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黑发征而白发还
当一个人觉得生活失去了意义，那么他活着无疑是痛苦的。
可是生活总要继续，在沉寂了三十三之后，陈平安的生命焕发了新的活力。
这些天发生了很多事，印书作坊的书已经在京畿之地铺开，引起了轩然大波，却被女帝陛下以强硬的手腕镇压。
而如今京城最受关注无疑是北境轮换的老兵回京了。
这两万老卒，或者说是乞丐都不如的老兵，他们在得知被轮换返乡之后。
将自己的所有都留在了北境，有穿戴多年视做珍宝，当做媳妇的斑驳铁甲，有自己心爱的战马，更有那些御寒的衣物，堪称孑然一身，干干净净的退出边军。
在返京之后，驻扎在泰安城外，领头的是一个迟暮老人，从五品的御胡校尉，今年已经六十八岁高龄，超过了服役年限整整八年。
兵部为了冲门面，在这位名叫林斗房的老人上殿面圣的时候，给他穿上了一件重达三十二斤的明光铠，短短的距离，老人竟然三次停步休息，最后在殿上单膝跪地行礼之后，挣扎许久竟然无法起身。
安国公许世眼眶通红，亲自将老人扶起，随后女帝李莹莹询问老人可有什么心愿未了，或者北还士卒可有什么要求的时候。
“没有！”老人林斗房摆摆手，说了句没有。
他们没有要求，纵然为国征战了一辈子，可是在他看来比起那些埋骨北境的老兄弟，葬身妖族腹中的军中袍泽，自己无疑是幸运的。
走出殿门的时候老人几次犹豫，驻足，最后小声说道：“末将听闻镇国公尚有子嗣袭爵，想前往国公府拜见，不知可否。”
满朝文武皆是惊骇莫名，他们以为这些在北境苦熬多年的有功之臣会狮子大张口，要宅子，要地，要美女，却不曾想他们只想去看看那位国公的后人。
女帝李莹莹起身轻声回应：“准”，满朝文武目送这个名叫林斗房的老将步履蹒跚的走出大殿，走过殿前的广场，看着他几次扶着石柱休息，背影孤单而又落寞。
这才是帝国的脊梁啊！
李莹莹眼角一滴晶莹得泪水滴落，他们只知道每年北线要耗费国朝四成的岁入，收到的都是报功，要钱，要粮的折子，从最初的无限供应到如今的气愤，推诿再到迟迟无法起运的粮食。
帝国欠他们的，这些京官老爷欠他们的，那些安享太平的百姓都欠他们的。
随后女帝陛下的圣旨就送到了临安别院，让陈平安好好招待这些老兵，不要怠怠，但是想到陈平安最近的状态，李莹莹就颇为头疼。
第二天，陈平安被青龙拉起来梳洗，当一套仪甲穿在身上的时候，陈平安才反应过来，疑惑的看着青龙。
“今天北境换防返乡的老兵要来府上拜见您。”
青龙给陈平安挽起头发，戴上头盔。
仪甲这玩意就是好看，也不重，装饰用的，属于礼仪的一种，顿时武将返京述职面见皇帝时穿的，既显得庄重，也体现自己的武职，
陈平安顶盔掼甲来到临安别院门口，看到了稀稀拉拉的队伍，足足有两百多人，都是头发全白或者花白的老卒。
“拜见镇国公！”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稀稀拉拉，并不齐整的声音此起彼伏，还有人剧烈的咳嗽声。
“咳咳…”
看到这些老人有的单膝跪地，有的直接摔倒在地，更有甚至只有一条腿，一条胳膊，陈平安顿时热泪盈眶，是的，还有人记得那个破败的国公府和满门忠烈的陈家。
陈平安扶起领头的几人，示意其他人过去搀扶其他的老人。
站在最前面的御胡校尉林斗房颤抖着说道：“本来说来几个人，但是大家都想来，最后就来了这么多人，给您添麻烦了。”
陈平安看着这个枯瘦的老人，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带着老人，招呼大家进府，然后安排王勇带人来招待，准备宴席，也让他给城外的军营送去物资。
大厅内自然坐不下太多的人，只有十三人得以进入大厅落座。
陈平安扫视一眼，其中就有四人只有一条腿，五人人少了一条胳膊，也有独眼的，更多是缺少手指头的，其中有一个人竟然失去了手掌，光秃秃的手腕看的人心酸。
陈平安不禁想起了陈福讲过的那些旧事，
大隋末年，天下烽烟四起，眼看活不下去，老国公带着同村十三个同龄人，一起出去找一条活路。
