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二
两三天都没好好吃过饭,这下我和九枝终于腆着脸大吃了一顿。
员外毫不怠慢,给安排了好几样菜,我和九枝吃得斯文扫地,看得方夫人瞠目结舌。
我好歹还留了些体面,吃个八分饱就停了,九枝这妖怪不知分寸,直吃到双目涣散,站不起来,被我硬拖着下了饭桌,跟随夫人去了小姐卧房。
九枝在离房不远处等着。夫人把我带到房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舜华,是我。”她对门里人说。
门后一阵人声,少顷,一个细弱的声音透门而来。“夫人,小姐说她不想见人。”
“你告诉她,是请来的捉妖师傅。”夫人耐心道,“一位女子。”
又一阵人声,门才开了。进门先看见一个身形小巧的姑娘,年纪不大,这该就是方家小姐的随侍丫头,叫舜华的。
“小姐还是不敢睡么?”夫人柔声问她。
丫头点点头,偷偷看我一眼。
夫人叹息一声,抬步往里走。这卧房比我家房子还大许多,让我好生羡慕。转过一道齐人高的屏风,是一张样式精巧的床,一个少女就缩在床角。
看到有生人来,她还有些惊恐,见我是个女的,稍稍放松了些。
“这是小女,方玉蕊,”夫人为我引见,“蕊儿,这是爹娘给你请来的道姑,叫……”
“有灵,白有灵。”我心想我也不是道姑啊,但这时候了,她爱怎么叫便怎么叫吧。
方家小姐瑟瑟着看了看我,我冲她笑笑。她被那梦魇折磨得不轻,脸颊深陷,面色蜡黄,但看得出来是个美人的底子。
反正比我好看就对了。
“今日有睡过么?”夫人在床边坐下,问。
一提到“睡”字,小姐惊惧得一跳,拼命摇了摇头。
夫人面有不忍,拿起她的手,露出手腕给我看。“师傅你看,这都是那梦里的媒婆所做的。”
我凑近前,看到小姐手腕上,果真有几道紫黑色的深印,是个手的形状。
再看另一只手,指甲竟已剥落了两个,血结了黑痂,基本快看不出来是只人手了。
“我这孩子……遭罪了啊……”夫人哽咽起来,伸手去脸上拭泪。
我没心思看这母女情深,先打量了方家小姐,又扫视了一下整个卧房,除了方家小姐身上有很重的阴气,倒确实看不出有别的邪诡之处。
“夫人,麻烦你稍后一点。”我扶着方夫人离开床铺,拿出生墨笔在手心画个符,念声“起”,符光腾上半空,自己在屋内转了一圈。
片刻后,它回到我手上,我捏着符,去摸方家小姐手腕上的印记。
这一下居然把我手弹开了,沿着手回来的,是一股莫可名状的感觉,而且这感觉里……似有一分狂喜?
“小姐,”我问道,“你这阵子,当真没遇到过什么怪异之人?”
方玉蕊一言不发,还是拼命摇头。
“蕊儿啊,”夫人说话了,“你若有什么不敢同你爹爹讲的,就在这里和我们说,娘保证不告诉旁人。”
对面这位少女照旧没说话,睁大眼睛又往床里缩了缩。
看来是问不出来了,真有怪异,怕是她自己也没察觉。我离了床,走出屏风,又问了问那个舜华,也是一样,她也死活想不起来最近有什么古怪。
“姑娘,还有办法么?”走出卧房,夫人问我,“小女是不是没得救了?”
“倒不会没得救,只是……”我也不知该怎么说,打发她回房,跟小姐说说话,防她犯困,然后紧关上门,在卧房外布下几道法咒。
这只是镇邪用的,虽然已是我能尽到的最大限度,但不知事情根由,恐怕也起不到大用。
我隐约知道这怪事的源头当在这城里,可我眼下走不开,叫九枝去,他估摸更无从下手。
再一想,倒是有个人可以帮忙。
虽然我是真的不想找她。
没办法,我叹口气,闭上眼,在心里默念了三遍“翠玉”这名字。
翠玉倒是守信,我刚默念完,不过多时,眼前一阵黄烟,一道人形自黄烟里现了身。
人还没露全,那恼人的嗓门已经响了起来。“小有灵,这么快就想你姨了?”
