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继承
又一日,高力士那边传来消息,高力士任了天下兵马副元帅,丰王要回蜀中了。
刘备醒来,听到的第一件事就是:高力士欲与他相见。
飞龙军,这支新晋团结的政治力量,皆因刘备的提拔而崭露头角。在这乱世之中,能得一方立足之地已属不易。
就在此时,刘备面前,令狐骨奋力出声:“主公若见高力士,看似万全,然置飞龙军如何?飞龙军尚有二万精锐,难道要尽数弃之不顾了吗?我却信不过高力士。”
道庞沉稳地接过话茬,反对道:“高力士此人,贪婪金钱,却也有其原则。他虽收受贿赂,但若是所求之事合情合理、不损国本、不害圣人,他便会出手相助。反之,若所求非分,即便金钱到手,他也会拒绝办理,当然,钱财也是不会退还的在,这种人我却是觉得可以和他谈的。”
令狐骨怒视道庞,喝道:“高力士言丰王李珙身恙,已被送往蜀中疗养,你想主公也如此吗?”
“我惶恐……”道庞只当看不见,朝刘备再度拜倒,头垂至地,沉声道:“我扣了李泌,李泌言能说服高力士的,只有主公。”
帐中一时寂静无声。
因高力士已经扣住了李珙,这种格外论调便略显激烈了,略显突兀了。
杜甫、杜立世也自在思量,便是刘备也有些恍惚之意。
长时间的沉默后,帐外传来禀报声,高力士已骑马在营外等候。
“那就不逃了。”刘备轻笑一下,他不懂得众人心理,但他自己心中坦然,丝毫不畏,倒是觉得众人反应好笑。
“备马,我去见他就好了。”
“主公,万万不可!”令狐骨面露焦急。
“从马嵬驿开始,我的所作所为就一直问心无愧。”刘备笑着下了结论。“我既无愧,你们便无需多虑。”
杜甫等人见到刘备这样,也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相信刘备的决断。
……
高力士骑马在营帐前等着刘备,思索着接下来的措辞,他也想把刘备带回蜀中,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刘备策马而出,但和高力士心中凄凉落魄的模样不一样。
身躯挺拔,面容冷峻,胡茬若隐若现,身外披着灰色的大氅。
“将军英武。”高力士由衷赞叹,只是看着他脖颈上露出来的绷带痕迹,眼中闪过一丝怅然若失。
“见过高监。”
“你的所作所为,实在荒唐!”高力士直接厉声呵斥。“不守长安,擅杀龙子,焉有此理?!我要弹劾你妄举妄为,偏听偏信,擅涉天家之事。”
“在下身怀重任,房琯一败后,大军被困武功城,我等不及援军,只得直取长安。”刘备平静做答。“我却没进长安,因为李唐现在的样子,无法夺回长安。”
“为何无法夺回?”高力士追问。
“北方沸反盈天,已成鼎沸之势,到处皆是战事,我只说一句话,河北士民的汹涌民情,除了安贼野心勃勃,高公公难道没有察觉到其它的什么吗?”
高力士狠厉地盯着刘备。
“这个不好答,”刘备捂着胸口咳嗽了一下,却笑了。“高监若说感觉到了,可能不好说出来。若说没感觉到,高公公也算是国家执政,就说明心中却已经忘了天下数千万士民了。”
高力士并未动怒,挥手让随从退下。刘备也照做,现场只剩下他们两人。
“我希望你能回川蜀,节度使本来就有足够多的权力,而乱世中,一个能打胜仗的赵节度使就显得更无人可制了。”高力士继续道。“我这样做,的确是辜负了天下数千万士民,我确实有些惭愧。”
高力士的坦白让刘备一怔。
“但此举是为了当今圣人,本监自认为行事谨慎,善于审时度势,不骄横,因此圣人始终信任我,士大夫亦不疾恶我也,这样做是为了保这李唐天下。”
高力士并非完全的奸佞,这也是李泌认为他不一定会杀刘备的原因。
“两京失守,生人流亡,河南汉北,尽为战区,天下痛心,圣人的确有些疲了……但这不是圣人的错,只要天下都是忠诚,一切都会好的。”高力士继续劝说刘备,甚至隐含有规劝之意。
刘备有些烦躁,一是因为自己身上胸口隐隐的伤痛感,二是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好像所有的人都觉得自己是对的——都想说服他。
他想起了因为房琯的失败躺在渭水边的上万具尸首。
刘备身经百战,他知道人死不能复生,也知道战事必然要有牺牲,未来还会有更多人无法归乡。但人死得要有价值。
今天死的人,应该是为了将来死更少的人。
“权宜之计只是填补窟窿,总会别扭。”刘备抬起头来,第一次地朝别人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我观现今天下士族和寒族有天壤之别,满朝贤士雅人,不乏风流放达之辈,我觉得别扭,应先大庇天下寒士,使之不寒,再谈其他。”
高力士摇头拒绝,“治国需有才之士,世家的子弟见识更广,而且将军也是寒门出身,不也走到了现今的位置,寒门亦有贵子。”
“但当今朝廷没有这个态度。”刘备摇头。
“那如何才是态度,圣人也如武后那样用小人和酷吏治国?”
