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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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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酒宴,偏自衣香鬓影中闪出刀剑寒光,叫人越吃越冷。原本的议程,酒宴结束后,应是皇帝留下几个心腹重臣,与桑格等商议和谈事宜。可是萨仁横出一杠,皇帝心中不喜,赏赐了白玉儿便吩咐早早散了,径自回宫去了。

    栾和君自觉衣冠沉重,落后众人几步出来,却见那小姑娘萨仁正等在宫道无人处。萨仁一脸不平,见她落在后面出来,一甩辫子就要上前,却被赶回来寻她的桑格一把拉住。那个高壮的北狄男人拉着萨仁在他身侧,若有所思地看了栾和君一眼:“长公主。”萨仁被他拽走,忽然又转过头来响亮地对栾和君喊了一句北狄语。

    阿芷甚少见这样无礼泼辣的女子,见她走了才松下一口气来,骂道:“这小蛮人又在胡吣什么!”栾和君失笑,拍一拍阿芷的胳膊:“小姑娘家心事,知慕少艾,无妨。”她略通北狄话,听懂了萨仁的叫嚷,也明白了她的敌意缘何而来。那个气呼呼的小姑娘最后冲她喊:“你不配做阏氏!”原来是为了北狄的小可汗。

    栾和君想起方才萨仁宴会刁难,还有赖白敞解围。白敞。白玉儿。那双桃花眼。她下意识地四顾,却正见白敞在隐蔽处与一名青年说话,两人短短交谈两句,很快各自走开。白敞身边跟上安海和白玉儿,一同出宫去了。

    阿芷也看见了白敞,小心看栾和君的神色:“殿下?”栾和君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回府!”

    自先帝驾崩,霍平霜战死,长公主府从来都是门庭冷落。如今北狄使团抵京,栾和君这里倒热闹起来。

    当晚第一个夤夜来访的,正是霍家二房长子,光禄卿霍鸣。

    他随侍女入了长公主府的大门,却越走越深,被引入后宅里去。花园深处是一处高大的房屋,门窗大开,白烛幽幽。

    长公主府里的祠堂,只供着一人。栾和君静静地跪在蒲团上,面前是供桌、香炉和上书“亡夫霍平霜”的灵牌。霍鸣在祠堂外顿住脚步。

    倒是栾和君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轻轻喊了一声:“堂兄。”她已经卸去红妆凤袍,素裹淡抹,穿一袭半新不旧的缥色缎裙,站起来迎接霍鸣。

    祠堂中再无第三人,霍鸣反而悚然,忙口称“殿下”,近前行了礼。他原本备了许多话要问栾和君,可是在堂弟的灵牌前,他无论如何都开不了这个口。

    栾和君执家族的弟妇礼见过了霍鸣,复又在霍平霜牌位前跪下,双手合十在胸前,闭起眼睛。

    霍鸣本就憋屈,不得已才来这一趟,见此情此景更加难受。他上前燃了一炷香,供在香炉中,又转身对栾和君长揖到底:“殿下,臣失礼,不该夜半叨扰。”

    “无妨。”栾和君淡淡以对,再不多问。

    霍鸣默默退出祠堂。不多时阿芷进来回话:“殿下,霍大人走了。”

    栾和君“嗯”了一声:“霍鸣是真君子。再来人,未必有他这样好打发。”

    苏霍杨冯四大家族,这几日势必都要来她这里走一趟的。其中有霍鸣这样的不忍心不得已的人,自然也会有不耐烦、不心软、不好应付的角色。

    事已至此,大家都看得清楚,和亲这条路非走不可。只是朝廷上,大臣必须要争,世族必须要骂,才能全了所谓□□上国和氏族清流自欺欺人的颜面。

    他们争了骂了,再劝着逼着栾和君亲自开口申明大义自愿和亲,大家皆大欢喜。至于栾和君为人女的悲戚,为人妇的贞节,为人的不甘,都能盖在家国大义的红盖头下轻飘飘揭过。

    身背三重孝,身为霍家长媳,栾和君不能说嫁;可是身为皇家女儿,朝廷唯一的长公主,栾和君也不能说不嫁。索性往霍平霜的牌位前一跪,有人来了,她不言不语,只往来人手里递一炷香。

