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夫妻
栾和君看着老头的身影远去,转过身来,后背衣料已经被冷汗浸湿。
白敞探究地看着她。
栾和君此刻已经完全没了游玩的心思,但已经行至半途,又怕白敞心中生疑,只是抿抿嘴,摇头
道:“没事,走吧。”
她不想说,逼也无用。白敞也不再问,两人一路默默,向城郊而去。
一直走到红日高悬,春晖灿灿,远远望见前面一片村落民居,环抱在一圈低矮的山丘之中。
栾和君走得身上微微出汗,白敞倒是气定神闲,笑道:“要抱你么?”他作势来拉她。
栾和君不想和他闹,随手扯了路边爆了青的柳条来丢他,躲过去。
两人离村子越来越近,还没进村,却见村外空地上,高高地搭起了一座台子,周围围着大群村民,还有吹鼓手等若干人。
“这是做什么?迎春?祭神?还是唱戏?”栾和君的心思暂时被吸引过去。
白敞却大略猜出了这台子是做什么用的,轻轻吐出四个字:“搭台死节。”
栾和君疑惑地转过头来:“什么?”
她的话还没得到回应,只听得人群寂静下来,一个耆老长者模样的人登上高台,先向台下村民致意,又高声道:“请李氏父兄、族老,上台观礼。”
几个老老少少的男人们依次上了高台,与老者互相拱拱手致意,落了座。
栾和君还是一头雾水,她看向白敞,却见他眉头微蹙,不复平常悠然自得的模样。
老者待上来的男人们都坐下,遂慢悠悠展开一张纸,高声念诵起来:
“妇人之德,以从夫为正。不幸而夫命先终,唯有一死。”
头句一出,栾和君顿时如冷水浇头,浑身一凛。
“吾村烈女李氏,崔三郎之妻,李公振良之女。幼而温恭,及长淑慎。三从既备,四德俱全。四邻乡长,交口称颂。年十六,许嫁崔氏三郎。不幸未嫁而夫死,桃夭之德,未逢佳期,而遭雪霜——”
栾和君拉住白敞,颤声道:“他们要做什么?她明明还没有出嫁啊。”
白敞只是看着高台,以四字回她:“婚约已定。”
老者继续念那篇文:“李氏执志甚固,自愿以身殉夫。考其所为,金比其贵,玉比其洁。松柏之贞,彤史流芳。呜呼,铭潜德于幽壤,庶万代而不刊!1”
老者花白的胡子随着他语调的起伏一抖一抖,十分动情。
台下一个抱着婴儿的少妇抬头看了一眼,叹道:“李燕儿实在命苦——”
话音未落,她婆婆在一旁便指着她的脸狠啐道:“呸,说什么糊涂话!为夫守节,是古来第一桩大德行。这是他们李家得脸显摆的好日子,你在这里丧你娘的气!”
少妇连忙喏喏称是,抱着孩子躲到一边去了。两个年轻女人过来低声劝她莫要生气,少妇只是悄声嘀咕道:“那老婆子,只怕她自己的女儿死了丈夫,她还要——”
台下这一场小小的风波并未引起什么注意,台上的老者继续主持仪式:“请烈女——”
唢呐声起,一个浑身缟素的少女被两个乌衣老妇引着上了高台,便是赞词中所写的李氏。
其中一个老妇搀着李氏,另一个拿起托盘里一根长长的白绫,向上一扬,挂在了高台的横梁上,紧紧打了个死结。
“请烈女完礼——”
李氏脸色惨白,被乌衣老妇推了一把,颤巍巍踏上面前的木凳,双手抓住白绫。哪里是自愿的模样?!
台上李氏父兄族老,有的面露不忍之色,扭过头去,也有的坦然视之,满意地捋着胡子。
“他们居然以此为礼!他们居然以此为贺!”栾和君心中惨伤,又有一股抑制不住的悲愤腾起。
周围的几个人纷纷侧目,白敞握住她的手,把她往自己身边挡了挡。
李氏将脖颈伸入纯白的套索,忽而嘶声喊道:
“娘,女儿尽孝了!”
她蹬掉了脚下的凳子。
台下一个佝偻着腰、头发花白的老妇,此前一直默然掩面,此刻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长长的悲鸣:“儿啊!”
