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坦白
朝中人议论,长公主要抬举母家,白敞要保荐党徒,最后杨蒙卧床,吴素上任。杨大人这一摔,摔丢的不只是一个金陵太守的位置,还有长公主的面子。
眼看着白敞此前种种,随侍长乐,出入禁中,剑刺顾昉,威压丞相,东厂不受监察,禁军尽在他手。地崩一事上,冯仲齐骂得那样厉害,他不受罚反封侯,如今又出了这档子事。此后天下大小事,难道都要看他白敞的脸色不成?看长公主并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如何奈何他不得?
栾和君在人前,也不掩饰憋屈烦闷之色。早朝上议罢政事,她停顿片刻,向殿中问道:“杨庭,你父亲如何了?”
杨庭出列答话道:“劳殿下垂询,父亲已经能下地,只是走动起来还有不便。”
“好生将养着,不急于一时,”栾和君慰勉道,又问,“听说杨大人坠马是因为刁奴作祟,可处置了没有?”
杨庭惭愧道:“府中治下不严,让贼人逃脱了。”
栾和君奇道:“什么人能从杨府自己跑出去?”
杨庭抬起眼来望向殿前,忽然跪下大声道:“殿下,臣冒死,父亲坠马一事,恐是奸人指使暗害。”
一石激起千层浪。殿中大臣俱都向他和白敞看去。
“可有证据?”
“现有那马倌同住奴仆的证词和赃物,指证他暗中与人往来,收受银钱三百两。”
“和谁往来?”
“不知其人。”
“不知其人?”
“臣不敢说。”
“说。”
“请殿下彻查东厂队卫!”
杨庭仰头高声,字字如刀,殿中倏然静默。
白敞平心静气地转向他:“小杨大人,可有实证?”
杨庭一哽,栾和君开口打断他们的对质:“杨庭,不得凭空妄言。”
“殿下,那奴才分明有人指使。这种关口,除了白敞,还有谁有手段有本事做出这种事情?杨家子弟虽不才,好歹为朝廷数代尽忠,得蒙多位先帝恩典,岂能受这样的欺辱?”
杨家是苦主,有杨庭出来挑头,殿中登时多有年轻气盛的大家子弟出来附和,言词锋利,直指白敞。
“好了,”栾和君迟疑道,“此事还未水落石出,不能现在就下决断。今日先退朝吧。白大人,你随本宫来。”
栾和君留下白敞,起身离开宣室正殿。
她身后,杨庭的声音还响彻在大殿群臣之间:“不能放纵法外之徒、不臣之人啊殿下!”
长乐宫中。
栾和君遣退宫女,内室中只留她和白敞两人。
“今日虽然是杨庭出头说话,可他并不是第一个有这个意思的人。”栾和君捏住厚厚一叠文书,敲了敲,“都是弹劾厂督你的,群情激愤哪。”
白敞轻蔑地勾起唇角:“群情激愤,倒未必是多心疼杨蒙,不过是担心他们自己。”当年霍鸣受刑的时候,也不过就是这么个样子。
栾和君一笑:“厂督好见识。”
“是你对杨蒙下的手。”白敞扬起眉来看着她。
“不是我。”栾和君坦然道,“是他自己。”
“他倒是听话干脆。长公主连对自己的舅家,也是毫不手软啊。”不过这种事情,确实由杨家来做最合适。
“百官闹起来,要革你手下的东厂。”栾和君不和他绕圈子,“这一局,是为了报你当日拿栾瑞来逼我的设计。”
她如此坦诚,白敞微微眯起眼睛:“长公主还真是睚眦必报。”
“彼此。”
“可惜,破绽百出。”
她手上根本造不出什么切实的证据,所以不敢让他和杨庭对质,只敢让杨庭言语鼓动煽火。
栾和君利落地承认,却不以为意:“那又如何?破不破绽有什么要紧,只不过撕开一个口子,看看人们想信什么。”
她此时还未换下朝服,高冠博带,一双眸子里流转着戏谑和倨傲的光芒,美艳而威严。
白敞一时语塞,向前两步道:“长公主以为,凭这样一件事,就能卸咱家的力?”
