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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天命之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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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晋不再有出塞之歌。

    士人当道,皇权尽失。晋武帝时之盛世,如筑砂塔,虽太康年间经济昌盛,社会安稳,一度掩政治危机之蔓延。然士人奢靡颓废,无病呻吟,危机已经悄然揭幕。

    “让天下人苦难的天命,也应该遵从吗?”刘备指着苍天,向着李泌问道。

    李泌不语,紧紧握住自己手中拂尘。

    “孔明死后数百载,先贤王道的学问已无人问津。贵人的庄园和府邸极尽奢华。酒肆之间,是石崇斗富的故事,是赞扬潘郎美貌之歌。”

    刘备向前一步,逼问李泌道:“歌舞升平,文士雅聚接连不断。非但让士人迷醉,连百姓都效仿着,但为何丢了半壁江山?!”

    李泌低头不言。

    “若说孔明是逆天命,说孔明只能紧握当下,改变不了什么。但那魏晋显贵连当下都改变不了,已迷失于虚妄的过去与现在里。”刘备用手摸着石碑,怒极反笑道:“义气高尚荡然无存,士人论道不论实事,唯求自娱心身之法,整天讨论酒色华服之事,这是就是名士风度?”

    “君却是有点极端了。”李泌苦笑道。

    “我心中有怨!我听闻三国之后,那魏晋多有名士,常宽袍大袖,饮酒长啸,称这是越名教而任自然,可是如此?”

    “确是如此。”李泌点了点头,又道:“其视自由逍遥为至宝,惟欲满足,方觉真实。”

    “放屁!人莫不自为也,若任自然则人人自为,天下解体!”刘备怒骂道。

    “治国需有法,的确是这个道理。”

    “我只觉得这些人甚为荒唐,国家,民族,忠君,尽孝,在其口中似都成为敬而远之的事物。”刘备叹息道:“此风流虽美,然无益于天下。”

    李泌默然。

    刘备继续摸着石碑,悲伤而道:“我想孔明自幼学的,应该是韩非之酷烈,高祖之旷达,张良之狡诈,萧何之温厚,韩信之奇诡,吴起之雄心……他与我定是一样的。”

    他一直觉得,如果他一开始就遇到孔明,那天下足定。

    但天命的幽默,也莫过于此。

    孔明与他或许都是属于那种责任感过剩的少数人,或许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帝国的复兴已经没有意义了。

