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解毒
此时已经入夜,天色转暗。白敞也不去点灯,背身坐着,由着栾和君在昏暗的床上折腾自己。
万年欢这样的媚药太过下作诡异,药效厉害又无药可解,连勾栏瓦肆风月机关都不肯用的。久而久之,就成了只有在皇宫秘院能见到的,专门折磨羞辱女人的法子。
栾和君平素骄傲冷淡,此时全身都裹在被子里,牙关颤抖,浑身烫得像一块炭火,只偶尔在喉咙里溢出几丝嘤咛。
“唔呃——”她忽然吃痛地呼出声。白敞终究按捺不住,扳着她的肩膀把她转过来:“怎么了?”
栾和君一双泛着泪光的桃花眼水波盈盈地看过来,神智已经不大清明,一副意软鬟偏的媚态。她裸露的胳膊和脖颈上满是被自己掐出的红痕,此刻右手握着一支金簪,将手臂内侧划出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白敞——”他的手刚刚触到她的肩膀,栾和君手中的金簪就软绵绵地滑落下去。她像溺水的人一样出于本能地缠绕着他,微微抬起头,用嘴唇去摸索他的下巴和冰凉的薄唇。她手臂上鲜红的血液滴滴答答,渗入白敞苍色的衣襟中,不见踪迹。
她的嘴唇滚烫,白敞在喘息中被一同带入恍惚的世界。栾和君细长的手指一点点抚摸揉捏着他的头发。
“殿下——”白敞离开她,微微撤出一点空隙,让新鲜的空气涌进来。栾和君张开眼睛茫然地望着他,白敞用拇指缓缓抚摸她殷红的唇。栾和君胶缠的目光随着他的手指流连,伸出手去触摸他。白敞握住栾和君的手,用力撕下一截布料,裹紧她手臂上仍在流血的伤口,把她搂在怀里站起来,走向屏风后。
木屏风后是一个大浴桶,白敞把人放进去,转身从门外提来一桶冷水,对着栾和君当头浇下。
哗啦一声,栾和君一个激灵,再抬眼时目光就清明了几分。白敞不再看她,一桶桶将浴桶装满冷水,托起她受伤的手臂:“好受些了吗?”
栾和君闭上眼睛,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寿安宫方向传来哀哀的哭声,宫娥内侍脚步嘈杂忙作一团。太后崩逝,皇帝昏厥,又是一个宫廷剧变之夜。然而室内是一团安静的黑暗,一切遥远的哭声都与之无关。
白敞站在栾和君身后,俯身道:“殿下,热?还是冷?”
“又热,又冷,厂督。”栾和君的理智终于回归了几分,她嘶哑的声音仍在微微颤抖。
“快过去了,殿下,今夜就快过去了。”白敞遥遥望向窗外。
白幡高挂,明纸糊成的灯笼低悬,空中云絮阴沉厚重,天地间一片刺目的惨白。伴着冬日落下的第一场大雪,太后秦氏的葬礼在满宫素裹中举行。
皇帝跪在太后灵堂前守孝,他身后,后宫嫔妃、皇室宗亲跪得满满当当,唯独不见栾和君。长公主府称,殿下自重阳以来一直病体虚弱,如今骤失萱台,悲痛万分,以致卧床不起。
这话几分真几分假,也没有人去细究。皇帝阴沉着脸,他当然知道栾和君为何不来——太后骤发心悸当晚,他匆匆赶去寿安宫,悲怒攻心,昏倒在太后遗体前。栾和君身中万年欢之毒,纵然被人送回长公主府,也必定不会好过。
至于其他人,当然不会如皇帝一样在母亲的棺材前肖想自己未曾到手的妹妹。朝臣们脑子里转着的,大多是另一桩事。若说先皇先皇后之死已经时过境迁,霍平霜尸骨无存也可以按下不提,脸皮厚一些多少还能摺过去。可是眼下太后一死,国丧三年,连皇帝都不能纳娶嫔妃,如何再提让长公主再嫁?如何应付北狄人?
“厂督大人玩得好一招釜底抽薪。”栾和君倚在床上,端着一只薄底白釉碗喝药。那夜她被皇帝磋磨,又被白敞扔进冷水里泡了大半夜,回来就大病一场,高热咳嗽,额上和手臂上的伤被缠了一圈又一圈,怎一个惨字了得。所谓卧床不起,也并不是假话。如今看她虽然脸色苍白憔悴,精神头倒还好。
白敞坐在栾和君床边,接过药碗,一勺勺将棕褐浓稠的药汁喂进她嘴里:“咱家听长公主的意思,似乎并不开心?”
