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阔别已久
回到白岩之前,颜青木剪了一个寸头。
这一路上雨点太小雷声太闷,留给颜青木的时间太少。还在思绪里便已然到了白岩,车子走了许久又过了好多个路口,颜青木模糊的回忆里隐约记得白岩的街道是有别于眼前的这幅华灯景象,直到在某个没有印象的十字街头前等过漫长的红绿灯,颜青木这才回过神来,原来是大抵有七年没有回来了。
突然,车子的背后像是被一头莽撞的野猪狠狠地拱飞了起来。毫无征兆之下颜青木被从座位粗暴地拎了起来,又重重地磕到前头的小电视上,再锋利的鼻梁也砍不过小电视的金属棱边,真是血口喷人!董悦被溅了一脸,害她完全顾不上整理自己凌乱的发丝,赶忙爬起来抽了两张纸也顾不上轻重便给呼在颜青木的面门之上。
车子被往前撞出了数米,司机劈头盖脸地破口大骂:“瞎吗!怎么开车的!”。
不承想,后面四辆车竟是一起的,同时下来了五六七八个人,领在最前面的小年轻径直回怼:“你他妈怎么停车的?!”。一群人冲到脸上,司机顿时有些愣住了。还好,就在几只拳头差点要打上来的时候,从后面的第二辆车里微微侧出半个脑袋,呵斥道:“行了,还有正事!”。几只拳头应声退了回去,走在最后面的那个小年轻指着司机的鼻子警告道:“也不打听打听白岩姓什么!”。
听着这话,董悦倒是有些好奇了,正打算下车瞧瞧却被颜青木一把拉住。就这么看着那群人走了挺远,颜青木敲了敲玻璃,才请得司机别扭地回到车里。
“我们也有正事”。
高盛已经等了很久,他一步步地越走越出去,身姿站得笔直并且努力控制着微笑平视前方,外面的雨不时地飘进去,嵌在他黑亮的西装和眼镜上像块打了霜的望夫石;就快要看不清前方了,终于等到车子从雨中缓缓而来。
看着董悦先行下车之后,高盛偏着脑袋往车里更仔细地瞅了瞅,静候着颜青木不紧不慢地挪出来;总是有些变样了,壮了许多,但是脸又有些消瘦了,更显得他那副生人勿近的臭脸;锋利的鼻梁上还贴着一张白色止血贴,在高盛看来只认为那又是什么行为艺术,该是和他的寸头一样。颜青木越走上前,与高盛的目光越重合,两人越试探着默契,没有握手,没有说好久不见,甚至颜青木没有停下脚步。高盛冷冷地看着他走近又走远,仿佛都在意料之中。但是旁侧候着的一群人却控制不住诧异,眼睛不知道该放在哪。
颜青木突然回头问道:“高总,白岩姓什么”。
高盛被莫名其妙的问题弄得很是莫名其妙,但是依旧能够保持微笑,“白岩,当然姓白咯”。
“不要姓颜就好”,颜青木又走了,扔下一群人摸不着头脑。
高盛冷眼守着颜青木的背影还是那个感觉还是那个德性,没办法,他只能向董悦求问:“吃错什么药了?”。
“路上有些累了,我们先休息了”,董悦只说了这么多,紧跟着颜青木也走了。
高盛越觉得两人还是越来越像了,都有病!
无语间突然有人叫了高盛:“高总!”,原来是白岩建工的总经理戴建斌,他指了指车后备箱的位置示意高盛过来看看。这着实有些严重的撞击痕迹不简单啊,而且站在一边的司机也像是有话要说。
“你查下怎么回事”。
“好!那里面这饭?”,戴建斌不知如何处理了。
“这人我不是接到了吗,那这接风宴他不吃,我得吃呀”,高盛从来不惯着颜青木。
颜青木自然也不惯着他。
“可是你这么晾着他们终归是不太好,后面的工作多的是需要他们多加支持的地方”,董悦拎着餐盒走到一旁,撇着嘴有些无奈地看颜青木。
颜青木背在窗前,听到董悦声音后像个陀螺似的抽过身来,双手接过餐盒,苦笑着说:“放下,没有我,他们能玩得更开心”,那些个塑料餐盒着实有些不好打开,颜青木面露难色,他接着说:“而且,他们还能给我什么支持?一个个都成什么样了;七叔,鱼养得倒是不错;我那小舅舅”,颜青木嫌弃地停顿了一下,又暗暗发狠,“那只烂淫虫,我早晚阉了他;至于陈鸿……对了,他今天来了吗”。
“今天是家宴,应该是没有请他的”。
正如颜青木所预料到的,这场接风宴并不像少了个某个重要人物的样子,觥筹交错,坐起而喧哗者,众宾欢也。
“今天陈鸿没来啊”,七叔四处张望着。
“今天是家宴,他来干吗,喂不熟的东西”,文山远忍不住地开腔,作为白岩司法局长,更是颜家的小舅子,平日里却没少受陈鸿的不对付,早就一肚子怨气。七叔和曹渊平在一旁笑着没说话,只有高盛总还是会打个圆场:“他怕是也抽不开身,赵书记和巡视组刚来,公安局里事情多”。
“是呀,赵书记和巡视组前后脚就这么来了,木阎王接着回来要掺一脚,后面大公子也要回来,白岩最近可是有热闹了”,七叔说得是轻巧,仿佛置身事外。
曹渊平笑着问道:“巡视组最近应该是在人大活动吧,你这个副主任不怕热闹到自己头上啊?”,一边说着,他拿起一块糕点堵到七叔的嘴里。
