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人非物是
“没啥冤的,现在挺好的,事都过去了。”林雪坦然地说道。
“也对啊,都过去了。你一个人又拿着行李,要不先把包放科里,许久没见,我陪你逛逛,咱们聊聊吧。”
“我刚才去外科了,怎么张君芳不在?”
“张君芳?哦,你被带走了没几天,她就复员了。还不就是换便装的那点破事呗,党籍都开了。哎真是的,莫名其妙的什么战场纪律,也不看看当时的情况,像咱们这样的女同志,淋雨后不及时处理,身体肯定会出问题的。”
“是我让她换便装的,责任完全在我!”
林雪听到这个消息后,心里“咔哧”一下像是被剪刀绞断了心脏,痛苦的脸都变了形状。只是吴霞并没有完全在意而已。
“说是你们写的说明没用,当时她是组长,她得负责。那时一起到柑塘的,就咱们五个……这事闹的。哦对了,李东海和黄小蕾结婚啦。”
“没想到,李东海现在哪个科?还在外科吗?”林雪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暂时压住内心的疼痛。
“他俩不在咱们医院了。黄小蕾她家在广州有个什么化妆品的厂子,搞得挺大的。就前几年吧,他们复员后回广州了,被一家私人医院聘用了,说是那医院有她家的股份。”
“哎,物是人非……”林雪想快速逃离了四十三医院。
“是啊,都有变化……接下来你什么打算呢?”
此时有两个穿白大褂很年轻的女护士,一边说笑着,一边从林雪和吴霞身边路过,其中一个满脸笑容地对着吴霞说道:“护士长,丁主任刚才好像有事在找你,看着蛮着急的。”
“哦,知道了。”
这两名年轻的女护士让林雪和吴霞对视一笑,仿佛两人都想到了年轻的时候。
“你忙吧。”
“别呀,这么多年没见了,我得请你吃饭。你跟我先去科里,我招呼一下很快就好。”
“我这也是路过来看看的,还要到车站赶火车,你去忙吧。”
“赶火车?”
“嗯,回老家……吴霞,那咱就再见吧。”
“哎呀,真是的,一顿饭都没吃上。既然赶火车我也不耽误你了,我在内一科,有机会咱们老战友,可一定要聚聚啊。”
“嗯,咱们是战友。”林雪认真地点头说道。
……
林雪走了,昏昏沉沉地离开了这座城市。
林雪人生中遭遇的第一次打击,是由于他在战场上过度谨慎,开枪误杀了两名支前民工;第二次打击,就是由于他原因,让张君芳换了便装,使得张君芳被开除了党籍,并且复员回家。
林雪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只是觉得恍如隔世,曾经熟悉的地方竟然如此陌生了起来。
在即将登上火车的时候,林雪站在站台上,像神经病患者一样对着天空嚎叫道:“我就是个混蛋!”
林雪坐上了北去的列车,车窗外雨雾茫茫……
同一时间的杭州市,也是阴雨连绵。位于保俶北路57号总工会宿舍大院的一幢居民楼的三楼人家,在客厅里的三人沙发上坐着母女两人,她们在说着家常。
“小南,今儿星期六,小越都八九天没回家吃饭了。等会儿去学校图书馆借书的时候,正好你把他找回来,学习也不能这么用功,也不知道照顾自己。”
“妈妈,别操心了,累不着您的宝贝儿子。”
“这几天总见不着人,我不放心啊。”
“嗨,别不放心,人家在学校晚上熬夜,白天睡觉呢。”
“熬夜?你们快放假了还有课呀。”
“没什么课了,他跟那帮死党熬夜看法国世界杯呐。”
“家里有电视,干嘛非去学校挤着。”
“学校多热闹啊,从小他就是哪热闹往哪钻,胆子又小。到现在了,每次见着蟑螂就跟要他的命一样,哇哇乱叫。”
张君芳听到女儿的话,站起身走到了阳台,看着西南方向的天空陷入沉思。
女儿知道,她的妈妈又在想心事了。她轻轻地拿起茶几上的一本书,走到客厅的一角,把书放进一只白色小牛皮挎包里,单肩小白包,换上白色运动鞋,又拿了一把洋伞,走路轻巧地出门了。
一九九八年张君芳四十三岁,林雪四十一岁。他们的双胞胎子女,在一九九七年考上了浙江大学。儿子张林越金融学,女儿张林南新闻学。这两个孩子是张君芳最大的精神支柱。
林雪从河北省清河城火车站出来的时候,来接他的是他姑妈家的儿子,清河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李春。
李春,曾经是清华大学的工农兵大学生。林雪的父亲说起这个外甥,总是很得意地说道:“你去问问,全国有几个能上清华的?!”
