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狼
偌大的奴隶营中黑黢黢望不到尽头,几束微光从高墙上的小窗投射下来,依稀可见一些手臂粗的铁栏杆围成的笼子。
靠近营门的光亮处,摆了一张油腻的木桌,两个司守正吃饭,一个叫丁仲,另一个刚来没多久,叫成三儿。
成三儿用袖子抹了一遍桌子,把饭菜摆开,临吃饭前又忍不住瞅了眼西南头的铁笼子。
“那个大个子还在啊,这批货就剩他一个,看样子咱这回得砸手里。”
丁仲搓着牙花子,鼻子里哼了口怪气:“这还用怀疑?铁定亏,我早就跟掌柜的说了,这种大个子放咱们这儿卖不掉,当初就不该从野狼谷拉上来,看体格,还以为是个上等货,谁知道逮着人就咬,真跟头狼似的,哪个达官显贵敢牵回去养?指着他看家护院?别把主家咬死都是万幸。”
“谁说不是呢,连采石场的监领都训不了,这种退回来的二手货,再卖一次就是折价也没人敢收,掌柜的说了,让咱们下午把他拉到城西头处理掉。”
“行了,赶紧吃饭,早点拉过去处决”。
丁仲接过成三儿递来的筷子,又压低声音说道:“醉香楼来几个新姑娘,早点收工也去凑凑热闹”
“醉香楼!老大,还是你记性好,这醉香楼我还没去过呢,今儿个就跟着你去见见世面,嘿嘿嘿…”
“对了,这大块头不会说话,身上可都是硬虎虎的腱子肉,你让伙计搞把新刀,别卷了刃浪费咱时间。”
“知道知道,那,还用给他食儿不?”
丁仲看了眼木桶里血淋淋的牛棒骨,此时正值八月,天气热得晕人,苍蝇围着木桶嗡嗡乱飞。
“把那桶给他提过去,就当最后一顿,你小心着点,别临了还被咬了。”
“知道知道。”
成三儿拎着一大桶牛棒骨往黑暗里走,营里的奴隶卖得差不多了,留下的多是空笼,甬道两侧的火把也就偷懒没点。
他在最角落的铁笼前停下,这只笼子比其他的更大。
笼子里,一个高大的黑影罩在墙上,小窗透下的阳光下,黑影手上和脚上的镣铐闪着金属的光芒,看不清面容,整张脸埋在头发里,蓬乱的黑发之间露出畸形的右耳,右耳两侧各缺了一块,耳形发尖,左耳却形状正常。
成三儿用骨头敲打着铁栏杆,是做喂食的讯号,敲击两下后,将牛棒骨一个接一个的扔进去。
黑影正对着成三儿蹲坐在墙边,体格比普通成年男性更高大,喉咙里咕噜咕噜响,成三儿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手上动作加快,匆匆把骨头扔完,最后一个砸着栏杆没扔进去,他也顾不得许多,赶忙快步跑了。
正好,门口慌慌张张进来个人,没等气喘匀,对着丁仲和成三儿直喊。
“看…货的!有人看货!”
桌子被他一撞,丁仲碗里的酒溅湿了领口,没好气的说:“看货就看货,你跑这么急干嘛?老虎搁后头撵哪?”
“是…是…不是,看货的是!将府的人!”
“将府!那等什么,还不快去伺候着!”三人拔腿就往外跑。
在咎原国有一个传说,咎原人的祖先游牧为生,擅养烈犬,而烈犬会为主人吃掉灾祸,是吉祥之物,养狗的习俗就此流传下来。
普通老百姓依旧养狗,而世家大族则豢养一种“犬卒”,等孩子们长到十岁,便会在奴隶营中精心挑选一个奴隶,将其训成誓死效忠主人的“犬卒”,伴其长大,守护孩子的一生…
平宁吃力的跟在众人身后,娘亲说出门要穿这种长及脚踝的裙子,又让她时时记着,圈豚行,不举足,齐如流,切忌在外人面前闹了笑话。
她向来听话,谨记娘亲的教诲,一步也不敢踏错,只是这种姿态走路实在太慢,回过头自己已经被远远落在了最后。
侍从们都忙着伺候二夫人家那对双生子,娘亲是年初改嫁进的晏家,她这个别人嘴里的“拖油瓶”并不受待见。
晏将军妻妾成群,几乎没几个月就要纳一位妾室,平宁来将府不到一年,就又多了五位夫人。
盛夏正午,她在太阳底下与裙子作斗争,小手紧紧攥着,手心出了不少汗。
刚穿过一道石门,抬头就不见了大部队。
额前的碎发汗涔涔的耷拉着,小脸红扑扑的,烈日之下,望着空旷的地面,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她知道自己迷路了。
“今天是要去挑小狗的。”
平宁是这么以为的,她不是咎原人,也不懂犬卒的习俗,单纯的认为犬卒和将府里那些夫人们养的小狗没什么两样。
眼前是与城墙一般高的石头房子,开了一个不大的门,虽是大白天,里头却黑得什么也看不见。
“太黑了,我贸然进去找人问路,不要打扰了主人家才好,先敲门得了许可再进。”
小姑娘毕竟还只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娃娃,平宁看了看门板上的饕餮铺首,又比了比自己的个子,踮着脚抬起胳膊去够铺首下的门环,身子颤颤悠悠,小脸揪成一团,任是怎么努力都抓不到。
小姑娘见叩门无望,只好捏紧小拳头,咚咚咚敲了三下门板。
“有人吗?”