“武后滥加刑诛,残暴虐民,丢土失疆,但其弃门阀,擢寒门才俊,没有积累,开元盛世真是天上掉下来的?”
高力士语塞,沉默片刻,方才相对:“选材之事,道阻且长。”
这话好像谈到了死点,理念不合又如何继续谈。
刘备又突然指着高力士座下的马,这匹马是白色的,甚是英武。“这匹我却记得,这马儿原属建宁王,他身死于马嵬驿乱军之中,后来我托人将这马送还给建宁王亲属,为何会在你这里?”
建宁王李倓是李亨的儿子,素有贤名,被吐蕃骑马斩于马嵬驿。
“是李亨送给你的?”刘备询问。
“将军看错了。”高力士出声否认。
“这马看似普通,但食量惊人,且对食物极为挑剔……我曾为它梳理过毛发。”刘备当即再言。
言至此处,高力士明显一顿。
刘备看他的反应,证实了自己心中的一个猜测。
高力士早就知道李亨在这里,李亨前期行事如此顺利,可能也与高力士脱不了关系。
“我问一件旧事,马嵬驿之时,我与李亨对峙,有人试图射杀李亨,是张小敬所为。我问一问高监,是你指示的吗?”
“荒谬。”高力士眯着眼睛冷笑。
“我问了张小敬,张小敬说马嵬驿时有人让他一箭射死李亨,但有人劝他手下留情,我问是谁?张小敬却都不语。”
他继续问着:“我却问公公一件事,马嵬驿的时候,公公是想帮谁?”
“我当时只想杀杨国忠。”高力士正色道。“此人外表忠厚,内心浅薄,误国误民,早该杀了。”
刘备突然明白了许多事,陈玄礼为何会倒向李亨,李隆基为何没有阻止。
“原来公公一直在帮李亨。”刘备轻叹,他猜到了高力士的私心。
能瞒过李隆基的,也只有他。
他来了关中,李亨把自己死去儿子的坐骑送给他,就是在提醒高力士——不要忘了他曾经给他的承诺。
高力士风评乃贤宦,有人称其风正本清源,涤荡千秋。
满堂公卿,帝王将相,民间风评,对其无只言片语贬损。
或是不敢?或是他为人真是如此?
但那一刻,他还是背叛了自己的圣人。
虽然唐王朝的衰怎么也轮不到他一個太监来承担,责任和权力彼此交织,最大的责任只能由最高的权力来承担。只是为避尊者讳,只能由时任权相,女人,太监来替罪罢了,兵变退位,或许也是一个不错的台阶了。
高力士抬头,此时正是烈日当头,他望山望河望天,看到最后,却是吐出了一口浊气。
马嵬驿的时候,这位贤宦到底是如何一个身份呢?
高力士突然想起一件事,开元元年,李隆基诛杀窦怀贞,囚太平公主等人,他就在场。
骨肉相残,好像真保了这天下几十年的太平。
但到了几十年后,又得杀了。
浮生若梦,凡事大抵无聊无趣。
一念至此,高力士跳下马匹,牵着缰绳走了刘备的面前,抓住刘备的手把缰绳塞进了他手里。
“为何?”刘备出声问道。
“你说倓儿是果毅勇敢之人,你若死在这等乱事,想必倓儿也觉得遗憾。”
说完这话,高力士独自往来处走去。
“道阻且长,你好自为之。”
刘备望着离去的高力士,有些不解。
“你说李倓是果毅勇敢之人。”高力士回头盯着刘备,冷冷而道:“伱不贪破长安之功,以长安中被擒之燕官换百姓免遭报复,若倓儿在此,想必亦会如此行。”
“这次我保你个大功,但也定叫你知道,天下英雄,非你一人也!“
……
……
蜀中,成都。
李隆基自从安定下来后,朝堂秩序已经恢复正常,天下各地都有官员来投奔。
李栖筠已不任安西军节度司马,而是擢左肃政台御史中丞检校中书侍郎。
这个职位虽然只有正五品上,但已非同一般,肃政台即为御史台,主官御史大夫向来置空或遥授,御史中丞为实际上的主官,左肃政台专管京官、军队的监察事务。
假以时日,他成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也不是不可能。
今日,他前来拜访当朝宰相韦见素。
李栖筠记忆力出众,一目十行,迅速在桌上找到了他想要的奏疏。这份奏疏来自天下兵马大元帅府副帅高力士,内容复杂,已被多人阅览。
奏疏中详细描述了多件事情:房琯战死,长安未能被攻下,废太子李亨谋反被诛,大军退回扶风,安守忠重新夺回武功城等地,以及高力士正在扶风稳固防线。此外,还提及了将士的抚恤、扶风的援军等诸多事宜,洋洋洒洒几万字。
在信末,还提及了一事:南衙禁军的飞龙军被安守忠击退至子午关,此关难以独守,如今应何去何从?