“哥!”林雪见到李春的刹那,眼泪夺眶而出,这是亲情。
“呵呵,回家就好,走走,回头说。”
李春面色微黄,清瘦的瓜子脸型,一身灰色中山装。他的左上衣口袋插着一支黑色的钢笔,脚穿黑布鞋。略微消瘦的身材,尽显干练,一看就是吃国家饭的人。
“小王,先去老干部局,再回趟家。” 李春对司机说完话,又转脸跟林雪说道:“老干部局发的慰问品,我帮舅父领回去,正好带上你嫂子一起回家,她说给你包饺子吃。”
“嫂子在老干部局上班?”
“不是,在边上的计划生育。俩单位都在宏毅路,可近了。”
“李主任,我家那个怀上了,生育指标还要让嫂子费心嘞。”
“嗨,你这算啥事,独生子女去了就办。”
“哥,你信上说我爸妈身体不太好,咋回事?”
“以前没告诉你,怕你在外担心。老人家身体一直不太好,最近这几年都很少下床了,家里也没个人,我这办公室事多,这几年都是你嫂子去家帮衬着。”
“嫂子要上班,待家还要管小月和小光,加上姑姑和我爸妈,难为嫂子了,真要好好谢谢她。”
“说啥谢嘞,都是家里人。见面可别说啊,又不是外人,回头你嫂子听了再不高兴。好在姐弟俩都长大了。”
“我姑妈身体可好?”
“他们老姐弟俩是苦过来的,感情一般人理解不了。现在你姑姑信教能化解了,她待屋里,每天都为你祷告。”
李春在口袋里拿出包香烟和火柴,撕开烟标抽出一根叼在嘴里,划了根火柴点上。然后李春拿着香烟和火柴,轻轻地敲了一下前面司机的右肩头。司机没有回头,只是抬起右手拿住了香烟和火柴。
李春扭脸看着车窗外,担忧地说道:“你见着他们别太激动喽,仨老人都担不起啊。”
军绿色的吉普车,在清河县城的渤海路上,向着武松中路的方向,行驶而去……
公元二零零零年元旦。当人们从晨曦中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做了一场乱七八糟的梦。平淡地度过了千禧年,并没有被传说中电脑里的千禧虫子吃掉。
很多人想着,一九九九年之前的事,没有败露。
于是乎,这群梦醒之人,再次闭上醺醉的双眼,继续做着上一场没有做完的乱七八糟的梦。这群人希望,再次醒来之后,就是三零零零年了。
当下还活着的人,不可能再次度过下一个千禧之年。无论之前怎样,是敌是友是富是贫,大家一起手拉着手,平安地跨进了二十一世纪。
过去的一九九九年,对于林雪来说真的是一道坎,是撕心裂肺的一道坎,他的父母在这一年相继离世。
望着家中供台上双亲的遗照,林雪重重地磕下了头,守孝半年多的他要离开清河县城。临行前,林雪把房门的钥匙交给了他的表哥李春。
当李春接到林雪交给他的钥匙的时候,他预感到这次分离将会永别。
李春眼眶微红,握着林雪的手说道:“我们是兄弟,你回家我接你,你离家我不送,”
说完之后李春走进了堂屋,一甩手“哐”的一声响,关上了屋门。
林雪站在院子中间,看着昔日与李春喝过酒,吃过饺子的地方,林雪感慨万千地大声喊道:“哥……你保重!我走了。”
林雪知道李春表达的意思,那是让他明白,无论在外如何的漂流,贫也好、富也罢,只要你想回家,多远我都会去接你,可是要离家远行,再近我都不送,这是给林雪留个恒久的念想,回头是家。
天涯海角游荡的人,就像大海中的漂流瓶,早晚会靠岸。游荡的人,在沧海茫茫之中,看不清哪里是此岸,哪里是彼岸。亲人就是岸边的灯塔,恒久地在游子的心中闪烁,直到迷失中的人,找到归家的路。
清河就是林雪的岸,那岸边有着一盏用亲情点亮的灯塔,一直在指引着他的回家之路。