    栾和君跪走了霍鸣,又用一炷香臊走了表兄杨庭,苏昭老狐狸远远地望见了祠堂两个字就打道回府,面都不肯见。至于冯家,大概得了冯太妃的授意,从头到尾明哲保身,吭都没吭一声。

    “殿下,苏相已经走了,您快去歇息吧。”在阿芷看来,戏演完了,长公主应当快去歇歇。她心疼栾和君,殿下从宫宴回来就进了祠堂,此时已经快天明了。

    栾和君却摆摆手,阿芷只好退下。空荡荡的祠堂里,只剩栾和君一人。

    她站起身,揉了揉酸痛的膝盖,慢慢走去拿小银剪子挨个剪白烛的烛心。蜡烛已经快烧尽了,烛泪流得横肆,滴成一片。她剪完所有白烛的烛心,放下银剪子,倚在供桌一旁,一手扶着桌沿,看着“亡夫霍平霜”五个字,看了许久。

    更打五更,栾和君拿过那方沉香木的牌位,用自己的帕子细致地一笔一画擦了,放回底座,低头上了一炷香,转身走出祠堂,对门外的阿芷吩咐:“去白府。”

    阿芷并不知道那天晚上天清观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看到栾和君这几日再不提白敞,比先前更经常地忽然陷入沉思。所以当栾和君在马车里忽然问她“你觉得白敞是个什么样的人”时,小丫头惊得差点把舌头咬了。

    “殿下,您怎么问奴婢这个?奴婢怕说不好。”

    “你说就是了。”

    “奴婢也不知道,咱们之前和他也没有来往。不过您之前不是很讨厌他嘛,说他跋扈,弄权,结党营私,排除排除什么来着?排除异己!”

    “那有来往了之后呢?”

    “他——他太欺负殿下了!”

    “欺负?”

    栾和君一扬眉,阿芷又皱着眉头补充:“他是在报仇呢,报之前殿下处处与他政见不合、进言先帝节制约束他的仇!他可不是个好人。”

    栾和君半晌没言语,好一会儿才勉强开了句玩笑:“那你这丫头怎么不早些劝谏我?”

    “不是殿下说,除了白敞别人都不顶用嘛,”阿芷委屈道,“再说了,这些日子他也做了不少,救治九殿下,在宫中为殿下解围,重阳宴那次,还有在天清观——”阿芷忽然想起天清观的那个晚上还不明不白,赶紧住口。

    栾和君倒没有怪她的心思,主仆两个说话间,马车已经到了白府后门。栾和君犹豫了片刻,没有立刻下车。

    可是不等她再改变主意,门已经打开了,安海迎出来:“殿下——”栾和君只好下了马车。

    阿芷候在外头,安海引栾和君入内。他一面低眉带路,一面絮絮地向栾和君解释:“厂督大人此前怕殿下心烦,一直不敢叨扰。今夜本要去的,不想殿下先一步来了。”这话听在栾和君耳朵里又是另一番意思,恨不得赏他一巴掌叫他住嘴。

    栾和君来过白府两次,一次在花园求白敞,一次在客房接栾珏。这次安海带路,却和上回来的路一样。

    “你这是带本宫去?”

    “回殿下,厂督大人在自己房里候着殿下。”

    “上次他把九殿下养在自己房里吗?”

    “回殿下,之前九殿下正是在厂督大人身边休养。”

    安海有问必答,恭恭敬敬,栾和君却忽然顿住脚步:“等等。”

    安海停下,一旁低眉顺目经过的白玉儿也停住,落落大方地向栾和君行了礼:“见过长公主殿下。”

    栾和君和白敞的往来,本就是秘事。她和白敞来往,在他身边从未见过安海以外的人。白敞能放任白玉儿在府中随意行走,又偏偏撞上自己,无论有心无意,这个长着一双酷肖自己眼睛的女子都不是普通侍女。

    “免礼。”栾和君微微抬了抬下巴,“白玉儿,本宫记得皇上已经脱去了你的奴籍。”

    “是,”白玉儿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奴婢自愿服侍白大人,除了白府,也无处可去。”

    “无处可去,你没有父母家人吗?”

    “奴婢是被大人收养的孤女。”

    “几岁上?”

    “十五岁上。”

    “那已大了,想必这身好武艺是先前跟着父母——”

    栾和君话未说完,只见白敞从白玉儿来的那边过来,走近了笑吟吟地看着她道:“夜里这么冷,在这儿吹什么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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