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上巳
白敞回来时,栾和君正坐在梳妆台前支颐假寐。
“困了?”白敞从后面扶住她的肩。
栾和君朦朦胧胧地睁开眼:“你回来了?”她向后靠在白敞身上,没有闻到血腥气,也不再问别的。
“去睡吧。”白敞见栾和君已经放下头发,脱了外衫,便一手搂住她的腰,一手伸到腿弯处将她抱起来,向床边走去。
栾和君刚刚小睡了一会儿,这时还有些迷糊,一直到被放在床上,才想起来还有事情要说:“我有事情要同你说。”
白敞抖开叠在床边的长条红绫被:“什么事情?”
栾和君便扯过被角到自己这边:“我原本安排了人在苏州——”
她刚开了个话头,便听得隔壁莺声浪语,一波高过一波。
栾和君脸一红,白敞便笑:“说什么当紧事?睡吧。你要是不困,这点儿空闲应当拿来做些别的。”
栾和君本来还想强自把话说下去,听他一言,低低啐了一声,裹紧被子翻身朝里去了。不大会儿,白敞也在她身边躺下。
整个藏春坞满目灯火,香风醉软,只有这一间房熄了灯,黑暗安静。
第二天上午,他二人反倒是整座楼里最先起来的人。
栾和君洗漱过,正要梳妆更衣,白敞却丢开她那套苔色暗云纹缎裙:“换一套。难得出来一趟,少打扮得那么死人气。”
他笑着凑近她,低声道:“你现在可不是长公主了,戴的谁的孝?守的谁的寡?”
栾和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屏风后挂了一排颜色娇嫩的衣裳,轻灵灵鲜艳艳,都是她未嫁人时穿的那些好颜色。
见栾和君还犹豫,白敞索性轻轻一扯,将她原来那身黯淡颜色的衣裳下摆撕裂,一扬下巴:“快去挑。”
栾和君并非不心动。这没完没了的丧事,既是她护身的堡垒,亦是困住她的的铁壁。
她挑了一件水红色朵梅绣纹的绉纱裙。
白敞按着她在梳妆台前坐下,不许她盘庄重的高髻。他拿起篦子,为栾和君轻轻地篦头发,然后一缕缕梳起她黑亮的长发。
栾和君瞧出了门道:“你要梳垂鬟分肖髻?”白敞今天这是铁了心不让她作妇人打扮。
白敞哼了一声:“不然呢?今日是上巳节,到时我们去游春,你打扮得像死了丈夫一样,我该向人解释你是我的寡嫂还是庶母?”
可不就是死了丈夫。
栾和君还没来得及腹诽,忽然反应过来:“上巳节?”她竟忘了,今日是三月初三上巳节,昔年
母后都会在御花园中摆春日宴,曲水流觞,游园赏春。
白敞扶正她的头:“别动。”他满意地在她的黑发上插上最后一支玉蝴蝶长簪。
栾和君看着镜中久违的闺阁打扮的自己,道:“原来——你喜欢我作女儿家模样?”
白敞看着栾和君,想起她在宫墙以内度过的那些恣意灿烂的日月。
那时候,先帝后都还在世,对这个唯一的女儿宠溺非常。白敞在未央宫外洒扫,老是看到她牵着龙袍下摆不错步地黏着先帝,隔三差五就能听说公主的事迹,不是把苏大人的奏疏折花玩儿了,就是趁先帝睡着把他的胡子编起来了。
后来待到栾和君十五岁及笄,先帝竟许她出入上书房。而他那时初掌权,栾和君常常不满他重用庶族、手段严酷,每每碰上总是要瞪他一眼。两个人在奏疏上文绉绉地骂架,先帝在一旁无可奈何地边看边叹气。
再后来,她嫁了人,做了人家的妻,又成了人家的寡媳。
白敞弯腰凑在栾和君脸旁,一同看向镜子里她光华灼灼的面容,一如往昔。
他偏过头去亲吻她。
栾和君推了推他的手,示意他放开自己。她从这样的注视和亲吻里察觉到了他和自己相似的回忆。
“厂督不喜欢我做别人的寡妇,喜欢我做女孩儿家。可是我若一直是女孩儿家,没有后来的这几遭,我与厂督如何有现在的境遇?如何能做这一对狼狈为奸的——”栾和君低声提醒二人的身份。
“一对什么?”白敞松开她。
“——君臣。”栾和君站起来转向门口,背对着白敞,“走吧,你不是要带我去游春?”
