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问诊开方
一夜朔风卷地，不知冻杀了多少生命。
翌日一早，李大狗带着卫殊，前往崇文街济世堂，路过一家布匹衣帽店时，想起他头发稀疏，恐不保暖。
于是带他进去，买了一顶黄黑斑斓的虎头帽，内衬棉丝软皮，外饰黑貂狐毛，戴在卫殊头上，既保暖又可爱。
付了四百多文，两人不久便来到济世堂前。
对比于其他店铺的冷冷清清，济世堂前依旧排起了长队。
因为前一天下午没有领取香樟木牌，李大狗与卫殊，只能老老实实在后面排队。
一袭青衣，容貌俊雅的成轺，依旧很有耐心的给人问诊开方。
这次的李大狗，倒是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前来看病的人，无论贫富，成轺和旁边帮忙抓药的两人，都不会主动索要诊金。
只在左边门口，放置了一个上面开口的半尺木箱，病人取走病方与药材后，皆依自愿放入诊金。
贫穷之人，离开之时，大抵会放入一两串铜钱，中人之家或放一贯铜钱，或放一小块稀碎银子。
富贵之人出手就要豪阔许多，金银珠玉皆有放入。
比如李大狗刚到之时，第一眼所看到的那名男子，四五十岁年纪，头大脸肥身量圆，外披一件狐裘大衣，内着锦绣图案衣袍。
华贵的衣服上，绣金描银，腰上挂了几个朱玉香囊，十根手指居然戴了八个戒指，一看就知家境豪富。
此时正悠哉悠哉坐在隔壁店铺等待，旁边还围了一群提着炭炉暖壶供热，手挽大氅毛毡挡风的仆从，店铺门口还停着一辆暖轿。
多半是昨日领了木牌，故此不在外面干等。
直到一个仆人跑去告知，前面进去那人是乙亥木牌，他才哎呦一声起步，赶来堂前排队。
众人纷纷侧目，以为他要带人冲散队伍。
不料此人行事倒也规矩，身后那群乌泱泱的仆人，都还很老实的没有过来。
李大狗耳聪目明，虽然问诊的地方与外面隔了一块半人高的木板，还是让他清楚的知道，这家伙原来是为了脐下三寸那点儿事。
本以为成轺的态度会有不耐，不想他依旧平静如水的听人讲完，甚至还传授了一套固元回气的锻炼方法。
李大狗大为佩服，果然是能者无所不能。
那人虚心提问几句，取药离开之后，心情大好，一口气摘下左手四只戒指，放进了门口箱子里面。
以李大狗贫乏的珠宝知识，也就只能大致猜出是红宝石、主母绿、猫眼石之类。
两人在寒风中等了一个多时辰，前面走完了十几个人，才算轮到李大狗和卫殊。
卫殊是个自来熟的，刚一进门就很有礼貌的行礼说道：
“谢谢成大夫，我大哥吃了您开的药后，果然好的很快，今天一早都能带我来您这了，我大哥还赞您的医术，比城里最高的楼还要高嘞。”
李大狗差点汗颜，‘这话虽然没甚毛病，我可真的没说……’
“过奖过奖……你怎么今天才来？前天我不是和你说了，你应该早些过来吗？”
成轺一脸笑容，学作卫殊的样子拱了拱手，然后伸手在他虎头帽上摸了两下。
“我走不开呀，昨天大哥还在床上躺着，我还想等他好了之后再过来呢。”卫殊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李大狗，笑着用左手将帽子扶了一下。
“哦，莫非是你害怕吃药太苦，今天还不想让我看看，只为陪你大哥来复诊来的？”
成轺一双如稚童般明亮的眼睛，倒映着卫殊和李大狗的身影，仿佛若有光。
“那不会的，喝药的事我都习惯了的，前天你给我的几根甘草，大哥不太爱吃，我都还留着呢。”
卫殊赶紧摇头，晃得虎头帽上的两只耳朵，一抖一抖像是活过来一样。
“那就好，现在我先帮你看完，然后再给你大哥复诊，来来来，先坐下。”成轺呵呵一笑，指了指身前那张椅子。
卫殊抬头看了李大狗一眼，征求他的意见，见他点了点头，这才坐了上去。
李大狗暗松口气，成轺的言行，虽然像个普通人一样，和蔼可亲，他的内心却承受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致使他像个木头人似的，站在旁边，不知该说什么。
直到此时点头之后，才觉得好受一些。
卫殊很有经验的捞起袖子，成轺一边帮他把脉，一边随口问道：“你几岁了？”
