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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荣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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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排查刺杀案,长公主銮驾在城外德光桥前驻扎一夜。暗夜隐去刀锋,御河冲走红血,待到旭日高升时,新主已经入主皇城,随驾金陵的官员这才各自归家。

    “这样大的事情,怎么不知道提前跟家里打个招呼?我那日在霍府宴上,听说金陵事变,吓都要吓死了。”孟夫人把孟子光上下左右转圈看了个遍儿,确认自家男人没有缺胳膊少腿,身上也没多出什么荷包绣帕的物什儿,这才放下心来,一抹眼泪,伸手就锤他。

    “国事大端,是能浑说的?”孟子光捂住胸口,故意板起脸来,又被小妻子闹得实在撑不住,笑

    着讨饶道,“好啦好啦,你当我就比你早知道多少?我早嘱咐了你,长公主的事,东厂那位的事,都少与人饶舌,果然有今日!谁能想到——”

    孟子光回想起行宫大殿中的那一幕,仍然心有余悸。

    长公主那般女子虽然绝色,但心实在太狠,对卑贱权宦能屈就援引,对血亲手足也能痛下狠手,默然雌伏,一出手就是杀招,谁能消受得起?他捏捏孟夫人微红的脸蛋儿,顿觉出自家女人心无城府、率直聒噪的可爱之处来。

    “你倒是跟我说说,那几日京城情景究竟如何?”他拥着妻子坐到床边。

    孟夫人被压抑许久的倾吐欲终于找到了出口:“可别提了!二十四日就本是霍老夫人的生辰,原本说是她家儿子死了没多久,长房没有人口,她也不叫侄子们大办,只请一些亲近的就算了。可是头天下午,霍府的人忽然又来各府下帖,说是有云游的真人给老夫人瞧了,说必要热热闹闹地办一场,才能祓除晦气——这事说起来虽然有些不成体统,但总不好拒的,况且谁又敢笑话霍家!不说上赶着,起码都得给霍老夫人几分面子呀!”

    孟夫人说起这种劲爆新闻来精神奕奕,也顾不得和久别的夫君温存,离了床榻自顾自去倒了杯茶润润喉咙,接着说:“正日子那天,我到了霍府门口一瞧,嚯,一条街上都是贵眷们的马车,挤得走都走不动——我瞧着杨家的确是不如从前了,那红柚木的六驾马车固然是雕朱填金、豪华气派,可是离近了看,马车上的青缎幔子的流苏都有些旧了呢。咱家的马车瞧着寒酸了些,如今都不时兴平顶的样式了,你这次回来升了官——”

    “换,回头给你也换一辆六驾的柚木马车,”孟子光经验丰富,准确预判,及时把跑偏的孟夫人拽了回来,“你接着说霍府的事。”

    “我进了府门一看,京中四五品以上官员的家眷们几乎都到了,连咱们这样霍家素来瞧不上的寒门出身的,也来了不少家。这便奇怪了。快开宴的时候,连宫里的冯太妃也来了。我问了李都尉家的小儿媳妇才知道,原来她和霍老夫人在闺中就是手帕交呢。”

    孟家两口子都特别能说,且都能在适当场合发挥适当作用。不过冯太妃来,只怕和手帕交不手帕

    交没什么关系,孟子光暗自思忖,又鼓励媳妇接着说。

    “这场宴上,豪门寒素并有,座次也乱,显得匆忙,不像霍家这样高门的做派。不过菜色果品倒

    是极好的,这一比比得咱们府上厨子的手艺像做猪食的——”她正要好好跟丈夫描述一番那道蜀中厨子做的竹荪鹅膏汤,收到后者的眼神后立马识趣地打住。

    “哦哦,我接着说。席上我和同乡郑大哥的夫人挨着,她也觉得奇怪,越发怕她那小女儿见识

    少,在这样的场合丢人,就悄悄让人先带那小闺女回去。这才发觉,霍府居然锁了大门,一个人都不准放出去。没等着我们去告诉旁人,就有一个皂衣的精壮汉子到了内宅里来,禀报说长公主已经在金陵当众拿了逆王,废帝诏书加盖国玺,已经传到京城来了!”

    “我当时碗都跌了,就怕你之前在废帝面前掐尖冒头,这会儿有个好歹。谁知你个杀才,居然连我都蒙。”孟夫人说着说着又生起气来,愤愤地拧了孟子光一把,才瞪着他道,“我们慌,霍老夫人可不慌,当即叫人把诏书宣读一遍,然后跪在庭前,直说先帝有灵、社稷有望。冯太妃也过来跪,手指青天说长公主终于让先帝瞑目了。她这么一说,冯家那些人还能说出什么来?她们两个老太太抱着哭,口口声声都是先帝,外头围着一圈子的披甲武士,你说说,这还叫旁人怎么哭、怎么闹?”

    孟夫人现在说起来还是心有戚戚焉,到底姜还是老的辣,她们这些在宫廷侯门里浸淫了大半辈子

    的妇人水平确实是高。

    “第二天我们被放出来才知道,女眷们被拘在霍府的时候,白大人把朝廷百官都请了过去,拿了写好的表态文书,叫各人都签呢!你说,霍家站长公主无可厚非,东厂是怎么也搅合进来的?啧啧,霍家那样的清流人家,也肯和东厂的串通一气,真是旷古奇闻!”

