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马嵬驿之变(一)
听到此言,李俶回头阴冷地看了他一眼,目中隐有威胁的杀意。
李辅国立马闭嘴低头不再言语。
“圣人是圣天子!”李俶冷着脸说道:“我大唐天宝盛世,古之明君都未必能如此,可惜爷爷老来昏庸了,坐在那个位置上不肯下来。”
他抬头,望着远方奔来奔去的禁军,想着今夜过后,这大唐定会换了新天,而他——也离那个位置更近了一步。
他脑海中不禁想起小时就有天竺僧言他将来必贵不可言。
我才是真正的圣天子,圣天子才配拥有一切!李俶也是这般想着。
而此时有水滴从天空中落了下来,打在了他脸上,有些浇灭了他心中的炙热,让他有些气恼。
刚停了几个时辰,却又来了一场大雨。
顷刻间,这暴雨倾盆而下,天空由原本的暗蓝转为铅灰,电闪雷鸣,一道道银蛇划破天际,映照着雨幕中的一切,仿佛要将苍天的狂暴展现得淋漓尽致。
周围的禁军纷纷疾步而行,火把照亮中,雨滴在盔甲与兵刃上投下诸多斑驳光影,又把一切都变得扑朔迷离。
李俶忽然闻得远处一阵喧哗,然后便遥遥看到圣人那边的军营中亮光闪起,并有数道黑烟极速燃起,是有人用油点燃了辎重帐篷,士卒在营中胡乱驰马,波及到的地方也越来越多。
两人面面相觑,也不多言,而是一起往中军大营赶去……但还在路上,他们便听到了确切消息:
东宫还未举事,禁军已然兵变!
……
……
李二虎是长安人,普通禁军士卒,他就着冷水,咽下了最后一口吃食。坐在道边树下的茅草上,膝盖支起、双手抱着膝盖,哆嗦着身子试图取暖……
这场暴雨说来就来,冰冷的水汇成了一条条雨帘,随风漫天飘荡着,寒意在半空荡漾。
头上的树没法完全挡住雨水,李二虎周围坐着很多人,因为没那么多房屋给所有的将士居住,帐篷也不够,干燥的柴禾更是短缺。李二虎打湿的衣甲裹在身上,潮湿让他苦不堪言。
屁股下面无比泥泞,薄薄的一层稻草根本不顶事,坐在地上就像在水稻田的淤泥里……驿道大路上也好不到哪去,驿道也已经被泡出了一层稀泥。李二虎的伍长就蹲在道边篷车旁避雨,被烂泥淹没脚踝也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
至少有一千的禁军就这样捱着寒冷。
李二虎又紧紧缩了缩身子,他听伍长说安禄山的贼军在长安有二十万,在洛阳还有二十万,都是铁甲精骑的突厥人,随时就会追上来,可能明天一早就会把他们杀个精光。
那还不如死在长安算了——他这般想着。
周围的几个袍泽也都冻得簌簌发抖,有人已经在旁边坡上刨洞,试图躲在里面,大伙儿脸上都死气沉沉;但远处突然有人说着话,说话的人还越来越多,周围也骚动了起来。
“汰狗娘,死了算逑……”
“我要见圣人,听说圣人那还有吃的”
一阵阵模糊的议论声从远处传来,李二虎不由支起了耳朵。
……
“……去见圣人为我等请粮饷!”
“……我们要粮!”
谁也不知道是谁先喊的这句,禁军都骚动了起来。
最终,谁也说不清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李二虎握紧了腰上佩刀,跟着人群在雨中汇成一团黑压压的乌云,乌云中是他们愤怒所形成的火海!
……
马嵬驿馆驿外,令狐骨带着数十個人在阴暗处蹲着,终于见到尚书右司员外郎严天石低头靠了过来,严天石上来就低声问道:“军中剧变,可与你们有关?你们怎敢来这里!”
令狐骨低声答道:“我等也不知,刘将军让我带东西给你看。”
严天石让跟着自己的两位侍卫在外围等着,又忍不住回头再看了一眼,才转头小声问道:“什么东西?”
令狐骨从怀中掏出一枚黄金鱼符,递给了陈玄礼,小声道:“我家将军得了信物,已备齐兵马,随时准备举勤王。”
他说得信誓旦旦,神情更是视死如归般坚毅,严天石心生一阵荒唐感,他怎么不知道这事,难道是右相另有计划?
