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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天命之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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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宝十五年九月。

    五丈原,孔明庙。

    日暮西山,夏风轻啸,天气干涩而浮躁。

    倒抚的石碑被擦得很干净,三角形尖顶的石刻整齐摆放在大殿里,出师表的银钩铁画凝固在石头上,成为和庙主人名字一样久远的存在。

    李泌持着拂尘从后院走出,他今晚要在此地歇息一夜,明日赶赴长安与崔光远谋划倒戈一事。

    他走进了前殿,前一块椭圆形石碑上刻着“故汉丞相诸葛亮碑颂”的大字,有一穿着黑色劲装的年轻武者久久凝视着那几个字,凝视着这位蜀汉丞相的碑颂。

    他好像想起许多年前的场景,想起那一年天下三分,英雄与少年——他最终吐出一声长叹,叹给这流年如水,物是人非……

    久违了,故汉丞相,久违了。

    沉默年代,不胜唏嘘。

    李泌好奇地看着这位年轻武者,汉朝已亡数百年,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丧乱和痛苦已经过去,天下已经一统,大唐必将完成不亚于汉时代的伟业,李泌对此满怀信心。

    但面前这人的情绪很不对劲。

    庙里很安静,李泌看着这武者,此人风尘仆仆,明显是走了很长路来这里,年龄并不大,李泌皱了皱眉,他闻到这人身上有的味道——是一种古旧的血腥味,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

    李泌抬头望向外面,荧惑(火星)正闪烁着诱人的红光,他心中不安,再次回头出声问道:“这么晚了,君来此可是有所求?”

    “我想请教先生的是,司马懿这样的人,为何能击败孔明呢?”武者疑惑地问道。

    “此乃天命。”

    “先生可否能细说?”

    “五丈原上,孔明孤影孑然,至死未悟天命之玄妙。”李泌声音有些喑哑,他摇头道“大将军何进被杀后,宦官与外戚失衡,故引西凉军阀董卓进京……”

    李泌的声音却逐渐变小,最后停下,因为武者神情温和地摇了摇头,示意他想听的不是这个。

    “我想问你何为天命?”武者摇头望向刻碑,神情温和道:“孔明活着的时候,曾对于我……对刘玄德如此说道;自光武后,世族以经学深谙政道,掌控策解之权;朝廷执法之官日减,社会公道之维系,唯赖名门望族间之相与妥协……”

    李泌将手中拂尘换了个方向,安静听着。

    武者没有回头,继续言道:“此般情势,孔明知会致使门阀士族更深涉政治,北地又要行九品中正之制,恐难选贤任能。故,北地难再出雄主,亦难有长寿之君。孔明劝刘玄德一定要统一天下,言门阀治世,定遗祸万年。”

    “但此乃天命。”李泌摇头道:“孔明欲复汉家旧法,以破豪族仕途之垄断,刘玄德死后,孔明以秦汉军国体制,强征壮丁,妄动国政,沃野千里无民耕作,严刑峻法,有苛政之嫌。”

    武者看着他安静听着。

    李泌抬头继续道:“打压门阀士族,也致使蜀中后期人才凋敝,只能以降将姜维为大将。而蜀中八人养一兵,曹魏二十人养一兵,岂能长久?岂能不败?”

    “比起那些故弄玄虚的博士们,先生也算是高深莫测了,只是……那刘玄德出身清苦,旁边也多是寒门之士,怕是他接受不了那官位世袭,九品中正的。”

    李泌深吸一口气,而道:“官位世袭,九品中正虽绝了寒门之路,但北方士族众多,只要士族愿出力,中原沃壤,资财丰饶,动员之力远胜蜀中,北方应天命,门阀与皇帝共治世,我说的顺应天命就是如此。”

    武者看向孔明之碑。

    李泌向前一步继续道:“孔明志在匡扶正义,拯救苍生,然北方势盛,难以匹敌。希望渺茫,他恐怕也早自知其在对抗天命,汉国之亡终不可免……”

