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相见不识
“大人!”
李盏被寒山的声音从回忆中拉了回来,回过神后递上文牒道,看着郑宁清的眼睛半晌道:“这是娘子的文牒,务必收好。”
郑宁清接过文牒道谢:“劳烦赵大人亲自送来。”
李盏这时才仔细观察郑宁清的样子,六年未见,她的样貌与幼时比变了许多,鼻梁更高了。若不仔细看,他几乎认不出来,但眉眼未变,尤其那双笑起来弯弯的眼,还是他记忆中的样子。
寒山又咳了一声,他家主子盯着郑娘子愣了两次神儿了。
李盏回过神来,收回目光道:“郑娘子不带侍从一人出行怕是不妥。”
郑宁清又笑起来,透着一丝狡黠和坦然道:“大人真是热心人,我本就是偷跑出来的,若带了侍从恐怕连累她们。不过从洛阳来这一路一直有人护送,大人勿挂心。”
李盏听到这话,得知程文知还算考虑得周全,将人安全护送到,心中对程文知的恼恨减轻了几分。
尽管见到了人,但他无法忽视郑宁清去洛阳以及来到此地的理由。
“郑娘子被家中逼婚?”李盏问得冷静,心中早已颤颤。虽然已知道了答案,但不亲耳听到,总是不死心。
郑宁清倒也不隐瞒,叹了口气道:“让大人见笑了,只因未婚夫纨绔无状,我欲寻他退婚,却遭家里反对要将我关起来,不得已在此暂避,给大人添麻烦了。”
噹地一声,犹如坚冰破碎,那声音在李盏脑中嗡了片刻。
李盏面上还保持着春风和煦的笑意,心中早已凛如寒冬,言不由衷附和道:“郑娘子有此等魄力,在下佩服。在下还有公务要忙,便不打扰娘子了。”
说罢转身告辞,疾步快行,他怕再耽搁下去,面上那点伪装会被戳破。
“纨绔无状?我?”李盏回到正院,指着自己问寒山,几颗牙都要咬碎。
寒山立即低下头,内心无比同情自家主子。昨日主子还幻想着郑娘子是为了他而来,今日便这么不留余地地打碎了幻想。
他抓心挠肺地搜刮言语想替主子宽宽心,却看见李盏忽然背起手,挺直腰背,哼笑一声:“寒山,这不正是好机会,让她看看我究竟是不是纨绔无状。退婚?想都别想!”
寒山咽了口唾沫,不得不认同程文知的话,自家主子的确是……太过自信了。他快走几步问:“大人,今日去哪里?”
“找牛去!”李盏头也不回扔下一句话,便转出了府衙的大门。
今日张举人家的捉鬼还在进行中,郑宁清只一上午,便听张妈和杂役将赵知县上任以来衙门的情形给她说了个透。
在郑宁清听来,这位赵知县还真是个大好人啊,只是面对魏县丞如此明显的架空和挑衅,一时间也没什么动作,想必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办法。
毕竟,魏县丞在这里时间更久,人脉更广,欺负一个没什么强大根基的外来户容易得很。
但她既然托赵知县照拂,自然要与赵大人站在一边。其他的暂时帮不上忙,但打探消息是件容易事。
郑宁清问张妈:“上任知县与魏县丞关系如何呢?”
张妈指着天上说道:“上任知县上头有人,处处压制魏县丞,这不是早早高就了。”
如此一说,郑宁清便明白了,魏县丞八成是探听到赵知县并无深厚的背景,想要在衙门早早立威。但张妈既然知道她是赵大人的远房亲戚,还肯与她如此热络,八成对魏县丞并不心热。
“那从前县衙的衙役也并不是都听魏县丞的,怎的这几日风向竟然这么统一?”
张妈神秘道:“魏县丞如今也攀上了大人物,县衙里人人都知道。”
原来如此。郑宁清正想问问这大人物是个什么样的,突然听见衙门口方向吵嚷起来。郑宁清与张妈都出去看,只见一妇人被几个衙差推搡着跪在了大堂内。
“我要告状……我要见知县大人……”
“是姚庆祖,不,我要告他,我要告他……。”
妇人伏地痛哭起来,语不成句,突然爬起身来:“我要告姚庆祖!”
衙役拿杀威棒架起妇人的胳膊,将她压倒在地:“嚷嚷什么。”他对一边的一衙役说道:“去找张典史。”
“张典史不在县衙,魏县丞不在,赵知县出去了。”一衙役回他。
衙役呲着牙,想要骂人,又堪堪忍住,这几位都不是他敢说的。
张典史如今年纪大了,这个月过了便不再当差,时常不在。魏县丞显然还在家。他只得先绑着这妇人,扔在堂下,呵斥了几句,转身出去请魏县丞。
张妈探头仔细看了几眼,说道:“这人我认得,是卢寡妇,独自带大儿子,受了不少白眼和欺负。”
郑宁清看见妇人不过三十岁年纪,头发凌乱,衣襟处破了几寸,再加上张妈所言,立即反应过来几分。
不过听张妈的语气,这位寡妇也是个可怜人,她不由得多问了张妈几句:“她说的姚庆祖又是什么人?”
张妈几句话便将卢寡妇和她口中姚庆祖说了清楚,这姚庆祖是凤城一富商,好色好酒,仗着有钱,到处沾花惹草,前阵子瞅中了卢寡妇,但一直未得手。
郑宁清从前常见父亲处理公案,这样的事情也听说过,但能来公堂状告的女人却是极少。
一时间,对卢寡妇不仅生出同情,对于她的孤勇更生出几分敬佩来,可惜自己身份受限,不能帮她。
就在卢寡妇被魏县丞审问之际,知县大人也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无力。
李盏在乡野田埂跑了几天,这一日又无功而返。起初他只是单纯要去寻牛,可跑得越多,越看尽了最底层百姓的辛苦。
幼时便已熟记在心的文章,在他骑马回县衙这一路,清晰地映入脑中。
民可近,不可下。民为邦本,本固邦民。而他一贯体会到的是敬畏,并非爱重。
这几日,他将自己置于尘埃之中,感受到了百姓的淳朴。他们要的不过是安居,却有那么些难尽人意的艰难。只是一头牛便能断了所有的希望,只是一场寒雨便能毁了一家生计。
而他明明可以做得更多。
寒山看着一言不发的李盏,明白他所想,劝慰道:“大人,凡事不急在这一时。”
李盏嗯了一声道:“明日你另买一头牛给李老头送去。”
“大人,这……”
李盏道:“我知道这不是解决根本的办法,既然看到了,能照顾一些是一些。”
寒山想的却是另外的事。他在脑中盘算了知县大人的俸禄,一头牛约六贯钱,俸禄这么花下去怕是扛不到下次发俸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