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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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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喘着粗气,胸膛急剧地起伏着,似乎重新坠入那场亲历的弑亲夺位的血腥噩梦中,父皇正从口角淌出黑血,伸出手,颤颤地,向他索命。

    他环视四周,栾和君、苏昭、冯仲齐、孟子光,这些人的面容似乎都已经变形扭曲,旋转着,狞笑着,向他逼过来。

    栾和君缓缓站起来,向大殿中朗声道:“敢问冯大人,似这样子弑父,臣弑君,该当何罪?”

    “殿下!”苏昭向前赶了两步,急道。

    长公主太疯了。皇帝已失人心,她若早有筹谋,暗室调度,怎样都好说。可这样大庭广众之下,变数实在太多,她怎么敢去当庭掀开秘辛、逼问皇帝!

    皇室反目,当场发难。冯仲齐心中清楚,他这辈子,就算只论今日,也足够在史书上狠狠记上一笔的了。一时也顾不得腿肚子发软,强撑着,用上自己此时能发出的最大声音答道:“禀殿下,弑父弑君,属十大不赦,罪当凌迟。”

    栾和君转过身,一步步登上高阶,来到皇帝身边,注视着他,一字一句沉声重复道:“皇兄,弑父弑君,罪当凌迟啊。”

    皇帝遽然转向她:“你敢?!”

    此言一出,苏昭眉头一皱,终于疲惫地闭了闭眼。

    “你认了!”栾和君仿佛就等他这一瞬间的惊恐失态,立即扬声接道。

    “胡言乱语!”皇帝的身形摇晃了两下,“朕没有朕没有——”

    栾和君上前两步,捏住皇帝手腕,逼视着他:“你没有?你敢不敢跟本宫去太庙,对着父皇的牌位、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发誓你没有?”

    皇帝一时失语,牙齿微微打起颤来。

    栾和君将他一松,厉声喝道:“栾瑞!你鸩父弑君在先,矫诏篡位在后。又妄动刀兵,失地求和;宠嬖妇人,残害忠良;一桩桩一件件,将我祖宗基业、山河社稷败坏至此!仰而有愧于天道先祖,俯而有怍于臣下万民,事到如今,难道还有脸再叫一声父皇吗!”

    她滔滔数百言,言辞如刀,激愤庄严,满殿中人,除她栾氏兄妹和苏、冯等几个重臣之外,纷纷跪地俯首,噤若寒蝉。

    栾和君抬起手,直指皇帝面门:“栾瑞,你这等失德无才、悖逆奸邪之辈,怎么有脸还立于天地之间?!”

    她骤然发难,皇帝被句句紧逼,本就头脑发胀,这时更是汗如雨下,浑身发抖。他一扬手,用力甩开栾和君,竭力呼喊道:“来人,来人!神羽卫何在?”

    栾和君被甩得后退两步,扶住食案一角重新站定,反而镇静下来。

    孟子光霍然站起身来,回答了皇帝徒劳的呼喊:“神羽卫乃是世宗皇帝设立,随侍君上,辅翼明主,怎能为昏君所用?”

    可算是逮着机会说话了。

    他之前被栾和君召去,从她那里看到东厂的信物时,差点被整懵了。栾和君和白敞,这两个人原来在他的认知里,无论出身、立场,怎么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怎么却是长公主笑吟吟地把玩着厂督那枚玉佩,对他说:“日后,免不了劳烦孟大人。”

    今日,他终于见着了这位传闻曾被议储的皇六女的雷霆之威。

    皇帝难以置信地看着孟子光,一时张口结舌,回不过神来。

    神羽卫身为皇帝的贴身卫队,自设立以来一直独立,哪怕先帝在时白敞掌握禁军,神羽卫也不归他管。可是皇帝登基以来,处处疑心,将神羽卫换血一波,又交给丁可晟掌管。

    丁可晟——皇帝四下环视,才想起这位丁大人早就被自己亲手革职夺权,压入陋室了。

    “你——你们,你们敢背叛朕!”皇帝目眦欲裂,顺手举起身边的白瓷花囊向孟子光狠狠砸去。

    孟子光闪身一避,瓷器落地,哐啷一声摔得粉碎。

    不等皇帝再说什么,只听栾和君高声喝道:“来人!将这个无君无父的篡逆之辈给本宫绑起来!”