“唉…”韦见素缓步而出,舒展筋骨,回首对李栖筠笑道,“这差事,确实累人啊。”
“天下事皆担于韦相身上,在下佩服至极。”
韦见素微微笑着点头,他也觉得如此。
按照礼制,每月初一、十五两天文武官员会去朝见皇帝。
然而,李隆基已久未举行此礼,韦见素的担子自然更重了。
李栖筠轻抚额头,对韦见素笑道:“我忽然想起一则笑话,虽不甚好笑。”
“哦?愿闻其详。”
“有兄弟二人,兄教弟剑术。弟挥剑乱舞,兄急止之,言剑术非儿戏。弟却笑称,他在练习‘乱剑斩麻’之术。”
韦见素捋着胡须笑了,“这笑话确实不怎么好笑。”但他却沉默了下来。
李亨虽在关中身亡,但他的弟弟李璘在江陵有些胡作非为,说天下纷乱,应以“快刀斩乱麻”。
世人皆传,李璘要反。
韦见素笑眯眯地盯着李栖筠,不知道这位朝堂新星说这个是想做什么。
大厅内陷入沉默,两人各怀心事。
突然,李栖筠开口道:“贵妃言圣人为国事烦忧,已数日未得好眠。”
韦见素陡然抬头,。
李栖筠来成都后,起初也不怎么受人待见,但后来不知道怎么搭上了贵妃的线,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圣人自马嵬驿一事后,不但怠慢朝政,而且疑心是越来越中了,只信任宫中老人。如今高力士北上监军,宫中事务几乎全由杨贵妃说了算。
杨贵妃身体有恙,是生不出子嗣的,这也是李隆基信任她的原因。
想到这,韦见素的语气甚至恭敬了不少,“我已命淮右各路大军备战,并任命高适为山南东道节度使,与江东节度使韦陟联手对抗李璘。”
韦见素犹豫了一下,还是勉力笑道,“贞一,本相这番调度可有遗漏?”
李栖筠神色严肃,“若真有变故,安贼多半南下,蔡州府首当其冲,其防务至关重要。为何不让高适任淮南节度使?真有战事,淮南西道五郡能起多大作用?”
韦见素一时语塞,“这个…”
“莫非因为高适曾弹劾韦相?”李栖筠直言不讳。
“与此无关。”韦见素脱口而出。
李栖筠难得露出笑意,却又拱手轻声道:“我推荐一人——西京防御蒲、潼两关兵马招讨副使刘玄佐,此人能征善战,任淮南节度使正是合适。”
韦见素稍显迟疑。淮南节度使掌控着扬州、楚州、滁州、和州、庐州、寿州至沔州等十四州(包括现江苏省安徽省长江以北、淮河以南的地区),实在位高权重。
但反而一想,西京防御蒲、潼兵马招讨副使也是同样位高权重的位置,这么也勉强算是平调。
而且此人奇袭破长安,在长安城外设计大败安守忠,善战的名声已经传遍了天下。
而且,刘玄佐与政敌高适关系紧张,这也是一个有利因素。
只是二十多岁的淮南节度使,这个实在太过惊人了。
李栖筠平静地看着他,似乎胸有成竹,他低声道:“是我想举荐刘将军,我观之此人善战,可用之。”
韦见素听罢默不作声。
什么你李栖筠举荐的,这肯定是那位贵妃出的主意,而贵妃想推荐的人……他韦见素敢拒绝?
朝中清流派官员已频频弹劾他,若再得罪贵妃,无疑是自掘坟墓。
韦见素无奈地点了点头。
……
……
李栖筠拜别了韦见素,他走到大街上,有一人笑吟吟地看着他。
殿中侍御史严天石,他的表姑就是当今贵妃。
“事成了?”严天石问道。
“淮南节度使、南衙飞龙军行营兵马使,领淮南十四郡制置使,行淮东。”
严天石拍掌赞叹,“竟然如此顺利。”
他看着这位年轻的御史中丞李栖筠,问道:“你为何如此尽心尽力?”
“你那表姑不也是同样看重他吗?”李栖筠反问。
“我家表姑……是个迷信的人。”严天石无奈摇头,他继续看着李栖筠,问道:“你到底又是为何?”
李栖筠默默看着远方。
他和严天石不一样,
他是河北任侠,自幼学习,跳舞,骑马,从河北的边疆一路流浪到距离长安很远的昆仑。
他觉得刘备和他是同类人。
他想继承这帝国的雄烈,士为知己者死。
仅此而已。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