    但是秦汉时代的力量与美感仍然在帝国的迟暮之年俘获了他们的心,他们试图重建帝国的秩序。

    华夏一定要是帝国,决不能是两晋。

    在重建秩序之路上,所爱之人常带来离别之痛、死亡之哀。然他们仍奋力前行,奔向无望之终点,或许他们的坟墓也在终点——殁于乱世,只求太平。

    遗言往往比誓词更加容易永恒。

    在他看来,出师表,就是孔明的遗言。

    建兴六年春,大军出蜀首伐北,陇右大捷,姜维归心,孔明斩马谡,挥泪而退。

    大道日丧,若为雄才。

    同年冬十月,魏军攻吴,关中空虚。孔明出兵攻陈仓,粮草不济,有张郃西援,于陈仓相距,后互退。

    适苦欲死,招憩不来。

    建兴七年春,汉再攻武都、阴平,占二郡,郭淮退兵不敢与之战,长安惊。

    壮士拂剑,浩然弥哀。

    建兴八年七月,魏大军来犯欲收故土,两军苦战,魏延于阳溪大破魏军,天下震动。

    大风卷水,林木为摧。

    建兴九年,汉军出蜀,司马仲达屯兵于长安,凭险坚守,拒不出战,张郃与诸将讥笑其:“公畏蜀如虎,奈天下笑何。”张郃出战于岐山,身死。

    建兴十二年春,汉挥师渭水,并遣使至东吴,欲与孙权并肩伐魏,权拒,此时仲达听闻孔明已有疾。

    萧萧落叶,漏雨苍苔。

    秋八月,仲达退守不出,有星落于五丈原,孔明薨。

    木偶迟滞了曹魏的大军,仲达回到了自己的长安府邸,他的脸上挂着复杂的笑意。

    距离长安咫尺之遥的汉军,还是撤军了。

    百岁如流,富贵冷灰。

    刘备面露悲呛,浑身颤抖,已经是泣不成声。

    汉独以强亡,但这毕竟还是灭亡了。

    孔明与他都是失败者。

    刘备望向天空,天黑了,那个时代已经回不去了。

    在远处仍然是长安——这个长安万国来朝,气象万千,街巷两旁的建筑愈发宏伟壮丽。

    有东西在奢靡和颓唐中颤抖!

    类似汉末的时代已经来临,那乌鸦的啼哭就是送葬的哀鸣。

    会有戎狄入寇,这戎狄并不强大,但伴随着汉人内斗的白热化进程,他必将彻底摧毁无数人珍视的一切。

    上一次是鲜卑,这一次是谁?回纥?吐蕃?突厥?还是兼而有之?

    那么,也会有落难王孙迁鼎以避开热沸的中原。上一次是司马,这一次又该是谁?这人也许应该是国姓,起码表面上是。

    也会有不亚于两晋长度的漫长分裂,在这过程中会有无数的英雄争相登场,又快速死去。

    一切都只会愈发颓废,一切都会陷入一场扩日持久的慢性疾病,直到最终的朽坏。

    是的,结束了,在司马篡位的时候就结束了,之后只是末路英雄的狂欢。

    他们在帝国已经失去边防的北方,做没有主人的忠臣。在胡人咄咄逼人的战阵里,做汉帝国垂死的刀锋!

    但更多的人不愿意去面对惨烈的死亡,而选择了苟且的结局,在南方他们活下来的人,只是活着。

    灭绝后不久,华夏会重新统一——世间的蚍蜉在血海中挣扎了无数个春秋,或许对于史书记载,只是寥寥几行而已。

    曹操、孙坚、刘备是一代人,而孔明与姜维,或许则是最后一代人。

    迎着关中的风,刘备轻轻一笑,那笑声并未随风逝去。

    他终于又登场了,在英雄们已经谢幕的时候。

    汉帝国的晨曦开启于汉水之滨,那曾是属于萧何的稳健与韩信的奇谋,出于对称的考虑,汉帝国的落日也必然在汉水之滨,那是武侯的忠烈和姜维的倔强。

    但还好,他现在依然站在汉水之滨。

    司马氏,你们真的赢了吗?

    刘备回头,他向自己的丞相道别,他还要继续走下去。

    李泌看着这一切,他感觉道眼前这人是如此地荒诞和不自然,他沉吟好久,用小声而胆怯的语气问道:“在下李泌,君是何人?”

    “你就是天下第一的智才李泌?听说你常游历群山之间,仰慕神仙不死之术,好玄谈,人称当世孔明?”

    李泌哑然,他看着自己身上的道袍,此时竟觉得十分碍眼。

    “时无英雄,竖子成名。”那人看出了他的羞愧,面露不屑,甩了甩手就往殿外走去。

    李泌面色涨红,但忍不住大喊道:“我大唐有科举之制,必不会覆汉室门阀之患,我已有改革科举之策!”

    “天下之事,是改出来的?!”

    那人大喝一声,然后远去了。

    李泌站在夜空下,他攥紧了拂尘。

    他叹了一口气。

    他突然觉得,这人简直不像唐人,他好像体会不到开元盛世的曾经味道,他就像匆匆来到这里。

    他没有经历过那盛世,但当这盛世彻底毁灭的时候,他却有深入骨髓的痛苦,好像他对帝国崩溃的体会,比所有人都来得真切。

    ……

    当你失去了一切,你就知道,你除了天下,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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