    白敞拨给她的东厂精锐,如今终于派上了最大的用场。

    “贱人!栾和君,你这个阴毒妇人!朕早就应该把你剥皮饮血,千刀万剐!”皇帝眼见武士入殿,状似癫狂,指着栾和君破口大骂,咬牙切齿地向她扑去。

    王可在一旁眼疾手快,立即拦腰抱住皇帝,将他拖倒在地。精壮武士随即赶到,将皇帝绑缚手脚,塞住嘴巴,在他腿弯处用力一踢。

    栾瑞轰然跪地,俯在栾和君脚下。

    栾和君凝视了他片刻,深吸了一口气,转身面向殿下诸臣,开口道:“栾瑞篡逆,得位不正,今日之事,诸位大人都得见始末——”她停顿,目光沉沉扫视过殿下诸人。

    孟子光立即下座再拜:“幸得长公主殿下匡正乾坤,臣等必定唯殿下之命是从。”

    苏昭看着栾和君高处而立,通身气势迫人,最终还是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率冯仲齐等人一起大礼参拜:“臣等唯殿下之命是从。”

    群臣俯首,殿堂肃穆。

    栾和君终于长长吐出一口胸中郁气。她弯下腰,对上栾瑞谵妄狂惑的目光,冷笑一声:“把他带下去。”

    行宫正殿外,再不见宫娥彩女走动,只有一列列全副武装的兵士来回巡视。栾和君率众而出,东厂暗卫重重押着栾瑞紧随其后。殿门在她身后沉沉关闭。

    衡初二年三月二十一日晚,文帝第六女栾和君,于金陵发动政变,囚禁皇帝栾瑞。

    三月二十二日,栾和君发布诏书,加盖国玺,废栾瑞为庶人。天下州郡,俯首待听。

    三月二十五日,京城留守百官由东厂厂督白敞执笔,共同上表,恭请长公主暂为代掌国政。

    三月二十九日,安王于雍州修书,痛陈废帝昏庸无道,力赞皇妹废立之举,顺道哭了一通先帝,孝心拳拳,涕泗横流。

    至此,各方表态,一场政变暂告段落,史称,“金陵国讼”。

    金陵行宫偏殿。

    “苏相,”栾和君将京城发来的百官上表递给苏昭,“你瞧瞧,让本宫一个女子摄政,这是要把本宫架在火上烤啊。”

    苏昭看着那份署名密密麻麻的文书,沉吟道:“既然是群臣之意,殿下不若暂掌玺印,待回到京中,再做打算。”

    那文书上,白敞的名字签得飞扬张狂,栾和君此次事变也多仰仗东厂之力。苏昭此前怎么也不敢想,长公主居然不去仰仗霍家杨家,而是和白敞一介阉宦勾到了一起。不过凭心而论,若非如此,栾和君废帝翻身,绝没有这么轻易。

    事已至此,苏昭觉得栾和君就是在等他这一句话,好能借坡下驴,顺理成章地接过摄政之权。

    不料栾和君只是轻叹一口气:“那苏相再看看这个。”她把安王栾瑛的上书递给苏昭。

    苏昭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他是聪明人,很快就抓住了栾和君想让他抓住的重点——虽然表态赞成栾和君,但栾瑛的文书上,半个字都没有提摄政人选的事,更没有提新帝人选相关,含糊着,似乎还有所希冀。

    他抬起头来,栾和君正一脸纯良地笑看着他,潜台词几乎呼之欲出——丞相大人,我和三哥,你得选一个站队啊。

    苏昭于是很真诚地感叹:“安王殿下一片至诚至孝,真是忠臣贤王啊。”

    如今局势,谁强谁弱,一目了然。他又不傻,平白地去沾上安王做什么。

    栾和君笑着点点头:“正是此理。”安王和冯家有些小心思,还算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只要苏昭他们主意拿定,那点小心思就算不得什么,成不了事。

    苏昭舒了一口气,停了片刻,又小心提起:“殿下打算如何处置废帝?”

    栾和君本来已经要回内室安歇,闻言又转过身来停住:“如何处置?依苏相的意思呢?”

    苏昭字斟句酌道:“殿下与废帝,毕竟是一父所生——处置太过酷厉,只怕臣民揣测。”

    栾和君闻言冷笑道:“本宫究竟为何废帝,臣民不清楚,苏相也不清楚吗?”

    她在废帝诏书上昭告天下,只说栾瑞矫诏、好兵、荒淫、嗜杀等逐条罪名,半点没提他同秦氏鸩杀先帝的悖逆之举,为的就是维护天家神圣威严,不至于在臣民中颜面堕地、自坏威权。

    “所谓矫诏、无道,都可说是废帝狼子野心、一人之过,苏丞相你不过是力谏而不得的忠心老臣。可是一旦诏告天下,先帝竟是被毒杀而亡,而苏相你身居高位,不但颟顸不察,还继续荣华不改、辅佐废帝——到时候,旁人会如何揣度?苏相你,又该如何自处?”栾和君了解苏昭,知道此人最爱重家族利益、身后声名,专挑他的痛处下手。

    这是极严重的警告。苏昭见栾和君如此凌厉,便知道她对栾瑞已是满怀杀心,再劝不得了,忙剖白道:“殿下这是从何说起?臣一片丹心,可表天地。”

    栾和君睨着他,唇角勾起一个极浅淡的凉薄笑意来:“那是自然,这个本宫有数。如何处置废帝,本宫心里也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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