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阿琬
栾和君踉跄两步,头上珠玉叮当,鬓边的发垂下来,遮住她半边脸。
白敞走近她身旁:“金丝楠木的一大妙处是一步一景,观之角度不同,木材纹理也千变万化。咱家看来,长公主也有此等妙处。”
“厂督要学北齐后主吗?”栾和君一只手捏紧了书桌,终于还是扭过脸来承接白敞玩笑的目光。
史载,北齐后主宠妃冯小怜身体玲珑有致、肌肤吹弹可破,后主令其不着寸缕,于案几上展示挑逗,千金一观,邀文武大臣共赏。
白敞没有想到她在这样狼狈的时刻还能反唇相讥。
他不是没想过这样羞辱她的后果,她是羞?是怒?是掩面垂泪?还是横眉怒骂?他唯独不曾想到,她红着脸、噙着泪,还是能昂起头看着自己的眼睛,博弈交锋,半点不肯落了下风。好,好,这才是栾和君。这个女人柔软美丽的皮囊下,每一寸骨头都是硬的。
白敞忽然就失去了继续逗弄她的兴致。他知道栾和君最终会顺从他,无论他要她做什么。但这种顺从是毛剌剌的、酸涩涩的,像不熟的柿子。她此刻有多顺从,日后得势翻身,把自己挫骨扬灰时就会有多决绝。
人都说,眼为情苗,心为欲种。
白敞和栾和君每一次眼神相接,却都是男人和女人的暗自角力。
白敞移开目光,轻笑一声,拾起地上的外袍扔到栾和君身上:“咱家舍不得让长公主做冯小怜。”
栾和君迅速把自己裹进宽大的外袍里,很快接了他的话:“‘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1。本宫知道,厂督大人必定不做亡国的后主。”
“伶牙俐齿。”白敞冷哼一声,“收拾停当,跟咱家走。”
“去哪里?”栾和君一手捏紧了外袍,一手去拿自己散落满地的衣物。
“怎么,你还想要咱家一直帮你养娃娃不成?”白敞瞥见她手中红色的小衣,忽然夺过手里,在洒了一地的笔墨纸砚中拣了一支斑竹杆的紫毫,掭了余墨,提笔在栾和君的小衣上写了一个“白”字,然后扔回栾和君怀里。
白敞的字飘逸俊秀,栾和君见过多次。但那时候,字是写在他代父皇批示的奏折上,而不是湿润醒目地写在自己贴身衣物上。
栾和君将白敞写了字的小衣在手里攥了片刻,抖落外袍,系在了自己身上。
不到一刻钟,二人便从抚宁侯府后门转出。安海一早驾着马车等在外头,载着两人向白府而去。
软床绣帏中,栾珏在红锦襁褓里睡得香甜。粉雕玉琢的一个娃娃,看起来比前些日病弱之时还健壮圆润些。他身边卧着白敞那只白猫,安静闭目蜷成一团。
栾和君眼眶一热,又生生刹住自己上前的冲动,对白敞施下深深一礼:“多谢厂督。”
她这些天来悬着的一颗心此刻才真正放了下去。白敞好生照料了栾珏,两个人才算是真正站在了一条船上。
“不必。”白敞坐下自顾自斟了盏茶,“只要日后九殿下和长公主略念着些咱家的好处,许咱家一个好下场就是了。”如今他势大,栾和君不得不求着他。可是日后改天换日,扶幼主登基,这天下终究是栾家的天下。
“厂督前倨后恭,本宫惶——”栾和君不意他有此一语,只觉得这大太监态度实在是令人捉摸不定,一句“惶恐”还未说完,只听白敞略提高了声音喊道:“阿琬,来。”
他怎敢这样呼喝她的闺中小名?
栾和君猛然转头,未及反应,只见床上那只白猫睁开眼睛,喵呜一声,轻捷地跃入白敞怀里。
栾和君瞠目,只觉得如一记耳光扇到脸上。他把她的小名,用来唤一只畜生?
她平定下情绪,亦伸手去抚摸白猫:“厂督这只猫,养了多久了?”