“厂督大人手眼通天,这样的法子,本宫是办不成的,”栾和君顺从地咽下汤汁,“并不是不开心,只是这么死,便宜了她。皇帝那里,厂督如何处置的?”
“又不止他皇帝一人会用药,”白敞细致地举起瓷勺喂给栾和君,“长公主,东厂的好东西可多着呢。话说回来,若不是北狄人在京中——”
“北狄人不在京中,你也不能就此杀了他。”栾和君打断他的话。
“为何不能?”白敞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你杀了他,这不过又是一场充满阴谋和野心的宫廷政变,名不正,言不顺。”栾和君的声音还有些虚弱,但语气一如既往地镇定平静,“本宫要他跪在父皇灵位前认罪,要在群臣面前除去他的龙袍冠冕,再杀了他以谢天下。”
“好,好啊,”白敞笑起来,“咱家和长公主一起等着那一天。”
雪还没停,纷纷扬扬地洒落漫天。外头冰天雪地,屋里却烘着好几个炭盆,温暖闲适。一碗药见底,栾和君轻轻拭了拭嘴角,静静看了窗外好一会儿,转过头来问白敞:“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白敞背转着身,将碗勺放回桌子上。
栾和君不语,只是看着他。
白敞停了好一会儿,才轻笑道:“长公主若是指那一晚——咱家是去势之人,如何帮你?”
“厂督此前,可不是这样说的,也不是这样做的。”栾和君的目光在他修长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语义暧昧。
“怎么?”白敞舒展了自己的双手,促狭地举在栾和君面前,“即使咱家有心,可是万年欢药性奇诡,难道长公主甘心日后一直为其所困?”
“本宫原本以为,厂督大人乐见其成。”栾和君牵住他的一根食指,压下去。
“若是长公主在清醒时,那般百般婉转,咱家定然来者不拒。”白敞抽出手来,抚摸她脸上的伤口,“只可惜,长公主当时为药力所驱,咱家若敢趁人之危,只怕长公主此时拼了命也要与咱家
不死不休,划不来。”
他用手背滑过栾和君的脸:“长公主固然惹人怜惜,可是咱家还是更惜命些。”
栾和君看着他朗如明月的脸,垂下眼睛,半晌方道:“多谢你。”
“不必,”白敞很快接话,又取笑她道,“长公主日后不要随便与人吃酒就是了。”
栾和君在床上躺了两天,第三天就不能不起来去给太后守灵。阿芷在一旁为她簪上一朵素绢,栾和君看向镜中浑身缟素的自己:“阿芷,本宫戴这个孝,实在戴得厌烦恶心。”
“殿下,”阿芷在一旁也不忍,想了想又劝道,“虽然厌烦,看在有用的份上,殿下忍一忍。”
栾和君短促地被她逗笑了:“不错不错,正是有用。”她想了想,吩咐道:“把本宫那件最厚实的白狐大氅拿来,咱们今日走着进宫。”
阿芷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您这身儿——”可不就是穿给人看的么。穿给朝臣看,更是穿给百姓看。
栾和君按礼制披朝服,穿孝衣,簪白花,身后带六侍女、八武士,皆身披缟素,大开府门,自官道上一步步向皇宫而去。
她此次出行不执翟盖车驾,也不清路开道,只是素身而行,面容悲戚。路两旁百姓自觉地让在两边,一边偷眼瞟着栾和君,一边和身边人窃窃私语。
不乘车不坐轿,栾和君第一次露天行走在帝京。周围百姓的惊疑、敬畏、猜测之声不绝于耳,从未如此清晰。她抬眼扫过她的臣民,目光所至处,人皆低头默然。
“阿芷,”栾和君忽然轻声叫她的侍女,“你有没有觉得,有人一直在跟着我们?”在众人充满敬畏、暗暗窥探的目光中,她感到有一道目光始终在直白地紧跟着她移动。
阿芷应声,抬头四顾,俯首的人群中,身后巷角处一个端然望过来的少年显得尤为显眼。阿芷暗扯栾和君的衣袖,她立即随着阿芷的目光一起看过去。那少年不料有人会突然转过头来,目光交汇,他扭身后撤,身影一闪,就消失在了狭窄的巷子里。
栾和君眯起眼睛。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