    “那自然是殿下纵横谋划的好本事,”孟子光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以白敞的手段,霍老夫人拘不拘女眷,其实影响不大,不过是表态而已。只是既然霍府也提前知道这件事,就说明长公主并非一心倚赖白敞——她想来是不放心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

    不过这些话就不必再和家中夫人深论了,免得她再忧心自己。孟子光笑着往孟夫人腰间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

    孟夫人是以谈论茶余饭后内宅八卦的热情来看待这件事的,见丈夫心思并不在这上面,便也丢开手,瞧着孟子光含情一笑:“我还没梳洗呢,你急什么?”她拍开丈夫的手,叫了小丫鬟来服侍更衣洗漱。

    孟子光倚在床上看着娇妻倩影,脑子里又不自觉地复盘起了整件事。

    长公主选在金陵动手,实在是神来之笔。一来金陵是太庙所在,她成事后立即祭告祖庙,以示问心无愧,占据正统名分;二来金陵局面简单,不似京城这样错综复杂,便于掌控;三来与京城山水阻隔,刚好能打一个信息差,让京城众人摸不清底细。

    这样一来,在京诸人揣摩局势时,只会认为,霍家杨家,一个是长公主夫家,一个是长公主母家,自然无有不可的;苏昭事发时在金陵,自然也应当是长公主同谋;唯有冯家因为有一个三殿下,所以难办些,可是冯太妃一跪一哭,冯家其他人便也不好说什么。

    可实际上,冯家未必真心,苏昭未必知情,杨家未必亲厚,还是霍家最可托付。而白敞与霍家,

    论起出身、立场可是截然不同的两路人,他与长公主又怎么看都是因利而合,不知能君臣相和到几时?

    自己这次回京,一时风光无限,只怕不久之后,还要再做一次抉择——选殿下,还是选东厂?

    孟夫人梳洗过了,粉面含春,娇嗔着来牵丈夫的寝衣:“以后还敢这样蒙我,再不与你好了。”

    小别胜新婚,孟子光便顾不得再想其他了。且让贵人们去斗法吧,反正他这一步押对了宝,加官进爵、荣禄双全怎么都是跑不了了。

    这边孟府里春风得意,花好月圆,那厢丞相府里苏昭的脸几乎快黑成锅底。他的长子苏朔袖着手苦着脸站在下首,小心翼翼道:“父亲,这样的事,您若是提前嘱咐了,儿子们也好有个处置。那日上书署名,二弟和东厂的争执起来,险些要动手,您说——”

    苏昭听了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嘱咐?怎么提前嘱咐?”他难道要和儿孙们说——长公主和东厂要造反啊,你们到时候都机灵点儿!什么?我怎么知道的?因为长公主送了我一个九殿下玩过的布老虎啊,上面还有九殿下的口水呢!

    岂不荒唐?!

    更何况,他自己还是到了行宫金殿上,才被长公主的当场发难逼得不得不站队。谁提前嘱咐他了!

    他看着大儿子苏朔,二儿子苏朗,叹气道:“一个两个不省心的,早跟你们说了,宁可得罪君子,不要得罪小人。对白敞那等人,纵然再不屑不满,面儿上也要过得去。端看看霍家是怎么处事的!”

    苏朗不服气地嘟囔道;“父亲您可是相国,他姓白的算什么。再说了,我看霍鸣也未必就对东厂的多客气了。”

    “糊涂!”苏昭瞪起眼来,一连串炮轰道,“霍鸣是什么人?他那双腿是怎么断的?别忘了,长公主还算是霍家的儿媳妇呢,你跟他比?再说了,霍鸣纵然清高些,你又听他褒贬过谁没有?更别提在这种节骨眼上和东厂别苗头了!”

    苏昭吹胡子瞪眼完了,颇为恨铁不成钢:“长公主借刺杀一事发作起来,你知道这次城外驻军里,一晚上杀了多少人?和废帝有干系的,一个都没有放过!长公主掌权,咱们苏家不如霍杨这些血亲姻亲,又没有冯家这样手里有皇子的分量重;寒门里,白敞、孟子光那些人又是眼看着要起势的。为父当日在金殿上何等凶险,你们倒好,专会在京城扯后腿。这下好了,咱们这次顶多落一个无功无过,你还傲气呢!”

    苏朗的神气黯淡下来,但显然还是很不甘。他大哥苏朔扯扯他的衣袖,两个人一起跪在苏昭面前:“儿子们知道错了,请父亲责罚。”

    苏昭发了一通火,有气无力地摆摆手:“责罚就罢了,只是以后务必谨言慎行。”

    苏朔又叩了个头:“请父亲教诲。”

    苏昭沉吟片刻,坚决道:“一来,少说多听,莫当出头鸟;二来,不可与冯家和安王走得太近;三来,长公主回头要怎样处置废帝,都不可置喙。”京城诸臣不知道长公主有多恨废帝,他可是再清楚不过,当日,伶人一句“说什么父子们慈孝相洽”唱出来,直把他听出一身冷汗。

    “那,那东厂那边——”苏朗犹豫道。

    提到白敞,苏昭倒不如先前紧张了,他缓缓端起一盏茶,拨了拨水面上漂浮不定的几芽褐绿茶叶:“只要跟住了长公主,咱们这样的人家,倒不必去逢迎阉人的脸色。不卑不亢即可。”

    苏朔苏朗对视一眼,一齐躬身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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