衣裳。”
声音轻地不似凡人,反倒像是夜间行走的妖孽,听的人心发慌。
沈惊澜缓缓睁开眼。
只见一位穿着青衣的少年冒雨而来,他的五官十分立体,皮肤又极为白皙,一头乌黑微卷的长发垂至前胸,比声音更像妖精。
男生女相,仿佛话本里勾小姐的狐妖。
可少年的表情又是极为木讷的,看人时,眼睛和表情都十分淡漠。
沈惊澜记起来了。
六年前,她将好说歹说把江尾生从桥洞下拉出来,见他脏兮兮的,她去最近的成衣店给吩咐店家给他洗个澡顺便买件衣裳。
在江尾生洗澡的间隙,她则满城去找芙蓉。
她淋了一路的雨,却发现芙蓉躲在一个马厩偷吃干草。
一想到自己冒雨找它,它还有胆子给自己翻白眼,沈惊澜就来气。
沈惊澜也不忙着理会江尾生,转头指着坐在地上优哉游哉吃着干草的芙蓉怒骂道:“好你个蠢马,吃我的,喝我的,我怕你被人杀了做马肉汤,你还给我翻白眼……”
话没说完,一件干燥的衣裳被披在沈惊澜的头上。
“下雨了,你被淋湿了,等会儿,用这个,回家。”
沈惊澜转过身,发现江尾生把外衣脱了给她,自己只剩下白色里衣。
沈惊澜呆呆道:“那你怎么回去?”
只见江尾生指了指她,一字一句道:“你,不是说,收我为奴,带我,回家吗?”
周遭是嘈杂的狂风骤雨,行人奔逃。
沈惊澜却觉得整个世界仿佛静下来一样,她是记得有这么一回事,但仔细一想却想不起细节。
江尾生顿了顿,用坚定的目光看着她。
“你放心,我,不是坏人。我,会是,你最好的,奴隶。”
“你,若是,不信。我可以,歃血,为誓。”
说完,江尾生左看看右瞧瞧,从地上拿起一片碎瓦,正要往手上划。
沈惊澜吓地赶紧攥他的手。
“我信你!”
“当,真?”
“比奶奶的绣花针还要真!”
雨很快就停了。
沈惊澜把芙蓉牵起来,随后看向身后木讷却乖巧的江尾生。
“走吧,等会儿你我骑着芙蓉回燕山。”
“都听,你的。”
被缰绳牵引的芙蓉不满地叫了一声。
华阴城离燕山有三个时辰的路,它驮一个人就够累了,还两个人……
沈惊澜偷偷瞪了芙蓉一眼。
只见芙蓉傲娇地转过头去,但再也没叫了。
“沈惊澜。”
沈惊澜回过头:“怎么了?”
“你若不开心,就回来。”
沈惊澜没听明白:“回哪儿?”
清风拂过江尾生微卷的长发,显得那样地好看。
江尾生安静地看了她好久,末了,缓缓道:“若你后悔被困在那座宫殿,告诉我,我会去到你的地方,带你走。”
沈惊澜似是明白了什么。
“我在这里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完。等我完成我该做之事,我会回到燕山……江将军,是你么?”
“……”
周遭的空间开始崩塌,就连面前的“江尾生”也慢慢化作无数黑色砂砾。
“——沈惊澜……”
很快,“江尾声”只剩下半边脸,他却扬起眉梢。
“——我等你。”
……
天刚露出鱼肚白,沈惊澜就醒了。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昨夜她竟做了个绵长的梦。
在梦里,她回到了八年前,那个她与江尾生初见的大雨天。
可再细想,她竟什么也想不起来。
总觉得,自己好似忘记了一些重要的事,那到底是什么……
“娘娘,按照宫规,每日卯时,宫妃们都会给您请安。今日您是想好好睡一觉,还是起来接受请安?”
沈惊澜没有再细想,幽幽道:“自然是早去看看后宫的妹妹们了。”
两刻钟后,沈惊澜已坐在坤宁宫的前厅等候。
按照规矩,后宫的妃子们每日卯时会给皇后请安,她不在乎其他人,但今日,秦嫣然会来。
心狠手辣,杀伐果断。
在这个世道用到奸臣身上的词语,尽数可用在柔妃身上。
此人是她上辈子终其一生也斗不过的女人。
因为柔妃,她在后宫彻底孤立无援,她的父亲也被以秦相为首的臣子弹劾,以至于盛京所有人都以为她父亲是逆贼。
逆天改命的第一笔,是宫门前的那一剑。
而此后的第二笔、第三笔、第四笔……她要亲自画在柔妃身上。
沈惊澜接受着妃子们的请安。
也只有这个时候,她会记起萧怀远到底有多少女子。
一、二、三……十四、十五……二十三个。
说到这里,沈惊澜一顿。
“皇后娘娘这里的人真多,才刚过一日,嫔妾的宜安殿里就人走茶凉。”
所有人都朝着门口望去。
沈惊澜淡淡地抬眼,这才看到来人。
——第二十四个,是秦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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