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久别重逢
胡江记得，在一九八六年胡静安五岁的时候，他们全家离开了这个他从小成长的地方，乔迁新居。
一九八六年之后，每年春天的这么几天，他都会来这里看看；一是担心林雪为赴战友之约，无法找到他，二是怀念曾经的生活。
胡江和林雪在战场上相约的那一天，是一九七九年二月二十二日。这一天也是胡江被越军的高射机枪的子弹打断腿的日子，林雪和胡江，永生不忘。
虽然胡江给老邻居们留了话，可还是坚持每年的春天，来几天看看。
胡静安不知道胡江每年为何而来，胡江的妻子却知道。
胡江与妻子闲聊时常问道：“你觉得，我的战友会来吗？”
他妻子认为，生死战友之间的约定，这个战友一定会到，但是到底哪天来，他们无法确定。
胡静安被习习江风吹得寒意阵阵钻心肺，他打开车门坐进了驾驶室，摇下车窗，无所事事地等待着胡江的召唤。
今天的晚霞，映红了长江。胡江不知为何，被这落红的景色感动着。
血色的霞光，就如天空中飘扬的巨幅旗帜，荡涤着人世间的污泥浊水。
胡江坐在轮椅上，他的余光发现了一辆出租车停在街道对面的六号码头前。不一会儿车开走了，有个人影站在原地。
这个时间的六号码头，已经没什么行人往来，他不会刻意去观察对方，这样很不礼貌。
胡江没有把这个站在原地不动的人当回事，他还沉浸在晚霞落红的惊艳中，在回味着。
胡江的思绪，时常在这种状态下飞到千里之外，回到曾经的战场。
每个人一生都会识得很多人，充其量发展为朋友，知己却微乎其微。
相处一辈子的人，却如日饮水，平淡无奇；相识一天的人，有时却成了知己。林雪和胡江的相识，仅仅只有一天。而这战场上的一天，却比过绝大多数人与人相识了数十年的感情。
在胡江认识和了解的人之中，他最佩服的人就是林雪，林雪是他人生中唯一的知己。
望着街对面二层楼的几扇拱形式样的窗户，林雪站立了片刻，稍事稳定，林雪沉下心情。他要走过街道，到对面的楼里去打听一下。
这么多年，万一胡江搬家呢？林雪坚信，即使胡江不在这住，也会给他留下点什么，只要细心打听，林雪相信一定会有胡江的消息
夕阳霞落待知音，
汗马兼程江南岸。
侧闻东隅君伫立，
信使依然途中行。
在街道的路东头，从八号码头方向驶来十五辆黑色轿车组成的小车队。
这小车队的每辆轿车，都开着双跳灯，速度不快也不慢。
林雪和胡江二人被车队的动静吸引，他们同时看着车队的第一辆轿车驶过眼前。
第一辆车与第二辆车开过的缝隙，林雪和胡江四目碰撞。
当第二辆和第三辆的缝隙，从二人眼前闪过时，他们二人全身精神一绷汗毛竖立。
第三和第四辆驶过后，林雪和胡江完全认出了彼此。就这么在余下的车缝中，相互再次观察，确认，激动，等待车队全部经过以后，俩人已经泪水模糊。
经过二十一年漫长的等待之后，两个相识了一天，却已经是生死之交的战友，重逢了。
战场上敌人的枪炮声依然响彻山谷，战友的呼喊声仍旧耳旁回荡……他们勿忘初心的纯粹友情，可撼日月！
林雪无法接受马路对面坐在轮椅上的胡江。当初战场上的一切，林雪仍旧历历在目。虽然他能想象胡江断腿后残疾的痛苦，也能感受胡江在夜深人静之时内心的不甘。可猛然出现他眼里的轮椅，以及坐在轮椅中面颊苍白消瘦的战友，林雪将头扭向了一边，悄无声息地泪流满面。
林雪在自责，如果当初早一秒发现敌人的高射机枪，眼前的胡江，就不会在轮椅上度过余生。
胡江在车流中确认了林雪之后，激动得他颤抖着说不出话。
胡江知道林雪突然看见他残疾的样子的心情是怎样的难受。当初父母见他时，也是痛苦得无法接受。
