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预谋相遇
2042年5月28日，秦盛楚第七次站在这条墨鹭江江边。
这也是秦盛楚第七次经历这一天，他被困在了时间里，兜兜转转，一直都出不去。
他躲在暗处，等一个人。
江城的夏天，有些闷热。
跨江大桥上灯火通明，来往的车辆呼啸而过，转瞬即逝。
这条墨鹭江把这座城市分为了富人区和繁华区，江对岸的高楼大厦，外墙闪烁着五颜六色的霓虹，不夜城的传说在此上演。
此刻，已接近凌晨，到处都热闹非凡，只一处，安静又漆黑。这里是正待开发的江边地皮，按道理来说是绝佳的位置，但因为开发商跑路，工程停滞，久而久之，便荒芜了。
夜色下的废弃工地，也并不显眼。
秦盛楚躲在夜色中，无人发现。
而他要等的人——虞梧生，来了。
虞梧生站在江边的石坎上，只要伸脚，往前一迈，便可以跨进江里，自生自灭。他不会游泳，所以，必死无疑。
在生死一刻，人都有本能的求生欲，虞梧生犹豫了。
他的人生到目前为止，三十一年，已经经历太多了，一重接着一重，翻江倒海而来，压着他喘不来气。
被人污蔑，替人入狱，众叛亲离。等到他收拾好一切准备重新开始时，流言蜚语蜂拥而至，倒向了这个孤苦伶仃的人。
既然如此，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但他的犹豫，说明了他还有一丝不甘心。不甘心身上还背着泼天的骂名，人干干净净地来到这个世界上，也要干干净净地走。他何尝不曾想过自证清白呢？但后果是什么？被人殴打、绑架、死亡威胁。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意思呢？
虞梧生眼底一片漆黑，望着江水映出的灯红酒绿，他发了呆。
秦盛楚准备好，开始出场。
叮当当——
他一边踢着易拉罐，一边往前走，手里还攥着一瓶，咕嘟咕嘟往自己嘴里灌。
虞梧生循声看去，踉跄的步伐，提着一塑料袋易拉罐买醉。
秦盛楚走过去，愣了一秒，直直地站在原地，在心中默默地想着措辞。
他捡起地上被自己踢了一路的易拉罐，放进塑料袋中。然后又重新拿出一罐，扯开拉环，递给虞梧生。动作熟练又热情，和之前一样，没有一丝生分。
“喝点？”秦盛楚不客气，直接用一种问老朋友的语气问到。
但虞梧生不知道秦盛楚是什么人。若放在以前，以虞梧生的性格一定会离他远远的。可现在，生命都不在乎了，还管那么多做什么。
“谢谢。”虞梧生略显生疏地接过易拉罐，猛地灌一口，以为就是普通三五度的啤酒，结果烈得直呛嗓子。
虞梧生咳了两下，秦盛楚却笑了。
“俄罗斯的，16度，带劲儿吧？”
虞梧生顺完气儿，又咕噜咕噜灌了两口，“我只是没准备，这才16度而已。”
秦盛楚听着虞梧生说话，又笑了，“好好好，好酒量啊。”他举起易拉罐，和虞梧生干杯。
两个都沉默着，只是在不停地碰杯，不停地喝。
喝到差不多，也该开始说话了。
“谢谢你的酒啊，兄弟，怎么称呼？”酒精上头的虞梧生比平时话多，也更热络一些。
“秦盛楚。”
“秦哥！”虞梧生有些醉意，他伸出一只手，直接就抓住秦盛楚，一个词一个词地自我介绍着，“在下，虞梧生，叫我，小虞，小虞就好。今年，31岁，无业，有前科。”
说到这里，虞梧生无奈又心酸地笑起来了，笑着笑着，眼泪就不自觉地落了下来，借着点酒意，又借着点即将赴死的义无反顾，对着江水，发泄似的吼叫起来，“有前科？我没有前科！我清清白白！”
吼完之后，一瞬间的沉默。
秦盛楚拍拍他的肩，问到，“你记得……嗯，你知道我是谁吗？”秦盛楚妄想虞梧生还能记得他，可是，这个游戏的规则就是，只有秦盛楚记得。每一次他都要想尽办法去敲开虞梧生超强边界感的大门，所以他选择了讲述自己的遭遇，有着同样的苦难，似乎能够降低他的防备心。
