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方家夜话
深夜方家老宅，墙上挂钟时针指向一点，窗外漆黑一片昭示着现在已是凌晨。
客厅却灯火通明，十几个人围坐在红木桌边，寂寂无声，安静的捧着自己面前的茶盏，等待主位沉着脸的老人发话。
临近年关，对身居要位的方家人来说是一年中最忙的时候，却在极为平常的一个晚上全家人被召集回来，枯坐着等待大家长下达指令。
他们已经无声坐在这近一个小时，期间茶水换了又换，到如今凉透的茶盏端在手里偶尔浅酌几口沁凉的苦茶，缓解深夜的疲惫。
“爸，大晚上的把大家都叫来就坐着啊？好歹给你老儿子上点热汤暖暖不是？”
姗姗来迟的方季惟无视老爷子黑成炭的脸色，脱掉驼色大衣搭在衣架上，自顾走到老爷子身边最靠近火炉的位置坐下。
无声候在一边的佣人赶忙捧着毛巾上前给少爷擦拭头上的落雪，再递过暖好的毯子，才安静退下。
作为老爷子最疼爱的小儿子，方季惟是方家唯二敢在方老爷子面前嬉皮笑脸打趣的存在。
另一个则是他不让人省心的儿子方墨，方家独孙，连他这个当爹的都要好生哄着。
爹哄儿子，哪来的道理，要他说都是家里这群女人惯出来的臭毛病。
眼角余光扫了眼端坐在角落垂眸品茶的林志雅，秀丽的脸上仍是得体从容的温婉笑容，丝毫看不出前几天夜里对他的不假辞色。
多日未睡，加之近几日志秀被孕期反应折腾得清减许多，方季惟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他不能慌，他是志秀的依靠，一旦他动摇，志秀承受不住丝毫风吹草动。
往常可以去寻的林志雅也无情地将他拒之门外，所以他只有将所有的心慌烦闷关在温润有礼的外壳里，压到今日。
今夜一见林志雅大方得体的模样，他拉紧多日的神经开始抽痛。
对方云淡风轻的样子，好似在嘲讽这几天的憋闷都是他一人唱的独角戏，嘴角僵硬一瞬，险些维持不住惯常的笑，方季惟移开视线，不再关注林志雅，只是毛毯下紧攥的手无声宣告他的心里汹涌难平的情绪。
头发半白的老人背脊挺直坐在红木椅上，面容因年老皮肉有些松垮，剑眉仍黑而直，一双眼睛丝毫不减当年的锐利，如饥饿野狼，永远隐在暗处伺机而动。
长相硬朗，身形高大，和在场儒雅温润的人们格格不入，只是眉眼间仍能找出些许相似。
“哼！还知道回来！让你老子我好等！”声音洪亮如钟，震得人耳膜发麻。
“爸，你也不是不知道这几天我有多忙，志秀这胎实在艰难。”方季惟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沁凉的苦涩茶水割过喉咙刺进胃里，带走身体里的暖。
胃陡然接触冷刺的茶水，开始痉挛，不是特别疼，却格外绵长，方季惟面色不改，也惊诧自己赌气般第一次将志秀放到台前。
不将外面的情人放到家里讲是大家无声的默契，虽然志秀的身份格外不同也未得到半点殊荣。
视线不受控地看向林志雅，她像是耳聋了，还笑着和大嫂轻声说话，不见半点往常听到他提志秀就会出现的失态神色。
方季惟出奇的愤怒，心缩成一团和胃一起抽痛，勾起的嘴角似有千斤，脸部肌肉细微抽搐再也维持不住微笑假面，干脆冷着脸不再说话，眉宇间疲倦难掩。
方勇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眼颓废的小儿子，竟被女人拿捏，但看打小意气风发的儿子满脸倦容仍是心疼，开口道：“明天叫王妈去照顾志秀。”
王妈是家里老人，擅长妇科，家里的孩子可以说全是王妈亲手接生的，去年王妈年纪到了，就回家照顾孙子去了，所以方季惟才想借林志雅身边的林妈。
“多谢爸，到时候等志秀生了，我就带孩子回来给爸看看。”方季惟勉强笑着答谢，心绪烦乱，叫他现在有些理不清自己的想法，但他应当是高兴的，困扰他和志秀许久的难题即将得到解决，他们爱情的结晶能平安来到世上，多好啊。
“你也别整天只想着什么志秀，儿子都结婚了还不知道！”方勇话锋一转，想到远在军区私自娶了村姑的孙子，狠狠将手里的茶碗放到桌上。
此话犹如平地一惊雷，在场表面淡定，心思百转的人惊讶出声，寂静的客厅瞬间嘈杂得像到了菜市场。