“自然不能。我也没想过真要把厂督如何,不过是逼你一把,叫你尝尝,被人摆弄是怎样的憋屈滋味。”栾和君露出一个无辜的笑容,“出口气罢了。”
她从他身边向桌边退去,从桌面上的檀木匣子里取出一物:“恰恰相反,本宫还要委厂督以重任。”她张开手掌,掌心中赫然是半枚青铜虎符。
白敞眼神一紧,隐隐猜出了她的打算。
“北疆现有三万军队戍边。江南检籍事了,杀一儆百,其他地方略略施压就有官员自检。如今全国的户口数渐清,今年春耕后募兵,又得五万兵士。本宫尽数交给你,要你为朝廷练兵演武,训出一支战无不克的虎狼之师来。”
白敞看着那半边虎符,却并不去取:“边疆重军,你敢交到咱家手里?就不怕——”
栾和君打断他的话:“厂督若怀有贰心,应当现在就反,试一试朝廷的禁军会不会全都听你节制,若是听,就让他们把本宫和陛下都抓起来,挟天子以令诸侯,而不是到了北疆之后再反——到那时还要和安王、北狄人周旋妥协,受他们的钳制,实在划不来。”
隔着厚重的红木案几,白敞伸手去抚摸她的脸:“你以为咱家舍不得动你?”
栾和君却将虎符一握,转身避开:“本宫确实觉得厂督舍不得。”
“咱们这么久的情分,今日不妨把话说清楚。你我都看得明白,北狄人这些年在草原上兼并扩张,虎视眈眈,无论到时本宫去不去和亲,这几年里必有一场仗要打。本宫是不想在朝中和你分权,可你若助本宫保境安民——自然,也是保全本宫自身,过了这一劫后,裂土封王,异性诸侯,本宫许你一人之下的无极富贵无上尊荣,于咱们两人都好。”
她能给出的,是当今情势下最好的办法,虎符,就是最大的诚意。论理论利,白敞都没有拒绝的理由。
“可咱家若是不接呢?”
“我说了,你不接,咱们只好硬着碰一碰,看看今时今日朝中谁腕子硬。若我赢了,我不得不杀你。若我输了,我就是厂督你的禁脔,任凭处置。而后——”她略一停顿,“而后等着看,天下大乱。”
他们都清楚,时至今日,各方制衡,哪一方都没有绝对的压制力量。一旦白敞和栾和君公开为敌,政局生变,不管是宗室还是外族,必定有力量按捺不住,想做螳螂,想做黄雀,想搅进来分一杯羹。
栾和君将青铜虎符放进白敞手里:“还有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苏相若收不到本宫的手令,就会乘这这一次群臣的怒气,同霍、杨等家一起发难,行使丞相之权,令人封禁东厂,诏天下州府发兵靖难。”
白敞看着她的眼睛。他在这双桃花眼中见过春波潋滟的柔情,见过水光盈盈的哀伤,也见过光芒灼灼的兴奋和阴沉迫人的愤怒。而现在,栾和君的目光平静,七情六欲掩去都不见,只有高手博弈时的专注和成竹在胸的坚定。
他知道她说的都是实话。
栾和君是个很敢走险招的人。不管是在金陵时命伶人演戏大殿国讼,还是金琼宴上当场发难怒斥顾昉,她玩的都是阳谋,明明白白地告诉你,非此即彼,非生即死,让情势压着人,往她的路上
走。
栾和君用自己的手包着白敞骨节分明的大手把那半枚虎符包起来:“厂督,想清楚了没有?”
白敞攥住虎符,忽然抬起另一只手,快而准地扼住了栾和君的脖子:“既然如此,不如今日咱家和你一起死在这里。”
他话说得很重,手上却并不是致人死地的力气。
栾和君的呼吸有些发闷,却不挣扎,只是看着他。少顷,她轻轻抚上他的手,笑道:“你不舍得,也不值得。”
白敞定定地看她片刻,猛地松开她,恨道:“你若是个男子,咱家必定杀你。”
栾和君见他接了虎符,俯身撑着桌角,一手抚摸着自己发红的颈间,低声道:“你真是混账东西。”
她骂了这一句,直起身来,也不去看白敞的神色,转身面向窗外,沉声道:“本宫允诺你的,句句属实。白大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