一时间,风云变色,滚滚雷声,大雨如注。
顿时人声喧哗,台上的人慌忙退下,台下村民三三两两分作各家,也纷纷朝村里跑去。吹鼓手们急急收了乐器,将唢呐、铜锣等物往怀里一裹,也去抱头躲雨。
台下李氏的母亲哭得撕心裂肺,几欲昏厥,被家中丈夫、儿子半拉半抱地弄走了。
真个是风声断,雨声喧,雷声乱,乐声阑珊2,只有那自缢而死的妇人,素白尸身吊在一挂白绫
上,在高台上飘飘荡荡。
栾和君并没去避雨,在台下站着,仰头看着她。雨水成珠成串地砸下来,砸得她眼眶生疼。
妇人之德,以从夫为正。不幸而夫命先终,唯有一死。
白敞站在她身边,用袍袖遮在她头上,沉声道:“去村里找户人家避雨吧。”
雨下得急,二人便敲了村头一户最近人家的门。
开门的是一对老夫妻,见两人淋得落汤鸡一般,赶忙打着伞将两人迎进屋里。
夫妻俩约莫五六十岁,那胖乎乎的老妇人十分热心肠,把白敞掏出的银子推回他怀里,一面使唤她老伴儿去烧热水,一面拉着栾和君两个往里屋走:“来,我给你们两口子找一身松爽衣裳。”
栾和君和白敞对视一眼,便应了,福身道:“多谢——”
老妇人已经手脚麻利地找出两套干净衣服,又拿了两条麻巾出来,道:“本家姓刘。”
“多谢刘伯娘。”
刘婆便哈哈笑起来:“小娘子一听就是文雅人。罢了,快快把衣裳换了,再出来喝些热汤,暖暖身子。”
她边说边关上门出去了。
屋里只有两个人,栾和君颓然瘫坐在木凳上。
白敞把那套粗布裙扔过来:“快换了出去,你又受不得寒。”
栾和君眼前还是那个高台上飘悠枉死的女子:“别管我,你换你的。”
他们二人浑身湿淋淋的,头发梢儿都往下滴着水。栾和君抬起头来望了白敞一眼,才恍然反应过来白敞为什么一定要她先换了衣服出去——他从不曾在她面前宽衣解带,裸裎相见。
她站起来,背过身去换好衣服,从里屋出来。
正屋里,刘老头正从厨房捧了一大盆热姜汤来,见了她,便笑笑。看上去是个讷言和善的人。
栾和君对他亦福一福身:“多谢大伯。”
她坐下,还是忍不住问道:“伯娘,今日村头——”
刘婆听她说起此事,一撇嘴,摆手道:“可别说了,燕姑——就是被她爹逼死的那个姑娘,实在是可怜。崔家那个病秧子,死了便死了,又没过门,何必搭着人家姑娘送命。本来也不至于此,哪怕守一辈子寡,终归是人活着。可是她爹是个杀千刀的,为着卖自己的好名声,活活逼着女儿
去死,哎!”
“这样的事情,还很多吗?”栾和君问道。
刘婆给她倒了一碗热姜汤,叹气:“多呀,临近村子里,哪怕到城里,哪里没有几个节妇烈女的。村里人都觉得这是给乡里挣光的事,只有我们老两口是外来姓,一辈子无儿无女,到了这个土埋半截的年纪,也什么都想开了。什么名节不名节的,我要是有闺女、媳妇,绝不叫她跳这个火坑去。”
在外人面前,栾和君也并不多说什么:“伯娘想得开。您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什么好呀坏呀,多活一日算一日吧。”刘婆朗声笑道,又喊,“老头儿,把我昨日新炒的豆子盛一碗来,我们娘儿们聊天说话,磨磨牙。”
刘老头话不多,却勤快。栾和君和刘婆说话的空里,他正在屋角里拿刨子刨木头,闻言便起来,去后屋里找炒豆去了。
刘婆便解释道:“老骨头一把了,近来腰疼得厉害,坐不得矮凳子。我老伴儿就翻出些陈木头来,再打两把带靠背的高椅子。”她边说边笑。
刘老头拿了一碗炒豆来,刘婆抓了一把放到栾和君手里,又同她说些乡野间的闲话趣事。
外头雨一直下个不住,两人也走不得。吃过晚饭,刘婆倚门看了看,只说春雨粘缠,一时半刻停不了,便张罗着安排床铺,一定要栾和君两个住下。
栾和君再三谢过。
刘婆让出里屋给栾和君他们,自己和老伴儿去睡厨房旁的小侧屋。乡间安歇得早,不过戌时,院子里就已经黑寂一片。
栾和君这一日又是赶路,又是淋雨,早早侧身躺到了床上。
白敞掀开她的被子,也躺下,见她不响,问道:“心里放不下?”
栾和君知道他是在说白天所见搭台死节一事,点点头。
“以人推己,怕了?”白敞捏捏她的脸。
“李家那些乡野愚夫,碍不着我半点,我怕什么?”栾和君反问道,又一字一句道,“我只是恨。”
“是,你面对的可不是乡野愚夫,而是公卿大臣,是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诗书名士。”白敞哼笑道,又极温柔地抚弄着她的头发,“如今一切安好,是他们还以为你是霍家安分守己的小寡妇,要是他们一旦知道——你的境遇,只怕不比李氏好到哪儿去。”
“你倒来说风凉话,谁将我推到这般境地?”栾和君被他窝在怀里,扭住他的手。
“谁将谁推到这般境地?”白敞带着笑音,低声重复一遍,反问她,“谁先有求于谁?谁先勾引的谁?殿下?”
栾和君哑然,好一会儿才道:“我早说过,我与你生未必一起生,死倒是一定死在一块儿的。厂督,又何必时时提醒?”
他与她,如今已经是两株一同从悬崖岩缝里一起生长出来的藤蔓,互相纠葛缠绕,外人来扯,是怎么都扯不清了。
栾和君转过身来,忽而抱住白敞健壮有力的腰身,低低道:“今天清早,那个老头最后对我说,我一生命途波舛,尽在夫妻两字上。”
“你还是怕了。”白敞闻言一滞,还是回抱住她,“霍平霜已经死了。你怕谁?怕我?”
“厂督不要说笑。咱们这样的私通苟合,怎么能称得上夫妻呢?”栾和君半开玩笑地向他看过去。
她不肯承认。
白敞一个阉宦,如何能与她做夫妻?
而栾和君更深层的恐惧是,若她一生波舛,由霍氏一族而起,甚而,由那位和她有着婚姻之约的
小可汗而起,她都不惧。可是,若她一生,要绊在白敞身上,她如何信誓旦旦自己能赢?
“哦?私通苟合——”白敞喟然叹道,将她的身体按向自己。
身酥筋软之际,栾和君攀着他的脖子,哑着喉咙断断续续问道:“前朝前朝有一首诗叫《八至》,你你记得吗——”
白敞吻上她的唇,将她剩余的话堵住。
他当然记得,世上有所谓八至——
至近至远东西,
至深至浅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
至亲至疏夫妻。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