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风雪归人
「引子」
一世魂,两世人。
不入红尘,不死身。
——破衣道人
夜半惊醒,里衣已被汗浸湿了大半。
沈清溪拢了拢身上的锦被,停了一瞬,赤着脚,披了外衣,将炉子的炭火又加了些。
阁楼外的通风处很快便飘出几缕白烟。
「正文」
腊月时节,初雪降临,距离帝京需一日路程的长乐村,被一声声马车行走于积雪之上的“吱吱”声打破了长久的宁静。
在村民们带着好奇的目光下,那马车径直穿过村庄,停在了村庄深处的一户人家门前。
“吁!”马蹄急踏,马儿口鼻之中喷出一口白气。马夫利落地翻身而下,摆好马凳,一位约莫四十岁的妇人手中捧着锦盘掀帘而下,理了理衣衫,轻轻勾起门环扣了扣门。
须臾,“吱呀”一声,门被从里面扯开。那妇人抬目,看清来人,几不可闻地呼吸滞了一瞬。
只因那少年虽覆了面,但露出的那双眼睛却如同暗夜明珠般,摄人心魄。那妇人反应极快,整理了神色,才不致失态,款款行了一礼,
“帝京沈府,前来接姑娘回家。奴家是伺候府里老夫人的,可叫奴家一声刘嬷嬷。”
那少年默了一瞬,目光却扫视了一圈,发现只有这妇人和马夫前来,淡淡道,“风雪渐重,二位进来吧。”
与此同时,二楼房间之中,有一人纵观全程。窗纸之上如柳絮般的飘雪影影绰绰,见人进了屋,少女也离开窗坐在了铜镜之前。
沈清溪一言未发,目光落在铜镜中的自己。
未施粉黛,如池中青荷一般,天然去雕饰。
五年前,在一条不知名的河边,沈清溪悠转醒来。怎么回事?飞机失事,她不是死了吗?
看着这只有十岁的女童身体,二十八岁中医学博士的沈清溪只觉脑袋一懵,她,竟然穿越了。
沈清溪满头黑线,只是这女童也叫沈清溪,而属于原身的记忆,也一股脑的涌入她的脑海里。
这沈清溪一世活得惨淡,幼年遭拐,只记得自己的名字,但到底因年岁太小,不记得来处。被卖到这边陲小镇后,在主人家又受百般磋磨,毫无人性的主人家竟让毫不会水的她在这腊月时节去河里抓鱼……这才给了沈清溪重生在她身上的机会。
沈清溪握紧早已有些泛白的指节,既然老天给了她生的机会,哪怕是在这样的异界,她也一定会安稳的活下去。
五年行于世间,从边陲小镇到帝京都城,沈清溪凭借自己的天才医术,过得也是怡然自乐,颇为舒心。
而在路过一个破败村庄时,沈清溪捡了一个半大小子,说是捡,不如说是那小子非得跟着她,或是遭遇相似,沈清溪动了恻隐之心。
沈清溪觉得多一个人,就当解闷。便带上了他。那孩子小沈清溪三岁,捡到他那日,正是小满。
沈清溪便索性叫他小满了。
起初沈清溪怕又被一些不怀好心的人贩子抓了去,便只住在山间,平日里采些草药下山去卖,以此为生。偶然间救过一名昏迷的剑客,醒后那名剑客为了感谢沈清溪,临走之时赠予沈清溪一本剑谱心法。日复一日的修习,沈清溪融会贯通,自成了一套剑术。只是……除了有时内力会偶有凝滞,迄今为止,她都找不出原因。
但有了武艺傍身,沈清溪便敢下山了。
几日前,沈清溪带着小满来到了帝京旁的长乐村定居。可不知为何,总有些乔装成村民的人在她们家周围环伺。但似乎又没有恶意。
谁知那日小满与同村人外出,刚走没多久,又匆匆跑回来。
那番着急的样子,让沈清溪也吓一跳。
小满一字一句说道,
“阿姐,他们说你是帝京沈相的女儿,而且沈家已经派人要来接你了!”
什么?!
那夜,乌云蔽月。
小满脸色有些沉,“帝京水深,何况相府,你想好了吗?”