经过二十多年的等待，此刻街道对面伫立的人，就是他胡江的知己，是生死战友，胡江还有何求？
晚霞铺满的街道，就像一条血色河流，将多年未见的生死战友，相隔两侧，就这么一切安静了下来。
胡静安从轿车的后视镜发现胡江的异样，他赶忙下车跑到胡江的身旁喊叫道：“老爸，您怎么了？哪里不好啊，去医院吗？”
胡江流着泪，颤抖的双手拿出挎包里的小黑布袋，抖抖瑟瑟地从中拽出那把外壳雕刻着俄文的棕色电木制作的老旧口琴，双唇用力含着，吹起了那首只有林雪和胡江两人能够诠释的乐曲《啊，朋友再见！》。
胡静安整个傻愣在现场，一会儿看看胡江，一会儿看看马路对面拎着灰色旅行包的中年男子，他的大脑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胡江吹完口琴，含着泪很用力地对着马路对面的林雪喊道：“你看，这些桥拱像什么？”
林雪哭笑着轻轻摇着头，大声地回答道：“像屁股……像臀部，博士先生。”
胡江用力地笑骂道：“你永远是一只猪，没有想象力的糊涂虫。”
“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隔着街道的爽朗大笑声，荡涤着世间，将所有的污泥浊水冲到了九霄云外。
此时胡静安的内心，快要崩溃了。他无奈的表情，对着眼前的空气胡乱叫喊道：“这是哪一出啊？谁跟谁？演戏吗两位大佬？不带这么玩的呀！”
……
杭州西湖风景区的龙井路上，有一家临靠小池塘边的茶馆，名曰“醉茗若梦”。
这家茶馆是隋唐建筑风格，在西湖边众多茶馆里属于翘楚。风儒雅士最爱此处的情调，许多有名之士常到此地茗品清淡。节假日基本需要预订，常客自然知晓。马建军在两天之前就有预定，不然今天星期六下午一定无座。
昨天，也就是二零零零年二月二十五日星期五下班的时候，吴爱国告诉张君芳，今天的约会地点和时间，并关照张君芳要认真对待，而且机会难得。因为这个马建军在吴爱国老公的嘴里，那是相当不错的男人。张君芳看不上没关系，吴爱国夫妻俩的面子要给，拿捏好尺寸来日方长。
在浙江大学学金融的张林越和学新闻的张林南，每逢星期六，都要回家吃午饭。
还有一年半，这兄妹俩即将毕业。兄妹俩知道张君芳养大他们不容易，从小就相当懂事，能自己解决的问题，绝不让别人帮忙。
张君芳没有多说关于她年轻时候的事情，也没有提过林雪是兄妹俩的父亲。关于那年春天的那场战争，更是只字未提；最多说过自己在昆明的解放军第四十三医院当过护士。孩子们问过几次有关亲生父亲的事，都被张君芳找理由回避了。兄妹俩背后认为他们的父亲不是什么好人，但是坏人也不算，因为他们发现张君芳时常发呆，给他们的感觉张君芳一定是想念他们的父亲，至少是怀念年轻时候的许多事情。反正这两兄妹对生父，没有立体的感觉，林雪属于可有可无的人。
吴爱国告诉张君芳约会的时间是星期六下午二点，在“醉茗若梦”茶馆的“茗想”包间见面。
张君芳当然不会迟到，绝大部分当过兵又被战争洗礼过的人，对于时间观念很强。他们骨子里透出的那种气质，三言两语说不清，只能面对面地去感受他们内在的魅力。
一家人吃过午饭，张林越和张林南说很久没有去西湖了，要去拍照游玩，天气晴朗气温回升适宜游湖。
张君芳在自己卧室中拿出三百元钱交给张林南，关照了兄妹俩一些安全等琐碎，换好衣服先出门与马建军约会去了。
还是那辆白色的踏板摩托车，还是骑在日常的路上。保俶路——文三路——学院路——玉古路——灵隐路——龙井路——三台山路，这是张君芳上下班往返过无数次的路径。
