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重逢
只见白敞端着一碟荷花酥进来,将碟儿放下,神色寻常道:“晚间不曾用膳吗?”
“你——”栾和君愣住,“你怎么来了?”
她此次在苏州,是预备出去见三皇兄安王的使者。这事白敞知道,况且如今她身边用的几乎全是他手底下出来的人,又何必亲自跑这一趟?难道是京城那边有什么状况?
白敞看她紧绷着的神色,笑道:“京城一切如常,咱家就不能来了吗?”
“白玉儿的消息上说,她与安王使者明日才到苏州。厂督既来了,明日不妨一同前去。”栾和君不想同他兜圈子。
临行之前,她去见了一趟冯太妃,白玉儿则带上她的信物赶赴雍州,向安王诉说当年先帝暴毙的真相。
安王当然不傻,生在天家,同父异母的妹妹忽然派人来哭诉父亲的死因,必然已经有所谋划,他必须作出回应,让人亲眼见到栾和君,探一探虚实真假。
白敞点头应好。
栾和君默然良久。
从前她与白敞相见,总是在试探、谋划、一来一往地打机锋。临行前白敞同她说什么性命、真心,她也只当他姑且说之,自己姑且听之。就像这次他来苏州,她也只当他是放心不下安王那边。三言两语交代过了,她反而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了。
如今谋定待动,棋已落子,木已成舟。在这段胜败未知的时间孔隙里,她与白敞之间,后悔太迟,反目太早,反而落了一片难得的坦诚干净。
白敞坐在桌子旁,将荷花酥推向栾和君:“怎么又瘦了?”
“行船不如陆地平稳,胃口不好。”栾和君拈了一块酥,白敞斟上两盏热热的花果茶。
外头的人都听了阿芷的吩咐,早早熄了灯安歇,只有栾和君的主屋里还点着灯。院外隔着一片竹林,更远处是皇帝、大臣、嫔妃们,飘来隐约的丝竹宴饮声。
栾和君吃了两块荷花酥,喝了半盏茶,白敞便收了残茶,扶她去屏风后更衣。室内静谧无声,偶有一两下烛花爆出的哔剥声。倒像是市井人家,一对寻常的匹夫匹妇,过完一天平常劳作的日子,预备夜间歇下。
“厂督今夜歇在本宫这里吗?”宽下外袍的时候,栾和君拉住白敞的手,问他。
“不歇在长公主这里,难道咱家还要先去给皇帝请个安不成?”白敞将衣服搭起来。
栾和君便不说话了,由着白敞为她卸了钗环脂粉,又开口道:“你——”
白敞捏了一把她僵硬的双肩:“长公主怕什么?咱家又不把你怎么样。”
栾和君的脸便红了。
自少女而为妇人,她名义上的夫君是霍平霜,实际却由白敞来圆满。
白敞觉得她害羞得好玩,便起了作弄的心思,拿起桃木梳,一下一下顺她散下来的长发。
栾和君颇不自在,又说不出“去安歇”这样暧昧不明的话,只好坐着。
梳了大约有半刻钟的时间,白敞依旧不紧不慢,栾和君却再也坐不住,夺过桃木梳横他一眼:“你作弄本宫!”
白敞大笑,被栾和君用梳子砸了。
两人睡下,白敞倒也没有十分招惹栾和君,只是在摸到她肋下的时候说了一句:“又瘦了。”被
栾和君一巴掌拍开后,也没再做什么。
栾和君此前一直心事重重,夜间辗转反侧不得安眠。此时被白敞闹得脸红耳热,反倒舒散了几分,见他规规矩矩,自己松弛下来,反而比平日里睡得更快。
次日清晨,栾和君将将转醒,就听得耳边道:“长公主昨夜可安睡?”她立即睡意全无,坐起半边身子才回过神儿,想起昨夜确实是和白敞同床共枕了一宿,不由得往旁边挪了挪。
白敞大手一挥将她捞过来:“这会儿想着离远些了?咱家的胳膊都被你压麻了。”
他胳膊上确实有一片红痕,栾和君颇为心虚。
她和白敞之间虽然也时有亲近,但一起过夜,这不过才是第二次。第一次的时候,是她心烦和亲之事白敞迟迟没有如约了结,找他,是遣愁,也是提醒。那次她喝得微醺,白敞亦不打扰,只是揽着她睡到天亮。
这次她明明睡前没喝酒,也没喝安神药,竟也黑甜一觉,不曾醒来。栾和君想,无论如何,白敞在她枕边,她总算不必担心黑夜里会有匕首来割断自己的喉咙。
别院里的侍从都是两人心腹,栾和君梳洗过,换好衣裳,便吩咐人传早膳。白敞在一旁呷着清茶,看美人梳妆。
白日里颇多不便,栾和君打算晚上再悄悄溜出行宫。可是这样一来,她就要与白敞在这里相对无
言整整一个白天。自认识以来,他们哪里这样相处过?
“厂督是苏州吴江人?”栾和君没话找话。
白敞斜了她一眼:“徐萌萌告诉你的?”他迈步就往外走,去西厢房那边逮长舌头的徐大夫。
“哎,厂督——”栾和君连忙拉住他,“你这是做什么?”