不过十二年岁的孩童,脸上倒总是带着些愁容。
沈清溪不语,轻轻推开窗,空气中水汽似重了些,有风吹来,乱了沈清溪垂下的秀发。
“风雨将至啊。”
沈清溪忽地说道。
小满顺着她的话朝外看去,果不其然,顷刻间,大雨瓢泼而下。
原来,那些人是沈府的人。
“阿姐,你若不想去,那我们跑吧。小满一定会护好阿姐的。”
看着那雨,沈清溪伸出柔荑,冰凉的雨砸在手心,似乎在提醒着沈清溪什么。
应当是,跑不掉了。
在那些乔装的人之外,还有一些好手,似在时刻监视她,恐怕她跑了一般。
“咚咚咚。”敲门声拉回了沈清溪的思绪。
沈清溪开了门,刘嬷嬷与小满立在门外。
“阿姐,这是老夫人身边的刘嬷嬷。”看着小满覆着面,沈清溪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但没有过多在意。
沈清溪客气地颔了颔首,说道,“刘嬷嬷好。”
那刘嫲嫲一瞧见沈清溪,虽极力控制着神情,心中却早已千言万语飘过。
到底是何人在传沈家流落在外的女儿粗鄙不堪,貌若无盐啊?
屋内炉火烧得正旺,开门便有热气逃出门外。
只见眼前少女一袭半绯烟长裙,外披一青色纱衣,发式梳得简洁,只随意插上了支青绿色发簪,与身上的衣衫倒是相得益彰。虽少了些本属于少女的稚嫩之感,但在这样的腊月时节,举手抬足间尽有一抹清冷新荷的意味。
翘盼及笄之后,不知又会是怎样的绝代芳华。
“刘嬷嬷?”沈清溪浅笑唤了声。
刘嬷嬷回了神,忙不迭道,“奴才失态了。”
“不妨事。外面冷,嬷嬷快进来吧。”沈清溪温柔道。
刘嫲嫲应声进了屋,只觉周身都被温暖的气息包裹着,仿佛方才屋外的风雪皆是假象。
而站在一旁久未出声的小满只觉浑身虎躯一震。
这还是那个强按着他给他扎针的阿姐吗?反差也太大了吧?!
屋内,沈清溪坐在桌边,斟了两杯茶,眉眼弯弯,看向站在一旁的刘嬷嬷,“嬷嬷坐。”
刘嬷嬷仍捧着那锦盘,笑呵呵回道,“姑娘贵为嫡女,虽体恤下人,但入了相府,从此刻起,有些规矩还是不能破乱的。”
沈清溪也不恼,转而说道,“辛苦嬷嬷跑这一趟了。”
“姑娘哪里话,沈府上下都盼着您回去。老太太与大夫人都牵挂您,催着老奴尽快将您平安带回去呢。”
沈清溪轻饮了一口茶,闻言偏了偏头,垂下了眸子。虽不多言,但整个人似乎悲伤弥漫心头。
刘嬷嬷正思忖着如何开口,只听沈清溪略带哭腔的声音传来,
“连累祖母娘亲担忧,是清溪的不是。清溪也盼着能早日承欢膝下,以尽孝道。”
刘嬷嬷听闻这话,情真意切,心中也不免戚戚。
这话虽出自沈清溪口中,但沈清溪与沈府中人可谓是毫无羁绊。只能是原来的沈清溪,内心深处最快乐的回忆所驱使。
沈清溪轻轻拭去眼角泪水,放下了茶杯,“从一进门,嬷嬷便捧着这锦盘,不知是何物,嬷嬷如此珍贵?”
刘嬷嬷将那锦盘置于桌上,一边掀开一边说道,
“此来大夫人本要同行,然三皇子边境取胜,近日归京,要与太子及诸位皇子拜访相府,大夫人需操持诸般事宜,不便离府。然心念姑娘,便命老奴携了这陛下赏赐的白狐大氅,让姑娘以做御寒之用。”
沈清溪看着那大氅,绒毛触可生温,无一丝杂毛。白狐极难捕得,做成的任何用品都供皇室所用。而如今,相府有一匹如此上乘之品……
另外,诸位皇子,竟可以如此明晃晃的,拜访当朝宰相吗?
怎么和她看过的少得可怜的电视剧不太一样呢?
正思忖间,马夫的声音从外传来,
“小姐,屋外风雪渐大,回京需一日时间,此刻出发,正是合宜。”
刘嬷嬷未应声,只转身看着沈清溪。
沈清溪站起身,“如此,那便出发吧。”
刘嬷嬷应声称是,为沈清溪披上大氅,出门时小满直接跟了上去,刘嬷嬷有些面露难色。
沈清溪回身握住了小满的手,“这是我的义弟,刘嬷嬷,可有不妥?”