静静听,里头没动静。
咚咚咚,又三下。
“有人吗?”
黑暗深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是有人的。
“主人家,我能进去吗?”
“呼”
什么声音?平宁没听清,这是可以的意思吗?她不去确定,于是又咚咚咚三下。
“我想进去向您问一些事。”
“呼…呼…”
“呼呼是什么意思?”
这么一通交流,平宁的汗流得更多了,热得几乎能晕过去,脑袋昏昏沉沉。
一股冷风从黑暗里吹出来。
“好凉快…”
平宁挠了挠头,嘟囔着:“那两声“呼呼”其实理解为答应也不为过。”
小姑娘说服着自己,她热得难受,现在只想进去避避太阳。
平宁急着进入,但也不忘道谢,她对着黑暗恭谦的行过一礼,脑袋上的小辫子啪嗒一声甩到门板上。
“平宁谢过主人家。”
屋里当真凉快,但味道却有些一言难尽,发霉的茅草味混着血腥气,小姑娘皱了皱小鼻子。
“主人家,屋里为何不掌灯?我找不到你在哪儿。”
她摸索着往黑暗更深处走,一路摸黑,什么也看不见,一会儿磕到脑袋,一会儿又撞倒了什么柱子。
平宁尽量沿着两边走,扶着冰凉凉的铁栏杆,心里才踏实一些。
她边走边试探着问:“主人家,你是在和我玩捉迷藏吗?我有正经事想要讨教。”
角落里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
“你在那儿吗?我想问一问,挑小狗的地方怎么走。”
“你还在吗?”
怎么没声音了
“嗷呜!”
“啊!”
耳边一声狼嚎,离得极近,平宁吓得惊叫一声,双耳作响,眼神恍惚,摔坐在地上,她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还在…还在就好…
平宁坐在原地瑟瑟发抖,丝毫不敢动弹,过了不知多久,四周突然一片光亮。
“晏平宁!你真麻烦,磨磨蹭蹭的,还要我们等你,原来躲在这儿偷闲啊!”
“哥,我困了,我们先回去吧。”
平宁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醒过来,眼睛逐渐适应了光线,这才看清面前站着的是二夫人的两个儿子,面容完全相同的双生子,哥哥晏寒云与弟弟晏寒雨。
随行的侍女将平宁搀扶起身,在明亮的火光下,石头房子的格局一览无余。
巨大的铁笼布满整个屋子,屋顶的石板对于年幼的平宁,实属天际高远,笼子里什么都没有…
唔…不对…
这个笼子有一个…人?
那人披头散发的背对着众人,宽厚的肩膀不住的颤抖,嘴里发出龇牙声,像一只受了惊的困兽。
束缚在他脚上的铁链有碗口粗,与皮肤摩擦不断破皮又结痂,他不停的挠着发痒的伤口,一片血红。
那声嚎叫,平宁起初以为是自己误入了狼圈,原来是他,但一个人怎么会发出豺狼的叫声…
赶过来的几个司守自知闯祸,连连向左副将赔罪,未等副将说话,就作势要教训教训这只不听话的“狼”。
丁仲抽起墙上的鞭子,向笼中打去,“狼”反应极快,一口咬住鞭子头,牙齿用力一拽,丁仲反被甩到笼子上,磕出满头血。
“…”
平宁心有余悸,刚才自己抓着笼子那么近,耳朵居然没被他咬掉…
她这才发现晏寒云和晏寒雨的身后多了两个人,他们同笼子里的“狼”一样,手脚都套着锁具,锁具的一端由两名侍从牵在手里。
两人身形瘦削,看起来比平宁大不了几岁,穿着粗麻布衣,很扎眼。
“这只也可供人挑选?”
晏寒云对这只“狼”起了兴趣。
他抢走侍女手中的方帕,捡起那根遗落在地上的牛棒骨扔进笼子。
扔的位置很近,“狼”嗅到食物的味道,往这边爬,晏寒云趁其不备,鞭子猛抽下去,“狼”的身上很快见了血。
“你!”
晏寒云虽是孩童,但向来残酷,数月前,五夫人的细犬产了一窝幼崽,院中养不来这么许多,便赐给将府的几个孩子,晏寒云未得一只,气五夫人疏漏,将几只幼犬统统投入了粪池。
事后孩子们去告状,晏将军却反夸赞他胆大如斗,不愧是将门之子,不出又几日,五夫人的细犬被人发现烹在锅中…
平宁一把抓住晏寒云的手。
“你住手!”
“轮不到你这个小杂种管我!”
晏寒云又要挥鞭,平宁顺着鞭子拿住鞭头,两人拔河似的争起来。
平宁力气不小,强身健体的基本功从小就练,力气和晏寒云不相上下。
晏寒云见平宁死活不松手,脑筋一转,又有了主意。
“好,既然你这么喜欢这个畜牲,你就养他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