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荷奴
“长公主要来,怎么没有内官提前通传?”杨家父子匆匆从内宅起身,吩咐洒扫庭院,整肃内眷,预备接驾。
昨日早朝上,栾和君大半时间都在听那些老臣们指摘她派白敞督军一事不妥,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要紧的朝政商议。
杨蒙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利索,一瘸一拐地由杨庭搀着向府门口走去,眉开眼笑道:“好不容易把白敞弄出去,如今是该轮到咱们家了,也不枉我伤这一遭。”
他们杨家从先帝驾崩起就表错了态、站错了队,对杨后之死不闻不问,上赶着巴结废帝,白白坑进去一个好女儿家不说,自栾珏登基以来更是战战兢兢、唯命是从,生怕栾和君一个不顺心开始翻旧账。
幸好栾和君还念着这个外祖家,诸般政事上多有眷顾,如今既然东厂之事告一段落,怎么都到了他们这家功臣扬眉吐气的时候。
杨蒙越想越兴奋,挥手道:“长公主此来,必然有旨意下来。快,去吩咐厨房备宴,还有上次在后宅得过长公主垂青的那个乐师,把他也叫来侍宴!”
“父亲,父亲,”杨庭觉得有点丢人,连忙扯了扯他的衣袖,“不过是小厮听见长公主在二妹那里问了他几句话,哪里的事……”他可没杨蒙那么乐观,长公主即使真要抬举自家,也不必亲自来一趟这样显眼。
父子两人心中各有计较,来至府外,见栾和君不清官道,不摆銮驾,只乘软轿而来,一副家常低调的做派。杨蒙遂率众人跪拜下去。
两边叙过话,往府内走,栾和君看着杨蒙一瘸一拐的身影,表情复杂。她又看看杨庭,还是什么都没说。
杨庭见了栾和君来得不张扬,早暗暗吩咐了撤去虚排场,改成家宴,在园中花厅内摆一桌小而精致的宴席,伴着八月桂子蒸香,雅致可爱。
花厅建在杨府后花园里,飞檐斜壁,正伸入一池泉水汇成的暖水塘中。水光清冽温煦,桂香馥郁袭人,俏丽灵巧的侍女挑起双面的紫锦布障,引众人入座。席上穷尽水陆珍馐山林至味,玲珑一盏雀舌羹,其费不下十金。豪族大家,富贵如斯。此是家宴,杨蒙、杨庭的正妻列席其中,杨幼容也陪侍一旁,栾和君淡淡一瞥菜色,对诸女眷笑而颔首。
清脆一道拨弦声,栾和君抬头看去,只见一个清俊少年坐在厅下,抱一把琵琶轻揉慢捻,低眉信手,眉目如画。
栾和君眉心一动,瞥见杨蒙一脸略带讨好的笑容。
“好一曲飞花点翠,真是音色玲珑,羞煞黄莺了。”她抚掌赞道。
杨蒙笑道:“能入殿下的耳,是他的福气。”
一曲终了,栾和君亦饮下几杯清酒,唤他道:“上前来。”
少年抱着琵琶,在栾和君席前跪下:“奴才参见长公主殿下。”
栾和君对席上众人的眼色暗转毫不在意,问道:“叫什么名字?”
少年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来,一双水亮的圆眼睛对上栾和君打量的目光:“荷奴。”
“荷奴……”栾和君低声念了一遍他的名字,“多大了?”
“回殿下,十八岁。”
栾和君的思绪被微微挑动:“我出嫁的时候,也是十八岁。”
这话说得入港,杨蒙正喜,却听栾和君话音一转:“弹一支将军令吧,会不会?”
荷奴点一点头,退后几步抚上琴弦。
厅间的柔靡浮华之气被拟鼓战声的散板一击而散,杨庭的心思随乐声一凛。
“好气势!”栾和君目露满意之色。
杨蒙趁机道:“殿下若听得顺耳,叫他跟着服侍殿下,也是我们阖府的荣耀了。”
这话说得有些不伦不类,栾和君却不在意,长眉一挑,笑道:“舅舅要送人给我解闷儿,心意自然是好的。可是舅舅府上出来的人,我却不大敢要。”
杨蒙的笑意迷惑地僵在脸上,杨庭忙赔笑问道:“殿下此话何意?”
栾和君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杨幼容一眼,对杨蒙叹气道:“舅舅,你那位柳氏和她家里人是什么样子,要我说来听听么?”
她今日本不是为着赴宴来的,却亏得杨蒙歪打正着,叫了一家子人在这里。对子不骂父,她不好把话说得太难听。若只对着杨蒙一人,就不只是这么轻描淡写了。
满座人都变了脸色,杨舅母脸上尤其精彩,且惊且惧且恨且痛快。栾和君在她手背上轻轻一拍,对杨蒙道:“柳家人在外打着舅舅的名号欺压百姓,勾连官府,强取沈家墓地,贿赂京兆杜宇,舅舅还不知道?”