刘嬷嬷看了眼小满,嘴上嗫喏了几句,最后说道,“一切全凭姑娘做主。”
天元王朝六十二年,宣武二十一年,通往天元都城的官道之上,一架黑漆马车正在徐徐而过。
车辕之上坐着两人,一人带着毡帽,牵拉着缰绳。
另一人看着小些,半覆着面,却不戴毡帽,甚至时不时探出头来,任风雪侵袭,正是小满。
沈清溪要拉他同坐马车,却被小满拒绝了。沈清溪便随他去。
与没有过多装饰的马车外观相反,马车内部倒是宽阔,四周都挂着触可生温的丝绸帷幔,红罗烟霞似的裀褥铺满了马车内部,车壁上的红泥小炉散发着缕缕幽香,沁人心脾。铺好软衾的长椅上,沈清溪斜斜倚着身子,如墨似的秀发垂然而下,半绯色长裙顺势坠然在地。
忽地一阵寒风袭入马车,许是之前落水留下的病根儿,沈清溪虽竭力调理过,但还是不免得有些畏寒,不由得睁开了眼睛。
沈清溪还未发一言,刘嬷嬷利落地将那白狐大氅盖在了沈清溪身上,还顺势将窗帘与门帘掖紧,烧旺了火炉。
马车内温度急速升高,沈清溪身子也更暖了几分,手中捧着珐琅花卉纹样的暖炉,口中道了声谢。
刘嬷嬷止住了手中添炭的动作,恭敬道,“这是老奴的本分,寒风凛冽,扰了姑娘已是失职,论理该罚,却万分当不起姑娘一个‘谢’字。”
沈清溪捧着暖炉的手道大了几分,还想说些什么,最后只说了句,“起来吧。”
刘嬷嬷应声称是,旋即又拎起了茶炉,开始烹茶。
茶声鼎沸,刘嬷嬷端了一杯热茶送到沈清溪手边。
沈清溪接了过来,心中却始终有一事想问。
刘嬷嬷似乎看透沈清溪有所疑惑,主动开口道,“姑娘可有不解之处?”
“嬷嬷果然好眼力。”沈清溪顿了一顿,问道,“皇子结交重臣,皇帝难道毫不忌讳?”
刘嬷嬷手上动作一滞,她想过沈清溪会问老太太与大夫人秉性如何,府内何人当家之类的问题,却万万没想到,她会问一个完全毫不相关的问题。
刘嬷嬷笑了笑,想着搪塞过去,便语气平静地道:“圣上的心思,哪是老奴这种人能看得透的。但是几位皇子来访相府,既不是结党营私,也不会威胁到皇位,只是访亲罢了。”
“访亲?”沈清溪倒真有些疑惑了。
刘嬷嬷停了手上的动作,缓缓说道,“圣上幼时,生母娴嫔不受宠,也不得先皇喜爱,故而过得辛苦。老夫人受先太后喜爱,曾在宫中养过一段时日。又与娴嫔曾是闺中密友,知她过得不易,便一直照拂一二。娴嫔殁后,托付老夫人看顾圣上。老夫人…”刘嬷嬷顿了一顿,“老夫人一次去看望圣上时,阴差阳错替圣上饮下了那有毒的汤药,险些一命呜呼。但正是因此,圣上重得先帝爷重视,又收在了当时的皇后膝下,直到如今做了圣上,却始终念着老夫人的恩情。再加之,相爷与圣上一同长大,圣上令诸皇子认了相爷为相父。故每年都令几位皇子亲自至相府看望老夫人。”
刘嬷嬷说得波澜不惊,仿佛早已对此司空见惯。
沈清溪心中倒微动,没想到还有这样一层关系,那沈家在帝京的威势,可真是不小呢。
相父这词,她印象最深刻的,还是那个“扶不起的阿斗”的故事。
刘嬷嬷继续道,“今年快至年关,诸位皇子还未临府。皆是在等三皇子归京。三殿下年中去了边境,与冒犯边界的胡人交战。正赶上年关大胜,马上便要回京。”
沈清溪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然皇室无情,未亲历,还是比较保守些好。只是,这帝京的水怕是要比她想象的还要深。
一时之间,马车之内只有茶炉鼎沸之声。
忽地,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沈清溪丝毫不惊地声音透过厚厚地幕帘传出,“怎么回事?”
