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猎户孤女与落难贵公子(终)
除夕夜对你来说从来不是个轻松的日子,由于这一天要接见更多来使,诸多繁琐的流程令你颇感厌倦。
正月过得格外快,那天夜里你又一次惊醒,还是记不清自己梦到了些什么,但却能清晰感受到有什么东西正离你越来越远。
怅然若失之感在入夜寂寂时趁虚而入,此时万籁俱静却如有喃喃呓语在你耳边喧嚣,你起身唤来宫人为你穿衣,觉得自己可能发了癔症。
“今天是什么日子?”
由于你的突发奇想,整个寝殿一同从沉睡中惊醒。宫人流水般涌入,点亮座座烛台,听候吩咐。
“回陛下,今日正是上元佳节。”宫人垂眉顺目,恭谨答道。
你怔了一下。
“朕记得,上元之日不设宵禁。”
“回陛下,您体恤百姓,特设此令,正是黎民之福。”
上元节当夜不设宵禁,这是你即位之初颁布的诸多新令中不起眼的一条。这么多年,上元节这天对你来说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意义。
不过今天,你决定出宫看一看。
宫人就算心里疑惑也不会表露出来,只是行动迅速地为你准备好出行的常服,不引人注目的马车以及数目充足的暗卫。
很快,踏着沉沉夜色,你乘着一驾华贵但无任何天家标志的马车出了宫。
“陛下要去哪?”驾车的暗卫恭敬地请示道。
“去谢府。”你脱口而出,但话一出口又莫名觉得没有必要,只犹豫了一瞬你就改变了主意:“直接去承平街。”
“是。”
一切安排妥当后,你靠在车厢壁上,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你这是在做什么?
很显然,你还没有到年老痴愚的地步,也从来没有失忆过,这一生大大小小所有的经历你都记得,当然包括20岁那年的事。
那年,你自视甚高却一时失察遭了算计,当然后来你“大哥”试图解释他只想扔你在大山里吃点教训,并没打算直接要你的命。
那不重要了,总之,你碰到了一位没见过世面又恰好会心软的山里姑娘,她救了你。
她救了你这个来历不明的陌生男人,毫无戒心地和你同屋而眠数十天,大方地献出她爹留下的烟火助你引来救兵,兴致不减地听你絮叨那些真假参半的人生经历。
你不屑于她毫不设防的烂漫天性,怜悯她幼年失怙只能囿于深山老林,反感她随意施舍的泛滥好心,差点沉溺于日复一日平淡无奇的打猎生活。
你曾以为她只是个茕茕无依、艰难维持生计的可怜姑娘,但当她一次次躲开你阴暗卑劣的恶意筹谋时,你突然意识到自己错了。
她从来都是那片大山里最敏锐、最优秀的猎手,对危险有些近乎直觉的躲避本能。
诚然这些事情太过久远,你没忘记,只是淡忘了。
但,那又怎样?
了无意义的陈年旧事并不能解释你为何半夜三更时突发奇想,做出这个略有些出格的举动。
“陛下,承平街到了。”
暗卫低沉的声音从车前传来,唤回了你的思绪。
“停下。”你吩咐道。
马车缓缓停止行驶,你掀开车帘,踩在了还未消融的积雪上。
“朕自己走走。”
“是。”
你当然不可能真的是孤身一人在夜里乱晃,足以保证你安全的暗卫会隐在街头巷尾,不放过任何可能存在的威胁。
你如愿以偿站在了承平街上,一时竟不知该去哪,于是当真踱着步子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就算上元节当晚没有宵禁,眼下也已经太晚了。
承平街上行人寥寥,大半铺子都已经打烊,街边只有零星几个小贩还睁着困倦的双眼在等待生意。
“这位老爷,我这儿有不少新鲜玩意,您看看?”
你路过一个摊位时,那个小贩精神一震,热切地招揽道。
他那些所谓的新鲜玩意不过是外邦传来的一些奇巧货物,对普通人来说足够新鲜,却不能提起你半点兴趣。
你瞄了一眼他凉风中瑟缩的脖子以及哈欠连天的困倦模样,随手拿了一个面具,给了他一粒碎银。
在身后连连的感激声中,你略感新奇地将面具戴上,继续往前走。
这个时候,没有了烟火,庆祝的人群都已归家。你只身走在空荡荡的街上,积雪在你靴下嘎吱作响,你觉得金明城从没有这么冷清过。
你没来由地叹了口气,终于在一家还未关门的成衣铺前住了脚,调转方向决定打道回宫。
一双结实简朴的靴子踏出成衣铺,踩着台阶而下,在靠近你时迟疑地顿了一下。
你定在那儿,并没有为别人让路的打算。
来人大跨步绕过你,擦肩而过时,大红的裙摆被步风带起掠过你玄青色衣袍。
“等等。”你愣在原地,突兀开口。
来人继续往前走了几步,这才疑惑着停住步子,四下看了看然后不解地望向你。
你想,隔着面具,隔着数十载白驹匆忙过隙,若你不开口叫住她,她当然没可能认出你。
在那个千绪百转的瞬间,面具下你的嘴唇张张合合,最终在她失去耐心前按下那些失去意义的话。
你压着嗓音,甚至没往那边走一步:“你东西掉了。”
“嗯?”那张添了几分成熟的熟悉脸庞拧眉打量着你。
你递出那个一直拢在怀里的木盒子,尽量平静道:“呶,就是这个。”
她眯着眼睛,似乎想隔着这段不远的距离辨认你手中的东西。
“这不是我的东西。”良久,她果断道。
“你还没看过,怎能确定。”你轻声道。
她愣了愣,似乎没想到你会这么说。
想了想,她竟直接走了回来,站在你面前,伸手就要去打开那个盒子。
你一惊,盒子已经被她掀开,里面那条暗淡枯黄的狐狸皮毛就暴露在你们二人眼中。
旧日情绪涌上心头,叫你一时间有点生气又想要大笑出声。
她盯着盒子里的皮毛,就像是看到了什么扰人难题。
“你是?”