七叔最不爱吃甜的了,他摆手挡开再双手一摊:“我鱼养得好好的,能有什么热闹。倒是曹总和高总最近生意可不太好做吧。青木我是从小看着长大的,我是了解他,别说是你这个大姨父了,就算是我二哥还在,他下手照样是狠的嘞”。七叔挤眉弄眼地取闹着曹渊平,放声大笑起来。曹渊平没什么滋味地避开七叔的眼神,不由得琢磨:那臭小子保不齐真会先拿我开刀。
“哟哟哟,都在瞎担心什么”,文山远该是喝醉了,说话间是仰着头的:“空降一个赵刚算个屁,巡视组也不是第一次来了,青木?那是小辈!白岩还是白岩,该姓什么还得姓什么,该吃吃该喝喝”,说着他将酒杯重重地平举出胸前:“喝!”。虽然没有人接着他的话茬,但还是都轻轻碰了碰杯。
“各位还尽兴吗”,临近结束,董悦终于只身出现在宴会厅门口。高盛在董悦空落落的身后找了一圈,却只看见董悦摇了摇头。
“哟,阿悦”,文山远便着个大肚子摇摇晃晃地挤出人群向董悦走去,右手举着酒杯,左手自带导航地就往董悦腰上去了,倒还算规矩,只是扶着:“我说今天怎么总感觉缺了点什么,美酒缺佳人呐,咱们阿悦那可是白岩头名的美女,才女!像那个明星谁?”,文山远举着酒杯敲了敲额头:“像大明星孟子义!像不像?你说多好的姑娘啊,青木就是不懂得怜香惜玉,天天东奔西跑的,都瘦了”,越说着,文山远终于耐不住躁动,左手逆时针地从腰上顺向了屁股。众人的脸上色也随之急转直下,颜家小九颜盛临远远见着便想打过去,却被一个黑影抢了前头。高盛抓住文山远的手往反关节拧到底,大声呵斥道:“文局长是醉了吗!”,随之一道凌厉的寒光残暴地杀进文山远的瞳孔。文山远颤颤巍巍地赶紧弹开身子,哆嗦着声音连忙说:“醉了醉了醉了”。
一场热闹顿时淹入冷水之中。
“木总说,天气凉了,大家注意休息”,董悦冷冷地扔下一句话扭头就走。不远处,曹渊平涨红了脸狠狠瞪着文山远,幸好有七叔生拉硬拽着没让他拽到一边才肯缓缓怒了气。随后,众人又恍若无事发生,继续说笑。
相比之下,陈鸿这边显得冷清了许多,他悬坐在沙发边缘,沉沉地把头埋在双臂中间,右手没有规则地晃着酒杯,大抵是没有打算喝下这口红酒。这边白世才已经点好了雪茄,轻轻甩了甩后送到陈鸿跟前,见陈鸿没有抬头,又把雪茄端正地摆在桌上,而后转身到长桌旁倒上一杯红酒。不时回头打量着,白世杰的眼神打了个转,犹豫了一会后放下酒杯,还是慢慢走回过去,终于是开口了,“听说今晚那边有活动,二位都没过去吗”。
陈鸿衔着半个微笑,侧着抬起头看向白世才,凌厉的眉宇间还保持一丝柔和,很是中肯地称赞道:“鼻子灵的嘛”。白世才默默地低下头放慢了脚步:“是这两天有听说那边曹总高总都在亲自忙活了,我也没帮上什么忙”,说着停在陈鸿面前,又利索地点上一根雪茄,“那根快灭了”。
陈鸿收起微笑冷冷地看着白世才,一直没有接过雪茄。倚坐在一旁的李满棣见状凑了过来,伸出手把雪茄按到桌上:“白总,坐,坐嘛!”,李满棣指了指陈鸿右侧的位置,接着说:“你看你我们每次来这,你都这样忙前忙后,我和陈局也是很不好意思的呀,这不是在局里,大家都是朋友,不要那么拘束嘛,放松点”。
“李队哪里话,应该的,应该的”,白世才小心翼翼把一半屁股摆在座位的边缘处,侧着身子面向陈鸿,又努力地把腰板折下去许多,微微仰着头凝视着陈鸿,像虔诚的信徒等待着主的指示,但陈鸿还是迟迟没有说话。李满棣凑近上来问道:“听说是颜家老三回来了,要准备什么吗”。陈鸿听着很不耐烦,撇着眼反问道:“要准备什么你比我清楚吧,再说了,他颜青木顾得上你们吗”,稍稍迟疑后又转头对白世才说:“不过,底下生意还是都先收收,最近确实不会太平”,说着,他像是被剥离了骨干,瘫软在沙发上。比起红酒和雪茄,松软的,最好是那种一屁股坐下去能够把全身都陷进去的懒人沙发,如同从十米高台跳入无边的波波池一般,陈鸿觉得那样才能让自己稍微舒缓一些。
白岩太平太久了,平地惊雷,猝不及防。前任书记被调往北京后少了许多消息,而后赵刚空降的速度太快,以至于一个月后的今天都有人没有缓过神来,张口闭口还是齐书记。中央巡视组倒只是踩着既定行程按部就班地进来,但这样巧合总会让人浮想联翩。
老宋和老钟会同巡视组成员们交流到了很晚,临休息前,老钟还要强行拉住了老宋。
“老钟啊,你知道我一把年纪了,熬不了了的,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啦”。老宋很清楚这个老钟心里没憋什么好话,着时想挣脱,可是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一把老骨头差点被公安口出身的老钟扯散架了。
“我还不知道你宋三郎,回去也是看材料,不再聊聊,我睡不着啊”。
两人扭扯着回到了办公室。按好老宋后,老钟为他沏了杯热茶。
“你先说”!