才发现已经变成了人吃人的世道，随后拉起了一支队伍，四处征战，只为活下去，最后兜兜转转到了高祖皇帝麾下，跟随他一路厮杀，还世人一个太平盛世。
眼下这里也是十三人，黑发征而白发还，还都是残缺的身体，令人热泪盈眶。
“许将军此次带着烈虎旗回去，北线将士无一不在翘首以盼，多少人痛哭流涕，听闻国公爷袭爵，很多老兄弟都说有盼头了。”
许三多带回去的烈虎旗，在绵延的北境防线到处流转，很多老卒看到那一面军旗都是痛哭失声，以战刀撞击胸甲，大呼那一声声“万胜，万胜……”
这些从庄稼汉子演变成军人的朴实汉子，远离权力中心的大头兵，从来都是那么可爱。
“嗯……”陈平安张张嘴却没有说出话。
“老许我是洛阳城大战的时候就在国公麾下的。”
其中那个独眼老汉忽然喊了一句。
“哈哈……老许，你就在公爷面前别吹了，你那时候还是辎重营的辅兵，老李我可是先登营的死士。”
另一个满脸花白胡须的老人爽朗大笑，丝毫没有犹豫的揭露了多年袍泽的伤疤。
老许顿时脸一红，四周都是哄然大笑。
此时一个独腿老兵扶着椅子颤颤巍巍的站起来，满眼通红，单手握拳猛捶胸口，怦然跪地“末将陈家军大马营末等骑卒王五拜见镇国公。”
陈平安赶紧起身想扶他起来，却拉不起这个呜呜哭泣的老兵。
片刻，青龙进来告诉陈平安可以开席了，陈平安对这些忆往昔峥嵘岁月稠的老兵招呼道：“今天你们登门，晚辈略备薄酒，不成敬意。”
老兵纷纷说着“不敢”“让国公破费了”。
才到出门，陈平安却被一个老兵拉住，陈平安回忆起这位好像就是率先开口说起洛阳城大战的老许，陈平安看着他。
老许眼含热泪，嘴唇几次颤抖：“今天看见公爷，以后去下面也对那些老兄弟有个交代，告诉他们国公爷有后，陈家有后。”
陈平安又是一阵感慨，这些人才是这个时代最朴实的百姓啊！
看着老兵们的背影，战友相互搀扶，陈平安弯腰深深施礼。
宴席虽然称不上豪奢，但是分量十足，众人落座，陈平安不知如何开口，却不料林斗房率先起身，大喊一声：“敬老公爷！”随后泼出第一杯酒。
其他老卒紧随其后，纷纷效仿。
陈平安再次躬身行礼。
一场酒席，堪称宾主尽欢，陈平安每一桌都去敬了酒，那些朴实的汉子，用缺了手指头的手端着酒杯，被陈平安看到还不好意思，拉拉袖子想盖上。
陈平安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也不知道那些老兵什么时候走的。
只记得自己梦到了李莹莹，自己抱着她哭的一塌糊涂，说要给那些老兵做新衣服，新鞋子，装假肢，给他们授勋，要送他们衣锦还乡。
还骂李莹莹这个皇帝当的像狗，屎骂安国公许世是的没良心的老匹夫，骂丞相林若甫不当人子，骂文武百官，骂这个世道……
然后就脑袋一昏又睡了过去，李莹莹站起身恶心的脱掉自己的外袍，青龙趴在地上一言不发，看起来主上今天确实是喝多了，不要太丢人。
“让他酒醒了，滚来宫里见我！”李莹莹气愤的回头抽了陈平安一巴掌，扬长而去。
青龙皱了皱眉头，一脸无可奈，看看呼呼大睡的陈平安，又看看李莹莹的背影，看起来这两人颇有点欢喜冤家的架势。
安国公府邸
许世看着窗外渐渐西斜的阳光，无奈一笑，忽然感觉自己真的很可笑，以往还总是以军中第一人自居，如今看来就是一个笑话，抽的自己脸生疼啊！
两万老卒归心，即使那个伟岸的身影已经故去很多年，可是那些老卒依然忘不掉。
自己又何曾就忘记了呢？
难不成真的像儿子说的那样，自己被富贵迷眼，争权夺利耗尽了老子的英雄气。
许三多这次回家，许世曾和他有过一场开诚布公的谈话，自己毕竟也老了，想让他回京掌控兵部，继续安国公府的荣光，可是这个逆子。
他竟然说许家必须有人留在北境，他愿意做许家战死北境的第一人，也不愿意被边军儿郎耻笑。
这一夜老将军许世彻夜难眠，终于在次日的早朝上提出，自己要出京巡边，并且在女帝陛下多次劝说下仍然无果，最终作为军方第一人的许世在久视二年的初冬，离开泰安城前往北境巡视边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