    “汉终将亡吗……”武者叹息一声,怔怔地看着碑文,没有动静。

    见武者样子,他安慰道:“但那统一天下的也不是曹操的后人,而是司马氏,司马氏篡曹魏时,各地门阀也都坐视不理,如此看来,孔明也无错。”

    “孔明或许无错。”李泌一甩拂尘,变成一种极其冷漠的声音道:“但天命已不在孔明,已不在汉室。”

    武者沉默着,仰头背手而立。

    门阀之制,子弟凭门望即可得官,累世把控显职。因长享不劳而获之利,故多耽于逸乐,荒废政务军务,难以育才济国。

    他出身贫苦,知道一定不能让天下走了这条道路。

    ……

    他就是刘备。

    秦二世而夭,汉室继起,成首个一统天下之王朝。没有人知道这样一個近乎庞大的、真正意义上的中华第一帝国应该以什么什么样的形式走向灭亡——虽曾岌岌可危,然光武以挽天之资,为其续命,谱写新章。

    这是光武的胜利,同时这胜利也可能是上天的用意。

    但眼前这位年轻道士告诉他,原来天命已不在汉。

    那是恢复了秦汉军功制的孔明,与九品中正北方的战争。

    是流离失所的破落贵族、逃犯、屠夫、习武的侠士、在山谷的读书的年轻人,他们对抗天命的战争。

    他转头,看向碑文,沉默不语。

    是出师表。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寥寥千字,在他看来,岁月流转,辛酸无奈,惋惜之情交织其中,今人回首。

    穷其一生,似乎也斗不过这天命,身陨于这五丈原之地。

    刘备要叹气,似有万般遗憾,总要闭眼。

    “但也当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

    兴复汉室啊……

    刘备还是闭上了眼,一声叹息。

    他没有放弃于他的诺言。

    “丈夫当横行天下,为汉家除残去秽。”

    这是那周瑜的诗。

    门阀之治,杀了就好,不可轻用,是他在蜀中这么干的。

    刘备睁开了眼,突然而道:“你说孔明穷兵黩武,百姓流离,有得罪于小天下之疑;而时不待其,终不成志,有违抗天命之嫌?”

    李泌抬头,他看见眼前的刘备抬头望天,眼中竟满是无法掩饰的怒火!

    刘备转头看向他,问道:“我听闻那曹丕为君时言;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也。此言被称赞为魏晋风流之始,可是如此?”

    “的确!”李泌道:“魏晋放旷之风,魏文实倡之,两晋也习之。”

    “废秦汉尚武之风,行门阀治世之举,你说孔明是错的,而这才是天命?”

    “天命在魏,在晋,汉已亡。”

    “放屁!”刘备怒吼道。“我听闻有嵇康居家打铁亦遭诛,皆以不孝之名。有司马家视洛水于儿戏,辱忠这一字。这就是你说的天命?”

    “仅为个例。”

    “但我见现这大唐人欲为忠良,或仅守己分,皆可被指为不忠不孝。所谓礼教,已成君王权臣诛心之器,王朝所依之思想,已名存实亡!却是为何?”

    李泌面露惊讶之意。

    刘备往前一步,盯着李泌,一字一句说道:“你等自以为聪慧,却肆意妄为,自觉识破旧法之虚伪,鄙旧德如粪土,与那门阀学共治世,学那清谈玄理,天下遂从内而腐!”

    他大吼道:“我却言那魏晋风流,断了天下人的脊梁骨!”

    刘备看向苍天,怒目而视,指着苍天喝骂道:“我只恨北伐中原不济!我都要愤恨而死啊!”

    他已面流泪水,因为这篇出师表,在他看来,却是就孔明的悼词。

    出师表诞生之前,天命就已离汉而去。

    汉实亡于门阀。

    汉一直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汉习秦制,前有酷吏与峻法制约豪族,后用外戚与宦官与其抗衡。

    但门阀崛起,天下应该给他们一个位置。

    苍天说,这是注定的命运。

    在这沉默的进程中,有人表面忠义,暗藏凶心。

    有人放荡形骸,整日宴饮,索性不管。

    有人战战兢兢,他看到了背后的隐忧,他用尽全部力气想去改变一些东西,在那背后,是彻夜心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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