“再过几天就七岁了”
“哦，七岁了呀，看来你多半不爱吃饭。”
“我有好好吃饭的，你是想说我太矮了吗？”
“嗯，非止矮了点，也太瘦了。”
“那你帮我看好病后，我就长得快了。”
“嗯，是这个道理，叫什么名字？”
“卫殊，殊而不同的殊。”
“殊途同归的殊么？”
“对……”
“也还挺好……”成轺转头看向李大狗，问道：“以前吃药的方子，带过来了吗？”
“以前的方子因为意外不慎丢失，这是最近两月吃的药方。”
李大狗早有准备，取出在沂南抓药开的那张方子，递了过去。
“嗯，以前的药先别吃了，待会我开一副清热解毒的药方，先吃两天，再过来看一下。”
成轺接过药方，看了一眼就嫌弃的放一边了，很显然，只是基于个人操守，才没有使他骂出声来。
李大狗自然相信大佬的水平，点头称是。
成轺伸手将卫殊的衣袖拉了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没什么大事，你可以放心，这毛病啊，我都能治，先按时吃两天药汤，这药不苦，以后的可就难说了。”
“成，肯定不会偷懒耍滑。”
成轺的话像个小孩，他倒显得像个大人。
“好，记得两天之后及时过来……嗯，两天之后就是十五，那就推后一天过来。”
成轺点了点头，执笔书写药方。
“为何要推后一天，能提前吗？我大哥很忙，不能在这里久待。”
卫殊甩了甩袖子，一下跳下椅子。
“你读书的时候，一旬还有一天休息，我比你年纪大些，一个月休息两天不为过吧。”
“哦，原来这样子啊。”
卫殊有些不好意思，从兜里掏出一个柿子，放在他桌上道：
“昨天我从院子里摘的柿子，味道很甜你也尝尝吧。”
“你这算是给我的诊金吗？”
成轺哈哈大笑，将写好的药方递给了身后之人。
“那不成的，用个柿子当作诊金，你就要亏本了，而且别人看了之后，也都拿几个果子过来，那你也吃不完呀。”
卫殊一本正经说完，叹口气道：“我是没钱给你，不过可以问我大哥先借出来，以后想办法还给大哥就好。”
“是嘛？那我今天收你一百文的成本价吧，下次开药就要贵一点了。”
成轺笑呵呵检查了一遍抓好的药材，叮嘱着道：“回去之后清洗一遍，文火慢煎，差不多凉到不烫嘴，就能喝了，一包可煎两次，早晚各一次就行。”
“谢谢成大夫，下次我再给你带两个柿子，麻烦你再看一下我大哥的情况。”卫殊接过包好的两包药材，看了一眼，突然问道：“我是明天开始吃药，还是后天开始？”
“就明天开始吧，第三天正好十五，如果你不怕冷的话，就来城西温汤谷找我，当然你不能一个人过来，得找个人陪你一起。”
成轺看了一眼桌上火红柿子，又补充道：“更不能空手过来，我还等着吃你的柿子呢。”
卫殊再次看了一眼李大狗，见他同意，遂点头道：
“行，院子里的树上还有不少果子，到时我挑两个大的给你。”
“一言为定。”成轺伸出手掌。
“一言为定。”
卫殊笑嘻嘻拍了一下。
然后李大狗规规矩矩，坐在了成轺身前的那张椅子，用一种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心态，撸起袖子，将手放在了对方身前。
成轺随口问了几句，他的用药感受，李大狗尽量用客观的字句，还原真实的情况。
几句话的功夫，他的心情就在不知不觉间，逐渐变得平复，好像对方真的就是一个普通大夫。
许是对自己的用药颇为自豪，成轺满意的点了点头，让他按时吃药就行，大概一个月左右就能痊愈。
最后临出门时，又叮嘱他，卫殊体弱要注意保暖。
李大狗自然满口答应，牵着卫殊一起出来，特意分了两次，往门口的箱子里放下了两串铜钱。
这才一起出了堂口，往回走去。
卫殊右手提着自己的药包，抬头问道：“李大哥，你冷吗？”
“不冷，怎么了？”
李大狗把他手上的药包接过，塞进了自己怀里。
“你今天都没怎么说话，我以为是你冷了。”
卫殊将右手甩了几下，把手掌藏进了袖子里面。
“是吗？大概是担心你病源难治，不过刚刚那个大夫已经说了，没什么太大问题，那我也放心多了。”
李大狗牵着卫殊手的右手，不禁抓稳了些，心中暗道，‘不知者不怪，你个小屁孩又怎么知道，我面对他的时候，心里压力会有多大？