虞梧生还在刚才的情绪里，满脸是泪，喘着粗气。他望向秦盛楚，借着对岸的光亮，隐隐约约能够看到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但想不起来是谁。他只能摇摇头回应。
“哈哈，一看你就不上网。”秦盛楚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说得很轻松，“各大门户网站热搜已经挂了一个星期了。”
“你是艺人啊？”虞梧生又凑近了秦盛楚，仔细瞅了瞅。人长得是很硬朗的好看，但还是面生。
秦盛楚不自在地推开了他，尴尬地笑笑，“什么艺人？我现在是被他们口诛笔伐的烂人。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是个律师，但我竟然无法为自己辩护。”
又是一瞬间的沉默。
虞梧生幽幽地开口，“我信。”虞梧生怎么能不信呢？无法为自己辩护这件事，他也正在经历。
“你都不好奇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被他们声讨吗？”
“你想说，我就听。”
“算了，那档子烂事，我不想说。”秦盛楚闷头喝下了易拉罐里剩下的半瓶酒，咕嘟咕嘟。自己的故事，他已经讲过好几遍了。“你带手机了吗？随便上网搜搜吧。”
虞梧生摇摇头，他是准备死的，身上没有带任何能够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即使能证明也没有用，他已经没有亲朋好友可以帮忙认尸的了。
秦盛楚翻翻衣服口袋，摸出了手机，随便打开了一个社交软件，递给虞梧生，“看看哥的排面，流量明星也没有我的排场大。看看，你看看，让你知道知道，我究竟他妈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烂人！”他越说越激动，说到后面越发癫狂。
酒精迷惑了他的神智，他也开始说胡话了。他的职业要求他公正、严谨、客观。他一直严于律己，克己奉公。始终坚持当初入行的誓词。可是现在呢？
明明只是一种靠近虞梧生的计谋，但说着说着，联想到自己的遭遇，秦盛楚心里憋屈，却找不到一个人可以听听自己的心里话，可以让自己发泄发泄。
陷入时空循环这种事，说出来，别人会认为他疯了。
虞梧生接过手机，上面的热搜词条里，前面三十条，他就占了十五条。
斐然律师事务所声明 与秦盛楚解除合约
律师协会联合抵制秦盛楚
不良律师 秦盛楚
秦盛楚破坏行业规则
秦盛楚全平台账号封禁
秦盛楚为凶手做无罪辩护
秦盛楚天价辩护为凶手金蝉脱壳
秦盛楚 一朵法律援交白莲花
……
虞梧生逐条点进去看，大概了解了事情的起因。
导火索是一条偷拍视频，并详细解说了具体情况：一个案子的当事人想要给秦盛楚一笔钱，希望他能够帮助自己偷龙转凤，作无罪辩护，秦盛楚拒绝了，因为这个案子难度很大，不好操作。第二次，当事人又拿着更多的钱去找秦盛楚，秦盛楚收了。但案子的结果却是秦盛楚败诉了。
该名当事人曝光了秦盛楚一系列收受贿赂，权色交易，摆高踩低，只为钱而辩护，不接普通百姓案子的行为。甚至曝光了他私生活不检点，和许多当事人以及对方当事人都有不正当关系。
一时之间，网络发酵。
律所担心声誉被毁，于是和他解除劳务合同。
许多受害者接二连三发声，行业协会为肃清风气，表明态度，已将他联合除名。吊销他律师执照。
网络讨伐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每一条相关新闻下的评论里，全是极致的脏话。
“你得罪人了？”虞梧生不想再看那些脏话，关掉了手机，还给了秦盛楚。
秦盛楚苦笑，干这行得罪的人还少吗？他都不知道背后是谁在给他递刀子。作为一个律师，当造谣与诽谤事件来临时，他的第一反应是收集证据，整理资料，并且提交给警方和法庭。