林雪还有些事情要去做,至少先去完成二十一年前的约会。这个约会,虽然说在当时,只是一个口头相约,但是对于林雪来说,那是在战场上说出的约定。这样的相约,林雪必须遵守,必须去完成。不然今后的林雪,将后悔至终生。
二零零零年二月二十二日,早上七点三十分。安徽省芜湖市,六号码头的对面,有个面色白皙俊瘦的小伙子,推着残疾人坐的轮椅。
这轮椅上坐着一位五十岁不到的中年男子。近处一瞧会发现,这两个人长得非常像,让人一看就能联想到,这两个人绝对是父子关系。
“从我记事起,每年春天的这个时候,您都到这来。虽然您小时候在这住过,可也犯不着这么怀念童年吧?您不说我也能猜到,这一带绝对有您年少轻狂时的红颜。长得好看,扎着马尾辫,戴着红领巾,穿着白衬衫和深蓝色的裙子,还有白色的袜子黑布鞋。啊……白衣飘飘的年代,还真让人神往啊。”
“别嘚嘚了,到后面拿包去。”
胡静安转身,向着路边停靠的一辆黑色的桑塔纳2000型号的轿车走去。
胡静安在轿车的后备箱里,拿出一副木制拐杖,立刻返回,并将拐杖插在胡江坐着的轮椅后背;又跑回到后备箱,拿出一个黑色的粗布方包,和洗地褪了色的六五式军用挎包,走回胡江身边。
“江边风寒,遛两圈就去小舅家的饭店歇着。老妈说今天带的菜,有您爱吃的慈姑春笋烧肉,要小舅店里的胖阿姨热一下。包挂车边上了。”
胡静安一边将手中的包挂在轮椅车的车把上,一边又说道:“我就纳闷儿了,小舅饭店的炒菜很好吃,您每次来这江边看风景,都要自己带着菜,至于吗?知道的您是喜欢吃我妈做的菜,不知道的,还以为小舅为人小气呢。”
“唠叨个没完了,中午别忘了接阿娘。”胡江把褪色的军挎包挂在胸前,在包里拿出保温杯,扭开盖子喝了口水。
上海地区的方言,阿娘就是奶奶。
“忘了您也忘不了阿娘,阿娘把我带大的,名字都是阿娘起的。我先走了,还是五点左右来接您回家。”
“胡静安!我的口琴呢!!”
“哎哟喂,这么大声吓死宝宝了。在黑包里,说了多少次了,别叫我大号,叫小号。”
走到轿车旁的胡静安折返,跑到胡江身边,在轮椅边挂着的黑包里拿出一个黑布袋,放进胡江胸前褪了色的六五式军挎包里。
“小子,不叫你大号,那外号叫啥?”
“哎呀,什么外号,是小号、小号好吧。”
“什么是小号?”
“安静的雄鹰。”
“这叫代号!还小号呢,游戏玩疯了。你阿娘也是惯着你,一万多的电脑也舍得给你买。一天到晚唠叨个不停,你真应该安静一下。”
“好啦,安静的雄鹰飞走了,您自己看风景吧。”
伴随着小汽车的启动声,胡静安开车走了。
江边六号码头来往的船只,不如过去繁忙,现在的公路修建得四通八达,长江上的水运就少了很多。胡江知道随着城市的动迁,长江边这一排十多个码头,早晚要拆除换新颜。
胡江一直坚信,林雪早晚会来的。但是胡江也在担心着,倘若政府部门将这一带拆迁,就没有了六号码头,他的生死战友,还能不能找到他。
人生中有过当兵的历史,是完美的。战友这两个字,没有从军经历的人,不能够完全理解其中包含的意义。战友啊,那是在你死我活的战场上,把自己的后背交给对方的人!
此时,坐在轮椅中的胡江,脑海中想起了那首歌:“战友、战友亲如兄弟,革命把我们召唤在一起。你来自边疆,他来自内地,我们都是人民的子弟。战友,战友!这亲切的称呼,这崇高的友谊,把我们结成一个钢铁集体、钢铁集体……”
胡江凝视着街对面的六号码头,又远眺长江上往来的各种船只,此时胡江的思绪,回到了二十一年前那个丛林绿野的山上,回到了那个枪林弹雨的战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