非但不敢多话，连内心想法都要尽量克制，刚才你们聊天的时候，我可是将前、后《出师表》背了两个来回。’
“嗯……是这样啊”
卫殊点了点头，右脚重重踢起一颗石子，扑落落滚出好远。
过了好一会儿，没有抬头的道：“李大哥，你和朱二哥要去的地方很远吗？”
“为何这么问呢？”
李大狗微微皱眉，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话。
卫殊望了一眼西边方向，有些低落的道：
“以前你没在的时候，朱二哥除了担心你的安危，还时常看着西边发呆，看的久了，我就知道你们要去的地方，应该会很远的。”
李大狗一时沉默。
早在卫夫子临终托孤的时候，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几个月相处下来，临了分别之时，还是免不了为此感伤。
一想到卫殊不满七岁，就要留在这离家几千里的陌生地方，他心里就蛮不是滋味。
别说是个小孩，就算是个成人，也很容易生出，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孤独感。
然而这种无助的感觉，非但出于现实所迫，也是李大狗内心有意促成。
或许只有这种孤独与无助，才能更大程度的唤起成轺的怜悯之心，为他和秋仇争取一丝机会。
在他的沉默之中，两人的脚步已经追上了此前滚出去的那颗石子。
低着头走路的卫殊，再次将它一脚踢出，石子滴溜溜滚进了路边的水沟，发出当啷啷的声音。
他看了一眼脚边，一时找不到另外的石子，于是抬头说道：
“李大哥，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家住在一个叫桂树村的地方，回去之后用一张纸把它写上吧，这样我就不会忘了。”
“好，回去我就把地址写上，以后有时间我也会去虔南看你。”
李大狗叹了口气，看了一眼东南方向。
弯腰把卫殊抱起，道：“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秋大侠吗？”
“记得，你还说他长得比你好看。”
卫殊刚说完这话，眼里就生起了一层水雾，只觉得心口之间，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说不出的难受。
于是，他赶紧别过头去。
“确实，他非但长得比我好看，其实比大多数人都要好看许多，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
李大狗尽量让自己的嘴角，扯出了一个笑容，道：“最重要的是，他是我的朋友，非常非常好的朋友。”
“嗯……”
“所以，我就拜托这个朋友来照顾你，等你病好之后，他也会像我一样，把你一路护送回家。”
卫殊没有说话。
李大狗轻轻问道：“你愿意吗？”
良久之后，卫殊终于轻轻“嗯…”了一声。
纵然是他努力克制，也掩饰不住说话时的哽咽。
李大狗只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一下，没有将其转过身来。
卫殊的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滴落，噗噜噜打在了李大狗的肩膀。
“等他到了，你肯定会喜欢他的，当然他也会很喜欢你。”
“我以前告诉过他，你能打的一手好弹弓，在这点上他肯定也比不上你，到时候就要你大方一点，好好指点他一番。”
“你想呀，你才只有七岁，就教会了两个武功非常不错的人，怎么打鸟射兔，是不是很了不起？”
“明天我就给你做一把弹弓，怎么样？”
“这次我们用楠木做胎，犀角为端，牛筋揉弦，羊皮缝兜。”
“你也不用担心会拉不动，秋大侠的武功虽然比我差一点，教你倒也正好合适。”
“我再给你削一把木剑，让他把自己的看家本领，一起教你……”
……
李大狗明明在他耳边说话，卫殊却觉得他的声音越来越远。
终于在要进门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