白敞倒也没有真的生气,哼了一声道:“哪天他的脑子坏了或是手坏了,诊不出病了,咱家就把他的嘴也一道缝上。”
“哟哟哟,多狠的心呐多狠的心呐,”徐萌萌正捧着栾和君的滋补汤药进来,闻言忙腾出一只手来捂在胸前做西子捧心状,“你当我乐意伺候你吗?还封嘴,你有我缝伤口的手艺好?”
栾和君面露讶色,阿芷目瞪口呆。
这是第一个敢当着外人跟厂督大人这么说话的人。徐大夫,说他虎,他是真虎啊。
白敞眯起眼睛看着他:“闭嘴。”
栾和君也不提故乡郡望这茬儿了,喝了药便叫阿芷往外走,准备离这两个人远远的:“来,去看看外边竹林里有没有新笋子。”
“外头栽是金镶玉竹,百两银子一株,长公主要挖来吃笋子?”白敞拦在她前头。
栾和君果然停下:“这样豪奢靡费?”
“出钱的都是富商,与民生倒也影响不大。”白敞猜出她心中所想。
话头一开,栾和君顺着问下去:“江南这里还好,北边旱情怎么样?”
“还是旱着,苏相已经开始考虑怎么筹钱粮去赈灾了。”白敞也与她一同坐下,“现下没人再替
皇帝批复奏章,苏相想必这几天就能听到丁可晟被关押消息了。”昨夜的事栾和君处置得隐秘,可是自然瞒不了他。
栾和君心中一动。此处与京城因所隔遥远,刚好打了个时间差,丁可晟的事情现在仅限于她这边和皇帝那边知道,倒是可以再做转圜。
阿芷今早来说,容美人说动了皇帝,说是此事事关天子体面,不好张扬,只说是丁大人染了病,让暂时休养,此刻正关押在行宫最荒远的一处院子里。
栾和君遂悄悄吩咐,去见丁可晟。谁知白敞也跟上,栾和君拗不过,料也无妨,便随他了。
丁可晟命虽保住,却也受了一顿好打,此时正卧在墙角,拿烧红了的碎瓷片割自己腿上溃烂成脓的血肉。
那瓷片是茶碗摔成的,并不锋利,要一下一下用力地剌才能把烂肉割下来。瓷片和肉之间来回切割,发出让人悚然的钝声,血脓滴答。此痛非常人所能忍,丁可晟居然紧咬着牙一声不吭,额上青筋暴起,痛出满头黄豆大的汗珠。
栾和君和白敞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般景象。
“丁大人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真是魄力非常。”栾和君这一句赞倒是真心实意。
丁可晟抬头,见栾和君和白敞并立,瞬间就串联起了所有的事情,咳了两声,苦笑道:“好啊,你们两人原来原来如此。”
白敞眉头微蹙,被栾和君轻轻按住:“丁大人,你还未谢过本宫的救命之恩呢。”
“殿下是为了杨家二小姐。至于臣,只怕殿下巴不得臣早入地狱吧?”丁可晟自嘲地摇头。
“丁大人这话怎么说?本宫心疼表妹,可是幼容她心悦大人,本宫又有什么办法?”栾和君决定诈他一把。
丁可晟神色瞬间黯然下来,栾和君便知道自己赌对了七分,趁热打铁道:“丁大人既然今日能见到本宫和厂督大人,就该知道面前并非死路。”
丁可晟抬起头警惕地看着她:“你想要我做什么?”
栾和君走近他:“本宫只问你一次,你知不知道先帝是怎么死的?”
她这一问出乎意料,丁可晟的汗流得更厉害了,半晌方道:“我知道。”
“谁的主意?”
“太后”
“不是你?”
“不是我。”
“好。”栾和君紧盯着他的眼睛,“无论丁大人说的是不是实话,本宫都当实话来听。到时候有他人问起,丁大人不要忘了说实话就好。”
丁可晟看着她,又把目光移到白敞身上:“你不怕——”
“怕什么?”白敞冷冰冰的声音接话道,“怕你向皇帝告密?你以为自己能见到他?怕你当众反水?不必用刀兵,咱家都让你命丧当场。”
他忽然隔空弹指,打出一道气流,丁可晟低低呼痛,手背上落下一个刺眼的圆形红痕。
这下不仅丁可晟诧异,连栾和君也暗暗心惊。她知道白敞武功高强,却不知厉害到如此地步。
眼见周围守卫已经换上了自己的人,栾和君最后看了丁可晟手里的碎瓷片一眼:“丁大人如此惜
命,不要辜负本宫,也不要辜负自己啊。”
他二人转身欲走,忽然又听身后传来丁可晟艰涩的声音:“杨二小姐她”
白敞扭过头来:“你要自己活着,才能看到她是不是还好好的。”
两人出了小院,穿过僻静的小道往栾和君院子走去。路上白敞还在嫌弃栾和君心软多事:“夜长梦多,留他做什么?”
“他是皇帝近臣,他的话自然有分量。”栾和君从来都不是仅仅想要那个皇位,不然他们早就能直接砍了皇帝,犯不着绕这一大圈。她要的是名正言顺,要的是雪恨昭冤。
她看了白敞一眼,又玩笑道:“不过厂督以后的话,本宫可真是不敢不听。否则不知道什么时候,厂督就把本宫的脖子给拧断了。”
白敞边走边伸手抚上她白腻的脖颈:“长公主哪里都生得好看,咱家舍不得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