马夫的声音似有些无奈,“禀小姐,风雪呼啸,难以前行。”
沈清溪掀开帘幕,眼前的景象让她心一惊。
风卷狂雪,团团片片,前方的路因这翻飞的雪花,已难以看清。天地空茫之间,只余她们这一架马车,承受着风雪的怒吼。
放下帘幕,沈清溪沉声说道,“不可前行了。”她看向一旁的刘嬷嬷,“附近可有什么遮蔽之所?”
刘嬷嬷有些面露难色。
沈清溪心中暗恼,刘嬷嬷只怕一直在内宅深居简出,怎会知道这些事情。
沈清溪直起身,一掀开门帘,风雪便往脸上落。她努力辨认早已被风雪掩盖的周围环境,却怎么都觉得与当时她进京走的直通南城门的官道不相像。
“这不像是去主城门的路。”沈清溪冷言道。
闻言,一旁的小满忽地警觉起来,似一只将满身刺都立起来的刺猬般。
那马夫被吓一跳,看了眼马车内的刘嫲嬷,嘴皮翕动,“这条路是通往东城门的,离相府近些。”
沈清溪了然,还未说话。
“轰!”
两侧山崖有碎石跌落,砸地的瞬间激起一阵飞雪。
众人都被吓了一跳,沈清溪忽地想起什么,
“我记得朝廷在沿官道会常设官驿,可有此事。”
那马夫闻言一拍脑袋,似恍然大悟,
“确有此事。”
沈清溪面露喜色,可那马夫支支吾吾,不住地挠着脑袋,嘴里嘟囔着“大公子曾提过,是在哪个方位来着?”
看来是有些想不起来了。
沈清溪看了小满一眼,目光接触,沈清溪便放下了帘子,重新坐回马车之中。
刘嬷嬷将那暖炉递上去,温热的感觉传到手心,沈清溪未发一言。
刘嬷嬷似有些着急,但主子不说话,她一时之间倒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须臾,帘外马夫的声音传来,
“官道岔口,方圆五里内,必有官驿。”
沈清溪嘴角勾了一抹笑意。
果真没叫她失望。
话落,那马夫如大梦初醒。而小满已拿过缰绳,喝着马狂奔驿站而去。
直到小满的声音从外传来,
“阿姐,到了。”
沈清溪看了刘嬷嬷一眼,开口道,“先下车吧,刘嬷嬷。”
“且慢。”刘嬷嬷不知从哪变出一顶帷帽,“驿站鱼龙混杂,姑娘还未出阁,需戴着这帷帽才好。”
沈清溪接过那帷帽,戴在头上,刘嬷嬷扶着她下了马车。
进了官驿,有小二热情上前招呼。
刘嬷嬷付了银子,“要一间安静些的客房,再送些热茶和糕点上来。”
小二满脸堆笑,将沈清溪一行人引到了二楼角落的一间。
“贵客稍待,马上便有茶水与糕点送来。”说罢带上了门,挡住了屋外的喧闹。
小满一进屋便又径直坐在窗边,开了个缝儿,看着窗外。
沈清溪绕过挂屏,摘了帷帽,进了里间,突然问道。
“马夫呢?”
隔着挂屏,刘嬷嬷答道,
“到后院喂马了。”
沈清溪点点头,马跑了大半日,和人一样,也需补充些才好。
“如此,那一会小二上来后,也叫他给马夫送些茶水点心过去吧。”
刘嬷嬷一怔,似有些意外。帝京里的公子小姐,鲜少会有人注意到一个卑微到尘埃里的奴才。
难道是收买人心?
可看着沈清溪的神情,仿佛只是随口提起,再无其他。且小小一个马夫,有何值得收买的。
姑娘,似乎有些不一样。
刘嬷嬷应了一声,只是一贯学着控制神情的脸上,出现了一抹笑意。
那喧闹声越发大了,沈清溪只充耳不闻。
“咚咚咚。”
清脆的敲门声传来。
刘嬷嬷带了笑意,
“应是送茶水来的。”
便转身去开了门。
沈清溪却突觉不对,屋外,有不止一个人内力流转。
正要喝住刘嬷嬷的动作,刘嬷嬷却已先她一步,打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