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7章 全天下最好的(3)
沈惊澜看着萧怀远离开,寂寂灯火下,那道身影愈发孤寂难耐。
若细细论盛国王族历史,萧怀远确实够地上凄惨二字。
生母早亡,父亲纵容夺嫡,他与他大哥临安王在宫里斗了十年,最终的结果是他略胜一筹得了先帝遗诏,这才登上帝位。
而落败的临安王在萧怀远登基的前几日就匆匆窜逃,留下宠妾梁有贞,随后不知所踪。
如今萧怀远在登基一年,还在收拾先帝留下的烂摊子。前世的他也正是忙于前朝的政务,根本意识不到后宫有多汹涌。
沈惊澜知道萧怀远多苦,自然也知道他的心有多硬。
此人一路走来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至亲好友都死在夺嫡之战中,对于他来说,最重要的是能替他安稳天下的势力。
她愿意相信他所说的安天下是真,但其余的,她一个字都不信。
满月高挂天边,远远望去,宫廷一派寂寥之色。
坤宁宫内却传出怒吼。
“——萧怀远,口业是要还的!”
侍奉的宫女太监都傻了眼,直呼陛下名讳,这可是重罪。
谁知,那长立殿外的明黄身影竟也不生气,低低一笑,道了句“那便都成真”,随后带着冯德悠悠地走了。
经过萧怀远这么一搅局,饭菜都凉了。
沈惊澜越想越气,站起时,裙摆带起的风差点熄灭一旁的烛火。
刚回来的秋寒连忙道:“娘娘,可是饭菜不符胃口?”
今夜是皇后在坤宁宫的第一顿晚膳,御膳房生怕皇后不合胃口,特意做了这么多菜式。
但皇后娘娘似乎并不满意。
“一切都很好,本宫很满意。”
沈惊澜敷衍地说了一两句,最终还是坐回原位,慢慢用膳。
沈炼从小教育她,粮草乃是行军的重中之重,不可肆意浪费。
可有些事,一码归一码。
“这盘水晶虾饺,下次别拿来了。”
“可是今日做的不好吃,又或是食材不新鲜?奴婢等会儿告诉御膳房。”
沈惊澜顿了顿,淡淡道:“好吃,但本宫从小生在内陆,不吃海鲜。”
饺子色香味俱全,美味鲜甜,没有什么不好。
可萧怀远是她什么人,凭什么要让她沈惊澜接受他所喜欢的?
沈惊澜随意地指着其中一道红枣糯米糕。
“本宫格外喜欢这一道菜。从此将水晶虾饺换成红枣糯米糕。”
“是。”
……
满月高挂,院中一棵粗壮的合欢树。
吃饱喝足后,沈惊澜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休息。
一抬眼,她就能看见合欢树上挂着精致的红灯笼。
晚风徐来,灯笼底下的红穗随风摆动,像极了她红缨枪上的穗禾。
沈惊澜想家了。
她看到树上的叶子初露腐朽之色,料想盛京快入秋了,随后想起燕山这个时候,应该已是寒风凛冽、草木萧疏的时节了。
往日这个时候,牧民的牛羊正肥硕,她爹会去市集买一头上好的羊来,和她还有几位将军在院里吃炙羊肉。
篝火夜,亲友在,酒言欢,人生的意义就在于无数个的快乐瞬间。
沈惊澜忽然觉得眼睛酸酸的,随手饮下茶水。
茶水苦涩。
她想,若是此时此刻有酒该有多好。
离开前,父亲还没来得及把那罐埋了十八年的女儿红拿出来,她就入京师了,若早知如此,就该连夜把他的女儿红挖出来。
长这么大,她还不知道女儿红是什么滋味。
沈惊澜长叹一句。
一旁的春枝与秋寒见沈惊澜唉声叹息,纷纷出言安慰。
“本宫只是……想起本宫一个朋友。”
沈惊澜随便胡诌了说辞。
但话刚说出口,脑海却自动浮现两年前的那一幕。
彼时她带着小队想偷偷烧掉对方粮草,结果被敌方觉察,同僚惨死,连她也身中数箭,还以为这辈子就交代在此地,结果有一人单枪匹马闯入。
——来人骑着高头大马,浑身是血,却硬生生将她救了出去。
就这么一回,沈惊澜却把这位朋友记了两世。
“娘娘,莫非是您麾下的将军们?”
