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遇险
一个人，整天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好像被奴役。整天做自己愿意做的事，那就是游戏。
憧憬教数学了，每天都可以做自己最愿意做的事儿：解题。担任数学组组长，班主任，整天风调雨顺，兴高采烈地。这本应该觉得时间过得快，可是她还是觉得时间过得太慢太慢，因为她心里时刻都在盼望一个日子的到来：探亲假。
国家规定，夫妻两地的，每年每人有一次探亲假，开工资，报销路费。这一福利，她可以享受了。她申请把探亲假安排在寒假前后，这样休假时间就可以多一些。
殿阁他们属于福州军区，在江西。憧憬要头一次出这么远的门儿，还是置身一人，姐姐可担心她了，怕她走丢了。那时也没听说有拐卖妇女儿童的事儿。她一点儿也不害怕，像小鸟儿就要飞出笼子奔向蓝天一样，高兴地只想唱歌儿。
就在出发的前几天，都不到一个星期，收到了殿阁的信，他告诉憧憬他现在的新地址：江西省赣州市362医院内科107床。然后说，别担心，他没什么病，就是有点儿神经衰弱。
怎么？神经衰弱还能住院？难道得相思病疯了不成？
相思，憧憬有这种感觉，她不是长相思，而是总相思。婚后，和以前就是不一样，以前是想念，关心，现在是惦念，挂念，挂牵，甚至是悬念，总是担心。无论吃饭，睡觉，还是活动在课间，好像这种感觉是潜意识的，心里总是不安，挥之不去。但是，这种感觉也不至于疯了住院呀！
写信询问吧，来不及了，一封信至少得半个月才能往返。那时好像也没有这么远打长途电话的，中间交换台太多了，谁都没打过。着急的联络方式就是电报。可是，打电报怎么拟电文啊？算了，几天就见面了，见面再弄清楚吧。
殿阁信中详细地交代了憧憬去的路线，中转地点，车次等，安排得十分周密。其实憧憬早都研究好了。
1974年元旦，农历腊月初九，憧憬踏上了南下的火车，找部队去了！
憧憬是从鹤立出发，佳木斯—哈尔滨—上海—鹰潭。这都是铁路。鹰潭到赣州没有铁路，就得坐汽车，一天一趟，早5点从鹰潭开车，晚5点到赣州，12个小时。
这段路怎么走，殿阁也给憧憬安排好了。在鹰潭下火车就到车站找张某某，她是殿阁他们股长的爱人，她是火车站负责检票的工作人员，殿阁还告诉憧憬，他们股长在部队，她爱人领个4岁的孩子在家，让憧憬就住在她家。然后第二天起早到公共汽车站买到赣州的汽车票，那时都没有提前卖票的，都是售当天当次的票。买完票后就在汽车站给他医院打长途电话。安排的非常非常详细，可能他也怕憧憬丢了。
憧憬如他安排的车次，历时三天多，顺利地到了江西鹰潭，下车是下午两点多钟。鹰潭，这座南方城市，很美丽，特别是憧憬从白雪皑皑的东北，来到这绿色的花园般的世界，好奇，兴奋，让她在这绿树成荫的公路上散起步来了。旅馆！她看到了旅馆二字 ，有旅馆何必要去股长家借宿呢？
她走进旅馆，登记住宿了。四人间。那时登记住宿没有身份证，要介绍信。憧憬有介绍信，是单位开的到部队探亲的介绍信，可管用了。
安排完住宿憧憬就去找公共汽车站，认认路。旅馆还带有饭堂，很方便。一切都准备好了，憧憬就去车站找到了股长的爱人。她很热情，把憧憬领到她家。诚恳地留她住下，最后憧憬还是拒绝了。
第二天早上，憧憬买完了去赣州的汽车票，就和殿阁通了电话。当时那种兴奋，是无与伦比的。牛郎织女就要相会了！
5点，正点开车。出了鹰潭，车就加速了，当时憧憬还浪漫地想，自己这是上鹊桥了。可马上就不浪漫了。这车速加的太快了呀，她从来没坐过开这么快的车，简直是恐怖。车窗外的树木，滑过玻璃，一飞而过。右边车窗，看不出去，好像是一座立陡立陡的石头山，看不见天，车是紧挨着一面石头墙在开，若手伸出窗外好像都能摸到那堵墙。最可怕的还是左面车窗的外面，往下望去，是万丈深渊，下面好像是山涧。汽车就是在悬崖上飞快地开呀！不许开车窗，危险！
憧憬生长在林区，知道林区冬运时，司机在冰天雪地运原木辛苦，危险，她看这里的司机要比那里的司机危险十倍呢。她真想不出在这么陡峭的狭窄的路上，他们是怎么错车的。紧张的她，神经绷得紧紧的，错车时都闭上眼睛把头埋起来，无暇去研究这些。她的手胡乱地在座位周围寻找抓手，心里在祈祷：一路平安，一路平安。
人都说，怕什么来什么。
车厢里很安静，可能他们也和憧憬一样害怕。突然，啊！几乎所有的人都叫了起来，很多人都碰了头，还有的离开了座位，是急刹车，惯性把人们甩向前面。顿时，大家都震惊了，是不是出事故了？
果然，车撞人了！
她们的车路过一个村庄，因为这里没有站点，所以车没怎么减速。当时路右边停了一辆货车，车头对着她们，好像车尾那边往下拿货。这时有个老奶奶抱着个孩子想过横道，她刚从车尾探出头时，憧憬他们的车刚好通过。由于车速快，一下子就把那个怀抱的孩子撞出老远在空中划个弧线摔在地上，老人滚到车轮下，刹车后，老人就躺在车门下，躺在血泊里。
