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匹夫亦可夺志(一)
大军自长安城南启行,一路向西,直至巍峨的牛首山下,折向西北,直指武功县城,终将再度与渭水相逢。
渭水,这条历经千年的古老河流,与长安古城共同见证了无数的兴衰更迭与金戈铁马。
当刘备大军再度过河时,安守忠静若止水,只是以一种沉默的姿态迎来一切。
李俶提出要刘备献上田乾真给李亨以表诚意,刘备答应了。
而被绑在马上田乾真,也一直跟在刘备的身边。
“扶风、渭水、长安城是守长安的三大节点,你们顶多拿得下来扶风,却守不住渭水,此地,终非你等可立足之基业。”绑在马上的田乾真忽然说了一句莫名奇妙的话。
之所以说莫名其妙,是因为没人问他,此刻,仅有道庞与他同在。
“五万!”田乾真耐住性子重复了一遍。“安守忠其中五万是精锐中的精锐,剩下的是辅兵……这个还不算我弄丢的一万兵,泰山压顶之下,你们唐军必然守不住渭水……自古以来,未有不掌渭水而能守长安者,而且就算拿了长安又如何,你们也打不下洛阳。”
而有意思的是,道庞眼中居然没有任何惊讶之态。
“我亦以为李沁之策为上,他认为不能打长安,而应绕道塞外,穿越河套,远征幽州。”道庞沉声相对。“说实话,按照这个计划,你们早已败退。”
“我们听过。”田乾真嗤笑道,“不过李唐天子肯定不肯,在他眼中,朔方就是还没造反的河北罢了……”
沉默间,道庞抬头,黑夜中双眼闪烁着微光。“听说你想真正治理长安,你可愿助我主公行事。”
“你家主公会造反吗?”田乾真冷笑,他又继续嘲讽道,“大燕据有河北,朔方掌握太原,而你家主公又有何所依?莫非是想靠着这四面楚歌的关中再左右逢源?”
“是,我不善于天下之势的谋划。”道庞恳切相对。“其实也我不知离了长安去哪里,依君之见,该当何往?”
“你们不是在做吗?投降于李亨,效仿那司马家之诡计,图谋篡权。”田乾真继续冷笑。
道庞欲言又止,嘴唇翕动却失语,但最终无言。
刘备去见李亨的心思他是明白的。
……
天色尚暗,黎明未至,飞龙军已开始渡河。
黑暗中,军队秩序井然,虽然离开长安让士兵有些不解,但飞龙军的士卒都坚信刘备和他们在一起,服从着上级的命令。
但刘备并未与大军同行,他已先行一步。
飞龙军在武功县城南安然渡河,而在直线距离约二十里外的武功城南,李亨与数千骑兵静候。他们目光向南。
尽管双方相隔了一条河外加不知道多少里地,尽管夏日早晨的阳光迟迟未至,但李亨的确提前到了,他觉得自己是真诚的。
夜色仍浓,所有人都还本能的选择屏声息气,偃旗息鼓,静待刘备的到来。
穿上盔甲的李亨背对大军束手而立,宛如那次马嵬驿时的那样……只不过心情却截然不同罢了。
这个时候,李亨竟然开始反思,他一直在想,一直在想。
如果那次在马嵬驿,要是他成功杀死了自己的父亲——自己也会不会和洛阳的安庆绪一样,早已登上了皇位,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当前大唐的局势,虽未超出他的预想,但他仍在思索是否有更好的处理方式;比如说,去朔方说服郭子仪,比如说,借吐蕃兵攻陷成都;比如说,跪倒在他父亲的膝下,痛哭流涕……
但无论如何,安庆绪整体上的战略规划,甚至比他还要失败,燕军内部的自相残杀,比大唐还要严重。
想到这,李亨心里稍微有些安慰。
大唐的局势终究在向他胜利的一方倾斜——他一个未来的天子,将自己置身于敌军万骑之侧,以命相搏,寻找一线生机!
此刻的他,难道还不够勇敢吗?
此刻的他,难道还不能令众人折服吗?
他将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带着万全的准备去见刘备,不惜以自己的性命为诱饵。
李亨认为,自己已经有了帝王的气量。
时值秋季,杀气侵人冷,悲风透骨寒。
控制这支禁军之后,他会逐渐清洗禁军的将领,最终会杀了那姓刘的。
这也是帝王的手段。
他不确定这位姓刘的是否真是父皇所担忧的“金刀”,又或者是否真正出身禁军,真正忠于大唐。
但无论如何,一个月后,此人必将命丧黄泉。
那么,谁来接替将领之位呢?武夫们并不可信。
思量再三,那就由大伴李辅国来吧,以后多让太监领军。
想到这里,反而想无可想了,就先这样吧。
帝王,注定是孤家寡人的。
……
小半個时辰后,远方传来隆隆之声,宛如刻意压抑的闷雷一般。
东南方向,闷雷声滚滚而来,此时天色也已近破晓……而就在这时,李亨却忽然起身,上前骑上了自己的战马,主动往闷雷声走去。
“太子,请小心行事。”王思礼望着李亨,语气中满是关切。“那人声称只带百骑先来拜见太子,但这声音似乎有异。太子是否考虑返回武功城,让他在城中觐见您?”
身后众人闻言,也纷纷警觉,这闷雷声有些不对,也都佩服王思礼的心细之处——毕竟,李亨现在是他们的唯一依靠,若他有个闪失,那一切都完了。
远方,马蹄声如闷雷般由远及近,呼啸中,竟然又隐隐送来马鸣之声,可见骑兵之势大。
“必然是南路禁军的主帅亲至!”一名将官解释道。“但这人放弃长安城西逃,足见其贪生怕死……太子无需担忧,此人原是杨国忠的党羽,并非什么贤能之士。想必是急于拜见太子。”
李亨选择信服了这个说法,因为确实很像。而刘备是依靠杨国忠起家的,这是天下皆知的事实。
然而,仅仅一刻钟后,李亨便陷入了深深的惶恐之中。这名明显面色潮红、紧张不已的废太子,连续深呼吸数次,方才勉强平复了心跳。心跳稍稳之后,他立刻转头询问紧随其后的王思礼:“我们这几千骑兵,能否抵挡他们?”
王思礼愣了一下,迅速回应道:“那禁军中骑兵不多,最多三四千人,我们也不是吃干饭的。”
“我怕你的担心是对的。”李亨忧心忡忡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