“娘娘的好友,肯定是女子了。”
听着春枝和秋寒你一言我一语,沈惊澜觉得没法圆了。
若说这位朋友是男子,来日坊间必定传出她与将军的二三事。
索性,沈惊澜谎称:“本宫的好友是个和本宫年纪相差无几的少女。”
从古至今,女子做将军大抵都是一件稀罕事。
春枝与秋寒都被勾起了好奇心,后者更是瞪着圆溜溜的一双大眼。
“娘娘如此飒爽,娘娘的好友,莫非也是女将军?”
沈惊澜有些哽住。
江将军,对不住了,本宫也是口不择言,为了本宫在宫里的人设,你就委屈当个女人。
心里咕哝一番后,沈惊澜强撑道:“自然也是位女将军。”
常驻在燕北军队的士兵们,谁不知道她沈惊澜和江将军在战场上有勇有谋,骁勇善战,被称为“天策双杰”。
江将军不止战功赫赫,还生的人高马大,俊美无双。
军中有许多士兵都大龄未婚,拿着银钱求着媒婆给他们找个好老婆。
但江将军年纪轻轻就有四面八方的媒婆求着他定亲,可他家的门槛都被踏破了,他却始终不曾松口。
沈惊澜至今也不知道江将军喜欢的女子是何等模样的。
“您和这位女将军是怎么认识的呀,莫非也是沈老将军的故交吗?”秋寒满脸好奇。
“咱们娘娘的父亲是天策大将军,在娘娘身边的女将军,自然也是将军之后。”春枝不忿道。
沈惊澜瞥回过神,笑着摇了摇头。
“——那位‘女’将军可不是沈家故交,他是本宫小时候捡来的。”
十二岁那年,沈惊澜顽皮,便瞒着她爹,骑了一匹枣红大马去了不远处一个名叫华阴城的地方玩。
华阴城地属边境,多是盛国人,但也有少数奇装异服的耶罗商人。
彼时连着下了几日大雨,地上湿漉漉的。
沈惊澜怕弄脏新衣,连忙牵着马去打尖住店,在路上看到一位躲在桥下的少年。
少年穿的破破烂烂的,就那样瑟索地躲在桥洞下。
因着那垂落前胸的黑发,瞧不清容貌,只能隐约看清他干瘦的身材。
彼时的沈惊澜整日看些江湖话本。
于是把马拴在路边,跳到桥洞下,踩着一旁的石墩,对着少年伸出素白的一只手来。
“喂,少年,需要拯救吗?”
话本里就是这么画的。
——那些侠客会做出这样的姿势,对着落魄的少女伸出手,然后深沉道:少女,需要拯救吗?
话本会细致描写侠客低头时,防风面纱落下,露出一张冷峻的脸。
话本还会写少女对侠客一见倾心,从此非他不嫁。
可惜话本终究是话本。
那一日,沈惊澜没等到风,却等到了漂入桥底的瓢泼大雨,将她浇地透心凉。
于是少年将她拉入桥洞。
两人一边避雨,一边眼睁睁看着河水漫上来。
“当时大雨淋漓,本宫的马匹都被雨惊跑了。这个人就蹲在那儿,乱糟糟的头发扬起,露出一张好看的脸来。”
“本宫说要带他走,他却不肯走……”
沈惊澜忽然顿住。
她以前觉得江将军遇大事糊涂固执。
如今看来,江将军的本性如此,从未变过。
她想起他前世的结局。那时萧怀远已允了她回燕山,她骑着马日夜不停地赶路,却在路上听闻江将军的死讯。
“沈小将军,江将军殊死抵抗,却仍不敌耶罗太子的攻势……”
一般这个反应就是有人死了,沈惊澜再清楚不过。
她从军近十年,眼睁睁看着父亲送走了自己的玩伴,挚友,亲人。
如今,也该轮到她失去一些东西了。
可那时的她身体和精神已受到双重打击,乍一听到这句话,只觉得唯一一根救命稻草都没了,揪着来报的士兵,语气是从未有过的狰狞。
她麻木而大声地质问:“什么意思,说清楚!”
报信的士兵哽咽道:“江将军本来可以走的。”
“可他却说您让他守好燕山,他便死也不走……他的肉身已被蛇虫鼠蚁啃食殆尽,就连尸骨,也被野兽拖了去。”
“我们只找到了带血的盔甲和衣裳,还有一枚玉佩。”
士兵颤巍巍地从怀里拿出一只带血的玉佩。
——赫然是沈惊澜上辈子死前握在怀里的那只。
江将军死后,沈惊澜一直把它带在身上,势必玉在人在,玉碎人亡。
“娘娘,然后呢?”
“……”
“今日就讲到这里吧。”
沈惊澜转过身去。
她从未想到,自己的一句戏言,却断送了江将军的性命。
“——江将军,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