车外乱成一团，那个孩子很快就有人抱起来，劫了一辆过路的车，说去县医院了。可是这个老人没人管。
车上的旅客也很忙乱，有一对抱孩子的夫妇，男的马上脱下自己的外衣递给司机，然后让妻子把车票也给司机，司机更是迅速，憧憬都没看见他什么时候从驾驶位置跑到与自己只隔一个位置的旅客席上，冒充旅客了。
他们像训练有素的运动员，迅速地完成了这一系列动作。
没多时，就在田野的不远处，黑压压地上来一大群人，手里拿着木棍，像文革中即将发生武斗，还像电影里战斗片儿一支武装队伍在冲锋。
这里的习俗是：肇事都是司机的错，只有打死司机才算报仇。
眨眼间，这群人来到车前，有几个人上车寻找司机，车上的一个旅客说司机早已走了，劫车往那边走了，说着还指了一下那边，车上的旅客都会意地跟着证明这件事。
憧憬看着这些愚昧无知的人群，简直是一群野人，一群猿人。他们呆呆地傻傻地立在那里，东张西望。
这时，那个老人还在地上躺着呢。为什么不救啊？
就憧憬听不懂他们的话，有人用普通话告诉憧憬：“那个老人已经66岁了，两条腿都被压断，治好了也没用了。”
憧憬不相信这种翻译，又问另一个人，他翻译的更直白：“老人不能看娃烧饭了，治也没用。”
憧憬的心都抽搐了，这是老人的儿女们说的话呀！他们还是人吗？老人还在那哀嚎啊！那声音真惨啊！血一直在流，慢慢地，嚎叫变成了呻吟，这呻吟也一声一声地弱了下来。
5点开车，9点多钟出的事儿，直到下午2点多，憧憬实在想上厕所，可她不敢去呀！因为老人就躺在车门下，半截身子在车底下，上半身在车外，下车得从她身上迈过去。车上很多人都是好心人，告诉她：“你别看她脸，跨一大步就从她身上迈过去了。”憧憬只好照做了，可是，憧憬的视线失控了，她还是看到她的脸了！那张脸是灰白色的，悲哀，绝望，恐惧，狰狞，已奄奄一息，可还能发出微弱的声音，这就是一个人不甘心离开这个世界的最后的表情吧？太吓人了！
现在想起那可怕的场面，震惊魂魄的一幕，还心有余悸。
不久，来了两个像是交警之类的人员，叽哩哇啦说了半天，车里的旅客，多数都是当地人，都可以和他们交流，这些旅客要下车，改乘其他车辆。那些手持棍棒的人把车门堵的死死的，他们说，人都下车了，他们就讨不到好处了。哦，他们不但要扣车，还把车上的旅客都当人质了！那两个工作人员说话他们根本不听。
他们的吵闹声，掩盖了躺在血泊里的老人的呻吟声，大家不知她什么时候已停止了呻吟。
这时，车上那个孩子大哭，孩子家长对那些打手模样的人说：孩子都饿了，你们不让我们下车，我们怎么办？那些人说：我们可以给孩子做粥，过了一会儿，果然从村子里端来了一碗粥。车上这些大人，他们不理。憧憬是自备干粮了，也吃不下呀。
就这么僵持着，很久，天已渐渐地暗下来，突然，就像有指挥家指挥乐队一样，一下子响起了交响乐。
“他们唱什么？”憧憬问。
“那是哭死人呢！”旁边人回答。
“怎么才哭？”
“是刚咽气呗！”
“他们嘴里说的是什么啊！”
“你怎么这么狠心离开我们呀！”，“想死我们啦！”……，
这是憧憬和旁边人的对话。
憧憬呆住了！她说不出心中的感受，她的心好像被撕碎了。这是人间吗？这是人群吗？
可怜那位老人，她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儿女在等她流尽最后一滴血，好哭丧。
这时，人群又骚动起来，很多人，七手八脚地，很快就搭起了简易灵棚，点燃了灵火般的蜡烛。
夜已经深了，空气是沉闷的，凝重的，车上的人都很安静，没有谈话声，更没有谈笑声，可能都在默默地哀悼这位可怜的老人。
车上的旅客是被押的人质，那些手持棍棒的人还在虎视眈眈地看着车门。此刻，憧憬也不着急了，在这堆人里，她像个外星人，不但憧懂不懂他们的话 ，就是憧憬说的这么标准的普通话他们还有人听不懂。憧憬就安静地等待吧，他们这么多当地人不会在车里呆一辈子的。憧憬已看到，一直有人出面在和他们交涉。
马上就到腊月十五了，天上挂的虽然还不是满月，但也很明亮。皎洁的月光给大地蒙上了一层银灰色的轻纱，本来应该是温馨的夜晚，可是此刻却像是被蒙上一层阴霾。月亮也看到了这人性的另一面，自私，无情，残忍。
出发前，本想好好看看这江南的景色，可一直紧张的心才算安静下来，其实，憧憬并不安静，因为她在惦记殿阁呢，殿阁现在指定像热锅上的蚂蚁，他会知道憧憬坐的车出事了。可是，出的是什么事儿？有没有伤亡？憧憬是不是安全？这些问题还在折磨他呢。
想到这，憧憬的心又碎了。
……
终于熬到头了，凌晨三点多钟，来了一辆大客车，让旅客换车。一定是官方与死者家属达成了什么协议，因为那些手持棍棒的人不再拦挡旅客了。
鹰潭～赣州这条路，危险的山路已经过去，前面的路是比较平坦的。
客车直奔赣州，大约还有七个小时的车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