她并不只是问问而已,没犹豫太久,她直接上手想要揭下你的面具。
这又是你未预料到的情况,疏忽间就被她得了手。
你回过神,正对上她吃惊的表情。
反应过来后,她的神情居然能称得上是惊喜:“还真是你?谢……谢家五郎。”
你想起来了,她并不知道你的真实姓名,也从来没问过。你只告诉她,你是谢家五郎。
“记性不错。”你此时心境意外平和,语气也分外亲近:“不过我本名叫赵道均,你记住了。”
这个世上除了你自己大概没人敢直呼这三个字了。
她默不作声,审视着你。
“你呢?”说来好笑,你竟也不曾知晓她的名姓。
似乎一时没能理解你的问题,她想了一会儿,这才回答:“终燕燕。”
“钟?”你下意识重复。
她以为你没听清,点着鞋尖在雪地上一笔一划写了个“终”字,又写了个“燕”字。
你盯着雪地看了半天,突然问道:“你识字了?”
“哦。”她缩回脚,说话时有白气呼出,转眼消散在冷风中。“有人教我的。”
你也哦了一声。
一时无言。
“你没来找我。”突兀地,你说破盘亘在你心头的那点恼火,话说出口就像是指责。
她挑了挑眉梢,诧异地说道:“我去谢府找过你呀。”
你确信自己今天还并未收到任何来自谢府的消息,于是不甚在意道:“那大概是错过了吧。”
像是看出你所思所想,她搓了搓冻得有些发红的手,不满道:“不止今天,我十几年前就来过金明城了。”
你目光如弦上之箭,落在她的脸上。
她自顾说道:“我记得那年北方大旱,新帝在金明池设祭坛祈雨,几乎全城的百姓都去围观,可热闹了。”
“你没去?”你掐住自己的掌心,感觉有点喘不过来气。
“去了。”她带着遗憾道,“不过实在挤不到前面,只是远远看了一眼。”
“然后呢?”你轻声问道。
“然后我就去了谢府,还真是户很气派的人家。”她回忆道,“我跟门口的人提了谢家五郎,那人很是郑重,说你近日恐怕不得空,叫我一定多留几日。”
北方大旱,设坛祈雨,那是永和六年的夏天。
当时内忧外患,你疲于政务,忙得焦头烂额。举国各地的奏报如雪般纷纷落在你的案头,你并不能保证来自谢府的传信不会被淹没其中。
“大概是错过了。”你最终竟只能将这句话又轻轻重复一遍。
“我要走了。”她难得有些踌躇之态,“刚巧上元将近,记起你说过的承平街十里烟火,便想着最后看上一看。”
“还好,走之前竟然见到了你。”她又雀跃起来,眼里闪动着细碎的光,眨了眨眼道,“这下总算没有失信于你。”
“去哪?”你抿紧嘴唇,没发现自己开口时带着不悦。
“那年来金明城没找到你,却遇着了一个傻子。这些年,我们一起结伴游历,从南到北,见识了不少风土人情。”
谈起这个,她话又多了起来:“金明城是最后一站,我们约好待此间事了就一同出海,去看看没人见过的风光。”
“出海?”你几乎不像是在发问,而是木讷地重复她说出的字眼。
“没错,出海。”她忽然警惕地瞄了你一眼。
你哑然失笑,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直觉竟然还是这么准。
“不在金明多待几日吗?”你柔声询问她,“我还没来得及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她沉默了一会,犹疑着说:“我总觉得,就算当初没有我,你也不会死。”
你勾起一个笑,对她的话不置可否。
“若你真有心报答。”她狡黠地停顿了一下,“就站在这里道句珍重,也算是为我送行了。”
不知何时,空中又纷纷扬扬飘起细雪,落在你二人肩头。
你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拿起那条品质根本够不上进入天家私藏的狐狸皮毛,任由木盒子坠在脚边的积雪里。
你向前踏出半步,目光深沉地俯视着她,然后动作温柔地将皮毛绕在她的颈侧。
“天寒地冻。”你为她将几缕凌乱发丝拢在耳后,顶着她警觉的视线叹了口气道:“切勿着凉。”
在她欲言又止的为难模样下,你收回了手,背在身后:“去吧,我看着你走。”
她认真地看了你一眼:“后会有期,赵道均。”然后转身离去,步伐不急不缓。
你目送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终于在她即将消失在长街尽头时摆了摆手。
得到你的指令,将街头街尾团团围困的暗卫们这才悄然从黑暗中隐去,重新朝你聚拢而来。
“后会有期,终燕燕。”
已经没人能听到这句话,但你还是说了。
就像你和她都明白这一走分明是后会无期,开口时说的却还是“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