她与白敞相处日久,真真假假,也能分辨一些。
昨夜她与白敞谈许穆夫人,凭白敞的一张嘴,要伪饰柔情、忠心还不都是信手拈来。但他迟滞的沉默和不答,却让栾和君有几分触动。
但她不能承认自己对白敞的依赖。因为她拿不准他的情意究竟有几分重,更因为他是臣,是权臣,是她昔日——并且很有可能是将来的政敌。何况,他甚至不能算是个男人。
“好一个君臣。”白敞神色冷漠,走到她身边,“只怕我在这里掐死了你,也没有人知道。”
“这个时候掐死我,不上算。”栾和君轻声道。
白敞一甩袖,大步迈出房门,栾和君提裙跟上他。
天朗气清,春色正佳。苏州街上、河边早已人头攒动,士人仕女们多结伴出行,赏春踏青。
白敞与栾和君虽然各有一腔心思,到底还是挨着肩膀,怕被人挤散。
帷帽不便,栾和君只戴了一层面纱,与白敞站在一起,看上去只是寻常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也并不突兀。
日头已经老高,两人还没吃早饭。栾和君扯扯白敞的袖子,两个人在街边的一处面馆里坐下。
开店的是一对老夫妇,花白头发的老妇人连忙过来招呼:“公子,姑娘,要什么面?”
“两碗鱼骨汤面,多放些笋片和雪菜。”白敞道。
栾和君低低笑道:“我倒忘了,这是到了你的故郡了。”
白敞瞥她一眼:“你就该饿着,话才少些。”
不多时,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面就被端了上来。
汤底奶白,鲜香扑鼻,点缀着碧绿鲜嫩的笋片和雪菜。栾和君先舀了汤喝,只觉得舒服熨帖胃口大开。
两人正低头吃面,开店的老妇人捏着一串米粒一样的小白花过来了:“来,姑娘,三月三要插花戴的。”
栾和君不识得花,也不通晓这里的风俗,见白敞向她点点头,便搁下筷子笑道:“好呀,多谢您。”
老妇人便笑眯眯地把花簪到栾和君耳边,口中还念念有词着民谚:“三月三,荠菜花,赛牡丹。女子不插无钱用,女子一插米满仓。好啦,姑娘,以后都有吃有穿,不愁钱不够粮不够喽。”
这话正说到栾和君心坎里,她笑弯了眼睛应道:“好好好,多谢老人家。”
待那老妇人走了,白敞摇头道:“要能使你不愁钱粮不够,那得是多大的一笔款。小小野花,居然要担此重任。”
可不是,整个国库的钱都寄托在它身上了。
栾和君见他把出门前的话暂且搁下,才稍稍放下心来,问他:“你知道我昨夜要同你说什么?”
“总之是与上有关的图谋打算。”出门在外,白敞也不把话说得太清,付了店主两个一点碎银,
便与栾和君出门来,两人沿着河堤低语。
“来南边之前,我想,拿掉栾瑞,毕竟要维护天家颜面,许多事不足为百姓道。要驾驭朝野议论走向,还是要用一些便宜的手段。譬如,谶纬。”栾和君一面拂着路边的柳枝一边低声道,神态自如。
白敞认真地看了她一眼:“这很险。”
流言纷纷,变化万端,若是不受控制或是有人从中操弄舆论,一不留神就会万劫不复。
“我知道。加上后来北境旱情,南边又为了出巡耗费民力民财,我如履薄冰,实在不敢再踏一步。”两人互相都理解了彼此的意思。
“所以你答应不回去,想来听一听民意如何?”白敞往她腰间一揽,躲过一个举着糖葫芦噔噔噔乱跑的小男孩。
“是,”栾和君点头,又问他,“你让我留在行宫外,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