对着杨蒙,并不像对苏昭孟子光他们说话那么省心,栾和君不厌其烦,层层点破:“沈家历代从军,多少好男儿都填了北疆战场。将士在苦寒之地御强侮于外,关山路遥,愁凝万里,不过是为了一腔报国为民的热血丹心。谁成想天子脚下,升平世道,还要遭此飞来横祸、无礼欺辱?当此征募新军之时,若是寒了边关将士的心,激起京中武人之怒,舅舅——”
她拉长声音,杨蒙杨庭俱已一头冷汗。
“臣治内不严,必定严加整肃,请殿下责罚。”杨蒙当然听得出此事轻重,领着全家一起,跪俯下来。他身上的伤还没好全,这匆匆一跪,险些跌在地上,还是杨庭忙搀了一把才堪堪稳住身形。
栾和君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扶起他来:“舅舅言重了。”
厅上杨家诸人噤若寒蝉,厅下一曲将军令却愈发激昂流畅,荷奴似乎完全沉浸于与丝弦的共舞合奏。猝然一声裂帛,乐曲收止。栾和君若有所思地看向他。
话到此处,宴席自然不必再办了。栾和君对杨家人另外嘱咐几句,按住想要送她出府的杨蒙:“舅舅身上还不便,别再走动了。”
她目光一瞥,杨庭立即接上:“臣送殿下出府。”
“表兄。”
栾和君话一出口,杨庭寒毛都奓起来了。他清楚得很,自己这个表兄,还没霍鸣那个所谓的“堂兄”情分亲近,容不得拿乔作态,连忙应道:“殿下。”
栾和君对着他,把话说得很明白:“白敞离京,朝中官员调动变迁没有了他咬死了盯着,是好事。任少府一职的周老大人,这两个月就要致仕还乡了。原本这个职位,你父亲来做最恰当不过。他凭着资历顶两年,你在令丞位上历练几年,再来接这个位子,论能力论资质,谁都说不出什么来。可是如今,他一时半会儿是接不得了,你的路也就不那么顺了。”
少府掌山海池泽之税,是和皇室最亲近的财政机关,既是肥差,也是要职。杨庭暗暗咬牙,只恨不得能把那姓柳的一家贱人都扔进大牢里去:“谢殿下眷顾,是杨府治内不严,辜负了殿下一片苦心。”
栾和君停住脚步看着他:“舅舅是好人,却少决断。柳氏一家和杨府的瓜葛,要断得一清二楚。此后碰见什么事情,你心里也要有数。”
当爹的不争气,儿子得顶上去。杨庭躬身应道:“殿下放心。”
两人边说边走,来至府门前,杨庭正要再拜恭送,忽听栾和君轻声道:“叫他进宫跟着我吧。”
杨庭一怔,很快反应过来栾和君是在说那个弹琵琶的少年。杨家今日吃了好一场数落后,这事他根本想都没敢想了,不料栾和君这个时候忽然开口要人,连忙再应:“是。”
仲秋时分,京城地处中原,尚能在花园里饮酒赏花,北疆塞外却已经朔风呼啸,秋草衰折。
云中郡。
“主子,由沈匕掌管的最后八千人也到了。”安海立在门外,对白敞回禀军情,“五万新军,俱已到齐。”
“新军多来自中原和江南,水土不服,行军操练,不急在一两天。”白敞立在窗前,手里攥着一个细细的纸卷。
“要请沈匕来吗?”安海问道。
“不必了,”白敞将纸卷在火盆里烧了,“柳家是一群没脑子的蠢货。”
他眸中的神色像蒙霜挂沙的窗纸一样晦暗不明,长指敲着桌角,没有说话,却也没有让安海下去。
安海于是垂眸静静等待。他已经听说一个消息,一个不需要东厂密信就能传到北疆来的消息——那位长公主殿下近来新得了一个乐师,一个青涩漂亮的、弹琵琶的小可儿。
白敞如鲠在喉,却无言相对。关于栾和君私帷不修的名节和食髓知味的欲望,他亲手造就,他与有荣焉。
更何况临行前,栾和君说得清楚明白,她许他青铜虎符边疆大权,从此与他只论君臣,不论其他。相比北疆军权,相比朝中人事,一个从出生就被养在杨府屋檐下的、卑怯而年轻的乐师实在轻如鸿毛、不值一提。
干燥的柽柳枝在火盆里被烧得噼啪作响,白敞的喉头滑了一下,似乎仍不适应北疆干冷的天气。他的声音略微嘶哑:“让东厂去查那个乐师的底细。”
安海平静地接受了预料中的命令,阖门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