翠玉坏笑着看我。她和两天前分别时没两样,只是手里握着根擀面杖。
“你这是……”我看傻了。这是什么打扮啊。
“哦,这个啊,我正给我小姐妹烙饼呢,”翠玉看看擀面杖,说,“擀到一半,听见你叫我,我就赶紧来了。”
“你们黄鼠……你们黄大仙也吃饼?”我难以置信。
“偶尔换换口味嘛,”翠玉说,“面粉是借来的。”
她说借的,那肯定就是偷的了。
“别闲聊了,”翠玉又说,“说吧,突然把我叫来,有什么事?”
她四下一环顾。“老天爷爷啊,你这是撞什么大运了?来了这么好的人家?”
我三句并两句,把方家小姐的噩运大概同她讲了一遍。翠玉听着听着,也困惑起来。
“还有这种事?”她看来也没听说过,“只听过小鬼索命的,可从没听过拿人去成亲的……你要我怎么帮忙?”
我附耳过去,小声和她说了说。
“倒是不难,”翠玉说,“那行吧,我就走一趟,小有灵有难处,我这当姨的,怎么也得出出力啊,是不是?”
我假装没听见后半句话。翠玉嘿嘿一笑,扭身现了原形,四脚着地,轻盈地顺着外廊爬上了屋顶。
“好好想想怎么谢我吧,小有灵!”
她留下这一句,跳出去不见了。
……谢你谢你,我送你两张大饼好不好。
想到九枝还在等消息,我暂离了卧房去找他。九枝老老实实候在原地,袖着手,正眯眼看府院上头。
“看什么呢?”我走过去。
“翠玉来过了?”他饶有兴味地问。
“你看见了?”
“我感觉到了,”九枝说,“她翻屋顶出去,是要做什么?”
我又把那些事情对他说了说,九枝听得面色严峻。“我方才又想了想,”他说,“这档事,有些像娘在她那本书里提到的’冥嫁’。”
“冥嫁?”
“只有一点点像,”九枝又说,“娘写的是,某些地方,男女未婚便故去的,家里人会给他们找个新死的人婚配,在阴间凑成一双,有的人家还会为此大操大办,除了拜堂用的是空棺或者衣物,其余跟活人无异。”
我一阵恶寒。这什么鬼习俗啊?人都死了还不让安生?
“但是这些习俗里,没有找活人冥嫁的。”九枝说,“也没见到有托梦一类的说法。”
我点点头。“我叫翠玉来,就是为了查探下,这城内还有没有别的异状。她身子小,爬高爬低方便些。”
“有道理。”九枝也点头。“只是……”他不无担忧地看着我,“这事,怕会很凶险。娘子千万要防备,自己总归最要紧。”
不需他说我也懂。寻常妖鬼都还好对付,真扯上别的干系,就麻烦了。
方家小姐和夫人都被我关在卧房内,我也没了顾及,索性喊上九枝一起回到卧房门口,借九枝一点妖气,给卧房又上了道咒。
剩下的便只能等。我静静倚在门边,听着屋内隐约的说话声。希望有夫人陪着,小姐一时半会儿不会睡,眼下的状况,她万万不能再睡了。
好在翠玉没让我等太久。天刚黑一点,我就听到窸窣声,一只黄鼠狼从外廊上方飞快爬下来。
“哎呀,可累死我了!”翠玉化了人形,大咧咧在廊柱上一瘫。
“探到什么了?”我忙问,“有异样吗?”
翠玉翻我一眼。“你这孩子,没良心,都不让我喘口气……喏,找到这个东西,你看看吧,我也不认识。”
她扔了一团物事给我。我接过来一看,是一团缠在一起的红线,红线上还挂了几张黄纸写的符。
这红线倒没什么,但这些符……
我从怀中拿出我爹那本“玄法正道天策”,快速翻找着,翻到其中一页,上面画的符的样子,和那黄纸上一样。
一瞬间,我心沉了下去。
“这东西你在哪儿找到的?!”我问翠玉。
翠玉被我严肃的脸色吓了一跳。“在哪儿找到……离这儿挺远的,城里一个破旧人家,”她答道,“我循着一点阴气,好不容易才摸过去的。”
“那家人是谁?”
“没人了,就一个小破屋,都荒废了,我化人形问了问邻舍,说这家就一个男的,挺年轻,但早死了,死了差不多三个月。”
她撇撇嘴。“你是不知道,邻舍说这人是自戕的,自己寻了根绳子吊在房梁上,可吓人了,还是邻舍给他收的尸,要不是后面谁也不愿进他的屋,这红线保不齐都要一起下葬……”
翠玉后面又说了些什么,我已经听不进去。红线、纸符、自戕的男子、媒婆、轿子……
“坏了。”我收起红线,扭头就冲进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