但网络的传播速度太快了，太声势浩大了。
没有等到官方的消息，网络法庭已将他审判了。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精心策划的舆论战，一轮接着一轮，而秦盛楚只有一人，铺天盖地而来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身后的“盟友”一个接着一个与他形同陌路。
“都是假的，对不对？”虞梧生问。
“可谁信呢？我又能和谁说呢？我的律所，同事，伙伴，朋友，同学，在事发之后全都离我远去了。就连我的老师，也不想见我。我想要发上网，但我发一次被网络删掉一次，发一次删一次，那些义愤填膺的网友根本不知道真相。我报了案，也起诉了，可迟迟没有结果。我能怎么办？邻居天天找物业投诉我，我走在路上也有人骂我，买个东西被人认出来，也会被甩脸色，我还能怎么办？”
秦盛楚想要再开一罐酒，但酒已经喝完了，他醉得很快，清醒得也很快。短暂的麻痹能让他稍微轻松一点，可这股劲儿过了，他便又陷入了痛苦之中，“我爸妈，在老家，也抬不起头。他们就一直待在家里，哪也不去。我没有办法，我不敢把他们接过来。靠近我，他们更难受。”
秦盛楚抬头看向江对面，曾经，他属于那边。而现在，他在这边。
“你和我说，我信。”虞梧生回应到。秦盛楚的处境，他明白，有苦说不出的憋屈，他也懂。“我和你一样，差不多的经历吧。十多年前，我被冤枉入狱，判了7年。”
秦盛楚默默地听着。
“我被冤枉的罪名太难听了，以至于经常有人想要打我，但我不是好欺负的，我回打回去，一来二去，就一直加刑，最后在监狱里待了十年才出来。”
“几岁进去的？”
“19岁，还在上大二。我哥在外面想要帮我翻案一直翻不了。前两年刚出来，大学也没毕业，也不敢给人说之前的经历，我哥也联系不上，就只有进工厂去打杂工。”
“十年了，还习惯吗？”秦盛楚问到。
眼前这个男孩，在黑夜里看不清长相，但眼神清澈，反射出了一点微弱的光，他缺失了人生最美好的10年时光，或者又说，此刻他虽然31岁，但却依旧是19岁的模样。秦盛楚希望，他能够回到19岁，毕竟，这个罪名，太沉重了。
“刚开始有些不习惯的，但也就这样了，总会习惯的。日子还长。”虞梧生笑到。
凌晨了，对岸灯火闪烁，像是有着什么活动在彻夜狂欢。天空中噼里啪啦地迸发了绚烂的烟火，在忽明忽暗的照耀下，秦盛楚看清了虞梧生的脸，那是一张清秀稚嫩的脸，却因为这十年的经历，磨得他一脸愁容。
“呼！”虞梧生大呼一口气，“日子还长着呢，但是现实已经不给我重头再来的机会了。我习惯了没用。下辈子吧，下辈子重头再来。”虞梧生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衣服，虽然只是不值钱的体恤，但他还是想要给自己最后留一点体面。“下辈子，不要让我背上什么罪名了，不要让别人指着我的鼻子骂了。下辈子我只想做个普通人！”
虞梧生的话，淹没在烟火声中。一簇接着一簇的烟花，让天空已经黑得不那么纯净了。
他闭着眼，一滴泪缓缓往下滴落。
啪嗒，落到地上。
瞬间，他睁开眼，眼神坚定又决绝，他伸腿往前大跨步走去。
“等一下！”秦盛楚拉住了虞梧生的胳膊，“如果人生能重来呢？”
“那就祝愿我们都当个普通人吧。”虞梧生语气平淡，回以微笑。
他伸手准备拨开秦盛楚，秦盛楚却突然站起来，双手用力地抓住了他，目不转睛地看向他，眼中映着对岸的辉煌，像烧起来的一束火苗，“小虞，你相信我吗？”
“什么？”虞梧生愣住。他没明白秦盛楚突然的热血。
“我想帮你！我帮你打官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