方季惟更是激动得站起来，气得面红耳赤，方墨背着他结婚无疑是在他脸上打了记耳光。
他不信林志雅会不知道！
转头死死盯向林志雅，见她满脸惊诧，就连茶盏倾落打湿衣角也未察觉，方季惟勉强收回心底的疑虑，看向主位蹙眉冷脸的老头子。
“爸，这次是我这个当爹的不称职，不过说回来那臭小子肯结婚也是件喜事，臭小子眼光高，就是不知是哪家千金入了他的眼？”
方季惟开口询问，在座的人心里都明白方墨的结婚对象绝对有问题，否则以老头子的偏心程度，早就高高兴兴地叫他们备礼等方墨带媳妇回京过年。
方勇脸色铁青，冷哼一声，嘲讽道：“千金？哪来的千金？一个乡下村姑，不知用了什么狐媚手段，短短几天就迷得方墨和她结婚！”
他绝对不允许方家金贵的独孙娶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
扫了圈在场几个难掩惊诧的儿子，方勇闭了闭眼，吞下疲惫，再睁开又是方家说一不二的掌权人，“方墨真是好得很！结婚报告都盖章了，我这个当爷爷的才知道自家孙子结婚了！
你们这些当伯伯的平时不见出力，现在慌了？
我方家不会让来路不明的乡下丫头进门，这桩婚事我不同意，方季惟你告诉你儿子，家里不同意，叫他今年回京，家里给他安排。”
顿了顿，深知自家儿子性格的方勇还是接着说：“当伯伯的也该尽份力，给咱家方墨物色个大家闺秀。”
方勇能预见未来一段时间内家里的鸡飞狗跳，将把持多年的方家孙媳妇位置许出去，足以让他这群长成后野心勃勃的狼崽子争得头破血流。
我真的老了吗？身体的病痛与疲惫从未打败过狠了一辈子的狼王，可心头的无力让年老的狼王也有些力不从心。
不！我没老！
方勇眯眼审视乖顺的几个儿子，剖开顺从的外表看出他们早已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登上方家主位的野心。
不，他们都没藏，近几年愈发肆无忌惮，反复试探不停从他身上剜肉吃，多年平静顺遂的生活软了他的心肠，是他喂大了他们的胃口。
身心俱疲，挺了一辈子的背突然有些佝偻，方勇按住眉心，声音有些沙哑，“夜深了，都回吧。”
承载了方家几兄弟大半时光的老宅再也不是家，而是方勇的屋子，他们不过是暂时的租客，回不到无忧无虑的过去，也无人后悔。
众人起身，夫妻结伴而行，没有亲密地挽手，默契的保持距离并肩离开。
方勇坐在原地，看着一个个消失在黑暗里的背影，无形阴冷的寂寞爬上胸膛，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爸，我想去军区看看翊轩。”走到门前，林志雅转身看向屋内孤坐的老人。
去年的一场大病吞噬了他太多生气，黑发在半年里就白了大半，现在独坐在空荡的客厅竟真有几分孤苦老人的意味。
林志雅垂眸，拿出柔顺的儿媳妇姿态，不让敏锐的老人察觉她眼底的嘲讽。
方勇打量眼前这个向来识大体，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许久，才哑声道：“去看看也好，季惟被我和她娘宠坏了，你长他一岁，就多担待些。”
男人都风流，方季惟作为他儿子性子像足了他，在他年少的时代三妻四妾也不为过，所以他并不认为方季惟有错，只是女人心思深。
特别是近些年学了西洋知识的女人，自以为有傲气在，他这个小儿媳妇表面上温柔不善妒，却也有几分脾气，又给他方家生了个孙子，方勇还是愿意给几分面子。
“好的，爸。”林志雅压下恶心，笑着回道。
“嘎吱——”厚重的木门关闭，挡住外面的风雪，也拦住了许久不见的孩子。
方勇挥手拒绝佣人的搀扶，踉跄着扶着栏杆慢慢回到主卧，隔壁夜里亮了多年的暖黄灯光仍未熄灭，却也无法吸引方勇的注意力。
头发花白的慈祥老妇人在暖黄灯光下细细缝着手里的布鞋，针脚细密，敞开的柜子里堆了十几双颜色各异的布鞋，鞋子很大，可以看出是男人的尺寸，却不知为何一直没有送出去，而是仔细叠放堆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