从玉古路浙大路开始，到三台山路是郁郁葱葱湖光景色宜人的地带，这道路两边的花草树木等植被的覆盖率超高，雕楼疏朗一瞥赏心悦目，茗芳暗香一吸沁人心腑。
其实，从张君芳出门的一刻起，到玉古路都充满着人文学院气息。
有时，张君芳也走教工路——曙光路——杨公堤路轮换，这两种走法差不多。路程大约八公里，十个红绿灯左右，驾驶摩托车二十分钟来去。绝大多数人走这条路是旅游，张君芳是上班的路。
四十三岁的张君芳，除了林雪这个心思以外，其余基本无忧。在许多方面，同龄人的外貌和内在都无法与她相提并论。
吴爱国常说：“你就是被掩埋在长白山上千年的人参娃娃。”
每当张君芳追问的时候，吴爱国却说道：“自己悟吧。”
张君芳悟不出来，能悟出来就不再是千年的人参娃娃了，那就是满山乱跑的娃娃精了。
正常穿戴的张君芳，加上军人特有气质，她显现出的魅力，站在人群中就是千里挑一。
什么是千里挑一呢？打个比喻，当你站在都市繁华的十字路口，数着在你面前走过的一千个人，看看在这些人里，有几个跟你要对比人的魅力相同。又或者说，有几个人能让你回头多看一眼。
风和日丽的下午二点整，张君芳在“醉茗若梦”茶馆外停好摩托车，稍加整理，又瞥了一眼摩托车的后视镜，自我感觉不错。
外穿超轻的黑色羊绒过膝显腰大衣，黑色羊绒打底裤，白色短靴，单肩白色硬羊皮面的小方包，黑发飘肩的张君芳，面带着自信的微笑，走进了茶馆。
“醉茗若梦”茶馆的大厅里，有散桌十五桌。今天是星期六的下午，基本坐满，靠小池塘边有五个包间，中间位置的包间，就是张君芳和马建军约会见面叫“茗想”的包间。
张君芳才到门口，茶馆里面站着的服务员小姐，将大门向内拉开。
张君芳进去后，服务小姐立刻上前低声地问道：“请问贵客，您有预约吗？”
“有，在‘茗想’包间。”
“贵客请看，中间便是。”
张君芳进门后，她发现这里的服务员，穿的工作服是很别致的唐装汉服式样，桌椅全是木制雕刻工艺制作的，古香古色。
“贵客需要我前去告知吗？”
“好，谢谢你。”
“这边请，当心脚滑。”
“‘茗想’包间，有尊客到。”服务小姐在茗想包间外，轻叩两下门环。
“快请进。”马建军的声音传了出来。
“贵客请进。”
张君芳跟服务小姐互相点了头，服务小姐离去的同时，包间门被马建军横向拉开。
张君芳落落大方地对着马建军微笑着颔首示意。
马建军立即微笑，又略带尴尬地问道：“请问，是吴爱国……”
“吴姐是我同事。”
“啊，请进、请进！”
“这边请。”
“我这外套……”
“哦，对不起，晕头了。来挂在这个衣柜里。”
“哦，我自己来吧。”
“我来挂。”
“不好意思，谢谢你啦。”
“应该的、应该的。”
“来，请这边坐。”
张君芳坐定，扭脸看了一下窗外，说道：“上下班路过，没太注意这个茶馆。”
“这一带茶馆饭店蛮多的，单位有招待任务，我常来，这里环境不错。这有点单，需要什么就说。”
张君芳没有看单，直接说道：“龙井。”
马建军按了一下茶桌边一个黑色按钮，少顷服务小姐叩门后进入。
“d套餐。”
“好的，d套餐，请稍候。”
马建军有些拘谨地说道：“我叫马建军，基本信息吴爱国应该说过了，其实我的生活比较简单，如果没有介绍到的，就是年轻时候的生活；也很简单，小学中学参加工作，直到现在。呵呵。哦，你有什么要问的就直接说，我一定如实回答。”说完之后，马建军含着笑意，看了一下张君芳。
就在此时，包间的房门被人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