“是先帝所赐,总有七八年了。”白猫被一大一小两只手抚弄得十分舒服,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呼噜噜的声响。
七八年前,那时白敞正因聪明伶俐在先帝身边初露头角,而栾和君还是个不足十岁的小姑娘,两个人后来的政见不合、权力之争都尚未显露。栾和君不解地拧起长眉。
白敞却并不打算继续就此说下去。他在白猫头上轻轻一拍,猫儿跳回床上,轻轻去拱栾珏的襁褓。
“长公主还是快将九殿下抱回去吧,咱家替你照料幼弟可实在是精疲力乏了。”白敞摆起送客的架势。
栾珏被白猫拱醒,也不哭闹,从襁褓里挣出藕节一般胖乎乎的胳膊,挥着小手去抓白猫柔软的皮毛。栾和君便也顾不得其他,连忙上前抱起栾珏哄着。小孩儿见了长姐,也丢下白猫不管,“啊啊”喊着,凑到栾和君脸边上,亲了她一脸口水,笑得眉眼弯弯,唇边显出两个小小的梨涡。
栾和君先前强忍住的眼泪,就纷纷地落了下来。
“得了,”白敞不知何时起身,拿衣袖为她揾一揾泪,“长公主这时候倒哭起来了。”他将折好
的几张纸塞进栾珏的襁褓中:“这是九殿下这几日服药的药方,长公主尽可去自验。”
栾和君双手抱着栾珏,也避不得,只能软着声音讲一句:“多谢厂督。”
白敞嗤笑一声,摆摆手。栾和君便想起他那句“长公主说话总是那么轻巧”,脸一红,只得再福一福身,快步离了白府。
安排吊唁,往来白府,安置珏儿,这一天折腾下来,栾和君至晚坐在菱花镜前卸妆梳洗时已经十分疲累。
她呆坐灯前,想起白敞纤长的手指和分明的骨节,想起他拂过自己脸颊的手背的温度,想起那只名唤“阿琬”的白猫的柔滑皮毛。
七八年前?是有意的恶毒羞辱?是年少的随心调侃?亦或是其他?栾和君鲜有如此混乱犹疑的时刻。
婢女已经为她卸去头饰,欲搀扶她起来:“殿下更衣吧。”
栾和君猛然想起什么:“你先下去,唤阿芷上来。”
不多时,阿芷便进了内室来:“殿下?”栾和君站起身来,由阿芷为她宽去外袍:“珏儿还好?”
“九殿下一切都好,身边伺候的人换了新的,都是叶嬷嬷一个个择定的。”阿芷一边回话,一边照常为栾和君一件件解下衣裳。
“殿下——”阿芷忽然顿住,难以置信地抬头看栾和君。
栾和君不语。
阿芷既悲又愤,将那件写了“白”字的小衣揉作一团:“奴婢这就去烧了它。”
“不必,”栾和君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去找个匣子收起来,锁好就是了。”
“可是——可是——”阿芷既愤怒又心疼,一时冲口而出“殿下,您怎么能受那个阉人如此羞辱?!”
栾和君知道她是为了自己,也不恼:“朝中文武百官,尽是酒囊饭袋庸碌之辈,倘有一个济事的,本宫也不会求到他那里。”
阿芷还是不明白。从一开始长公主将九殿下抱去白敞府上,她就不理解长公主为什么如此看重这个太监。
“那丞相苏大人——”
“苏相议政,只会叩头而已。”
“大司马丁大人——”
“他是皇帝的人。”
“霍家光禄卿大人——”
“霍鸣掌管内宫侍从,官虽清要,但不足以撼动根本。”
“那,那——”阿芷绞尽脑汁在脑海中搜索着跟在长公主身边见过的那些权贵们。
栾和君正巧自己也心绪烦乱,便与她多说些,只当是自己梳理:
“你当白敞只是内宫宦侍?你可知,一个东厂,一个禁军,就足以他拿捏了全京城人的性命?满朝里看去,多少主簿、大夫是他的人?地方郡县,多少郡守、县令走过他的门路?边疆军中,多少监军太监是他提拔上来的?”
“可是,这些都不过是小官、俗吏,何足为惧?”阿芷一面伺候栾和君换上一件刺绣精美、嵌珠累金的新寝衣,一面小心问道。
“你哪里学来这些混账话?”栾和君失笑,“譬如这件寝衣,贵族世家、三公九卿就好比这珍珠金丝,光华烁烁,名贵无比;而你所谓小官俗吏,就是织就这寝衣的每一条丝线。没有丝线,如何成衣?不能成衣,珍珠金丝附着何处?”
内臣受皇帝恩宠倚重,虽然一时看上去烈火烹油权势滔天,但一旦上位者心意有变,便可将人一下从云端打落泥土。而白敞不同,他受世家豪族鄙夷厌弃,却借着皇帝恩宠,提拔心腹,扶持寒门,网络才俊,早已成了一株大树,不再是依附于皇权的藤蔓了。
阿芷沉思,不再说话了。
栾和君又唤她:“阿萱在宫里近来可有什么消息来吗?”
阿芷一凛:“并无。”妹妹阿萱,是长公主在宫中埋得最深的一条线,才没有在新帝登基后的清洗中被发觉,只是随人事调动换到了冷宫附近当差。
栾和君沉吟片刻:“你明日拿一件贴身的东西,让宫里采买的人送进去给她,嘱她日后一切听白敞安排。”她又笑道:“方才你问光禄卿霍大人,倒还算是有见识,多留些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