他看着手中的黄金鱼符,眉头微皱,这黄金鱼符他记得右相也有一枚,只是比这枚略小。
这多半还真是右相的东西。
他把黄金鱼符塞给了令狐骨,沉声说道:
“此时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你来得却也正好,我有一事要问你,刘都尉现在有多少人马?”
“营中计控弦六百众。”
“皆可战?”
“皆誓死效忠刘将军。”
严天石闻得此言,反而有所释然一般长叹了一口气,开口说道:“我其实还在说服右相……咳咳,还在说服圣人,但没想到东宫举事如此果决,那反而好办了,东宫起事必要杀右相,右相也退伍可退,而不到绝路上,圣人也定不肯杀右相。”
“有了这六百人,圣人就有了退路。”严天石继续喃喃自语道:“今天若杀了右相,就是圣人当众承认自己错了,犯错了的圣人,那还能叫‘圣人’吗?圣人恐怕只有当太上皇这一条路了。”
说到这,他拍着令狐骨的肩膀,有些后怕的感叹道:“我等皆类碌碌庸才,若今夜无刘将军,右相必败,圣人也必败,此事若成,你家将军飞黄腾达就在明日!”
令狐骨一脸懵,他完全没听懂,不明白今天为什么圣人杀了杨国忠,就一定会变成太上皇,严天石也懒得向他解释这其中的帝王心术。
“你且随我去见右相,到时候别说话,让我来说。”严天石吩咐道。
令狐骨一脸紧张,使劲点头道:“此等大事,我不敢多语。”
……
……
驿馆附近没人理会这几名低头疾走之人,等会有上千拿刀的大头兵要围过来,马嵬驿人心惶惶,已经乱成了一团。
严天石低头缩着身子,推开了馆驿的一间小屋。
借着这场大雨鼓动禁军士兵作乱,再逼着圣人杀右相安军心,再趁机让圣人退位,太子继承大统。好高明的谋划,好凌厉的布局。
严天石自认饱读史书算是聪慧,他要是太子一方绝对不放过这天赐良机。
“真是东宫作乱?”屋子里,大唐宰相杨国忠愕然抬头。
一同表达了惊慌之态的还有诸如魏方进之流的右相鹰犬,他们都在这屋子里。
“定是东宫无疑。”严天石眼神坚定答道,他不顾周围人恐慌的神情,继续描绘这件事的恐怖后果:“右相莫忘了,太子与右相交恶已久……太子要是冲了进来,右相定死得连渣都不剩。”
”严天石这形容甚是粗俗,让杨国忠更加慌乱。
“禁军陈玄礼也不可靠,他虽忠于圣人,但若太子挟乱兵威逼他,他很有可能靠向太子一方,同意太子杀右相平军心!”严天石继续循循善诱:“便是退一万步讲,眼下粮草也恰好要尽了,现在这些作乱的禁军右相拿什么安抚,右相可担得了这个责任?”
“啊……”杨国忠忍不住开口:“我等为之奈何啊?”
“如今,只有舍了禁军,立刻奉圣人去大散关。”严天石从自己身后拉出了一名武将,此人棕发绿眼,正是刘备营中的令狐骨。“太子此举已是谋逆,禁军大半也与其串通,不如干脆暂舍了这些叛逆之辈,刘将军衷心为国,可由其带领手下府兵拱卫圣人……今夜可由滑州的府兵替换禁军,护着圣人先入大散关!”
他往前一步,低声说道:“右相要告诉天子啊,留在此处,其为太上皇,到了川蜀,圣人才是圣人。”
杨国忠恍然:“严卿的意思是,只要圣人能入大散关,我等有大义在手,川蜀也皆是我的人,太子的事自然可日后再议。”
“右相聪慧!”严天石脸色不自然,拍了个硬邦邦的马屁。
“本相明白了。”杨国忠连连点头。“若非严卿和刘将军一心忧国,我几乎误事……既如此,我马上去向圣人请命。”
“右相尽快。”严天石赶紧点头。
李亨为太子十八年,期间一直被宰相李林甫、杨国忠所迫害;十八年里无数冤假错案,无数亲近东宫之人里被杀、被贬谪,这背后都是那位圣人的影子。
他有十分的把握,当今圣人绝对不愿意当太上皇,生灵涂炭又如何?骨肉相残又如何?只要有一丝可能,圣人就绝不会让出自己屁股下的那个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