“你先喝”!
“你不说我不喝”!
“你不喝我不说”!
“那不喝!睡觉!”。
老钟快了一步又按下老宋,他清了清喉咙说:“调顾舜言来白岩我是保留意见的,他和颜家的关系……”,话说一半,老宋便给伸手打断:“等等,我们俩之间还是就说得直接些吧,你不是对顾舜言有意见,你是对调查颜家本身就有意见”。老钟没有想反驳的意思,顺势说道:“没错呀,来之前我就保留过意见了,我说颜家的事情不是在白岩可以解决的。我知道上面有意思,但是含糊其词,模棱两可啊!所以这事是什么走向当是不要由我俩来选择。向上,交差可以,办事缓缓!”。老宋听后拍了拍老钟的肩膀站了起来,微笑着说:“你看你还是老样子,我知道你的顾虑,确实,颜家的事往大了说……”,老宋及时打住转头说道:“先不说大的。就说眼前,这么多年在白岩藏了太多的事,不管什么颜,还什么酱醋茶,就在白岩这,还是得有个交代。我知道你担心外面的那颜家兄弟,确实!有时候我也犯嘀咕,这一个封疆在外,一个叱咤在京,像两座山啊确实会压得人喘不过气。不过呢,我也是跟他俩兄弟有缘,先后我都搭过班子,和老大四年,老二短些,也有两年半。我自认为还是算得上了解他们两个的,老大嘛脾气暴了些,教得儿子差点意思;老二更像老大,沉稳,城府!我自认为他两个都是非常明哲的政治家,眼前那些个腌臜事沾不到他们身上”。
“倒是有听说他们和颜家的叔叔宗亲们平时里来往不多。我也不是担心有什么事牵扯到他们,只是就算再没来往,都是沾亲带故的,有什么事情他们兄弟俩自然不会不管不顾。到时候北京一句话,轻了,咱们打道回府,重了……”,或许真的太重了,老钟的话戛然而止,苦笑着摇摇头说:“更何况现在有消息说颜家老二在准备下一届班子”,老钟放低了音量,着重地补充道:“虽然这话没头没尾的,但是不得不防呀”。
老宋回应道:“且不说进不进班子的事情,任何对于底下的人和事,动与不动,保与不保都不是绝对的事情,政治的抉择往往是剑走偏锋,孤注一掷,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要是你,你怎么选”,老钟用略带寻衅的眼神看向老宋。
“这个假设挺好,我倒喜欢”,两人相视一笑,老宋接着说:“假设我在那个位置”,他仰着头开始充分地自由发挥,思索片刻后,老宋沉下头说:“开刀!祭旗!”。
“拿自家人开刀?”,老钟看出了老宋眼底下的意思。
“这是我抄颜家老二的答案呀。颜家老三可是回来了,你比我熟啊”。
老钟的印象很深:“颜青木终究是年轻了些,不过动起手来确实够狠,也不墨迹”。
老宋接过话茬称赞道:“这几年在外面他帮着他二哥收拾了不少官场外的烂摊子,近段时间又把老大家的大公子教训得不轻,道行见长呐”。
“所以……”,老钟闷声将桌上的茶一饮而尽。
“险棋呀”,老宋看着老钟的茶杯握在手里迟迟不肯放下,突然打岔说:“唉,这颜家的辈分是够乱的呀,老三年纪轻轻的,看着倒像和大公子一个辈”。
老钟接过笑脸,解释道:“害!大家族嘛,差着辈都是常有的事。颜家老大老二的几个叔叔姑姑都是颜老续弦再生的,两人和叔叔们就快同岁的,后辈就更是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风雨欲来山满楼;老宋熟读历史,但依旧没能找到合适的词句准确地形容出今时今日的白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