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临行受命
暂时充作太守府的望平县衙署之内,阳光明媚,鸟语啁啾,花开满园,新碧入窗。
高旭第一次立足于后院的书房之中,但闻暗香袭袭,满目琴棋书画,神思竟是为之恍惚了须臾。
联想那翩翩倩影平日婉约流连于此间,书卷铺案,握笔行云,螓首蛾眉,垂眸棋枰的书香静雅画面,定然是楚楚动人绝美如斯的写照。
能够准许外人进入到泾渭分明的后院中来,高旭明白这是公孙度刻意摆出的一个暧昧姿态,于无言中透露出格外赏识与雍容优抚的意味。
就如同与一班好友或部属在酒楼高会,无论酒肉菜肴如何豪奢气派,都永远比不得在私宅中,享用三五小菜、一坛私酿的家宴那般亲近无间。
即将受命远行北上,于途艰险尚不得而知,且还担负为辽东侧后谋求安稳无忧的艰巨使命,为显得郑重其事且事关重大,以及对晚辈寄予厚望,太守这点御下的手段还是颇为老到的。
一番恩宠殊荣总是要安排到位,哪怕对睿智的高家子没什么感化招揽的实际效果,也要做给郡府内其余僚属看,否则怎能指望在紧要时刻,麾下人等能够豁得出去效力卖命?
然而高旭方才瞬间的走神,早已飞快跳跃至另一处。
此时高旭正在暗自寻思着绕过正堂、二堂进入后院之前,经过前院偏厅时依稀瞥见一个颇为熟悉的身影,虽只是一晃而过,但是那端正略显肥胖的身姿,现在回想起来岂不是那驿馆里的胖驿丞?
他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难道是恰巧来衙署办差?
可是办差并不会在正堂偏厅等待啊,他应去两侧那一间间的各曹厢房公舍行走才是。如为钱粮之事,应是比曹与仓曹的份内差遣。如若为邮驿,则是法曹的管辖范围。
守在偏厅内又是为何?这一点滴的异样之处,确实引起了高旭的好奇揣摩。
只因高旭父子、秦铁匠都与此人有过交集,昔日夜宿驿馆时曾打过交道,并感承其情留下了五百铜钱以示谢意。那时却并不知其姓名,以为彼此之间只是擦肩而过的一面之缘。
在辽东人不会忘记的长刀之夜,这位胖驿丞斗胆当街跪求公孙康放过其远方族叔的恩义事迹,高旭也有所耳闻。并因此才得知该驿丞名叫王赞,字明佐,此人有情有义,宽容且稳重,将望平驿馆打点的井然有序,至少治理经营之才是颇为出色的。
而今日太守招其前来,不知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嗯……哼!”太守公孙度见高旭神思有些游离,便不动声色清了清喉咙,待其回过神来,便继续方才语重心长的乌桓之论。
“方才说到,那辽西乌桓部大人丘力居,率众五千余落;上谷乌桓大人难楼,众达九千余落,各自称王。而辽东属国乌桓大人苏仆延,众千余落,自称峭王。右北平乌桓大人乌延,众八百余落,自称汗鲁王,皆有计策勇健。”
公孙度面色凝重细细道来:“其中丘力居老谋深算,阴险狡诈,苏仆延则心狠手辣,是为此次出使最为棘手的对手。然,也可分而治之,以……”
正在此时,书房门前轻手轻脚走过一个小丫鬟,裙裾无声路过门前之时,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偷摸儿瞥了一眼屋内情形,然后默不作声地飘过。
“慢着!”太守公孙度数次被扰乱心神,便有些坐不住了,开口喝住小丫鬟,板着脸问道:“是苹儿吧?你这是几次往返门前了?究竟何事如此逡巡不去?”
侧立于旁的公孙康不禁莞尔,能在后院书房重地,如此出入不禁、来去自如的丫鬟,除了公孙林氏身边的侍应奴婢,自然惟有那千金小娘子的贴身体己之人。
苹儿心中不安,双足不住在原地微微蹭着往后挪动,眨巴着大眼睛做无辜状应答:“小娘子……问府公,要不要续些茶汤,或是柘浆蜜水?”
(《汉书·礼乐志》曰:“泰尊柘浆析朝酲。”柘浆就是榨取的甘蔗汁,蜜水即清泉或井水加蜂蜜。)
公孙度自然知晓小丫鬟是那菡儿支使来的,闻言也是好气又无奈,遂稍显不耐道:“那便直问就是,何必数次在门前往返?!”
“嗯……奴婢见府公……言及要事,不敢叨扰动问。”苹儿紧绷着小脸,大眼睛扑闪扑闪,以很是认真的神态回应。
你倒是知道不能叨扰,却来回于门前走了数遭。
高旭虽故作恍若未闻,却是咬紧了牙关,硬绷住脸面保持镇定自若。
“且立稳了答话,你那两足不住倒腾着后退又是何道理?”公孙度气不打一处来。
菡儿平日却是如何管教贴身丫鬟的?简直是……毫无礼数章法!
苹儿倒是老实,继续一点点往后蹭着嘟嘴回应道:“奴婢……慌。”
公孙度哑然无语。
公孙康扑哧一声终于未能忍住。
高旭则淡淡微笑,继续目视旁处当作无事发生。
“罢了,别倒腾了,你且去吧!告知菡儿,带些柘浆蜜水来也好!”
太守公孙度对爱女堂而皇之的小伎俩无计可施,而对这貌似娇痴憨傻的小丫鬟也实在没脾气,更不好在外人前疾言厉色,遂无奈地向其摆手吩咐道。
这边也确实谈得久了些,高旭此去至少半年光景,索性留些时间给菡儿,免得她小鸡肚肠,别为此事忌恨为父……果然是女大不由人了啊!
见苹儿忙不迭地疾疾行去,如获大赦一般,公孙度抓住机会语重心长道:“启明!相关书信与通关文牒已是齐备,明日尚安排了辽东郡府一塞曹循行、一市曹掾史,及少吏一名随行前往,凡事皆以启明之意以决行止。乌桓各部态度不明……万事还须思虑周详,切切以大局为重!”
言罢犹豫片刻,双目灼灼望着面前淡定而立的高旭道:“此去为便宜故,官身职衔必不可少,便委屈启明,权任辽东郡府五官掾,秩三百石。而你那随从何咎,索性为你手下主记室史,秩百石。不知你意下如何?”
(塞曹:掌边塞巡查职。市曹:主回易互市职能。五官掾:是一种荣誉职务,并无具体职责,在功曹缺员的时候代理功曹之职,其他府曹出缺或离任,皆可补上暂理其职。其地位较高,仅次于功曹。功曹、五官掾、督邮实权较大,是太守的左右手,在郡府自辟属吏中地位最高,有负责全局、统领或监督其他各曹的职能。主记室史:州郡县佐吏,主文书行政。)
果然并未表现出受宠若惊的姿态,高旭微微一笑揖礼道:“为辽东安危之大局向西而行,官阶高低并无妨,只为此行顺遂而已。晚生无功不受禄,权担此责,不受其禄!”
公孙康暗自点头,不出所料,启明胸怀远大,区区官职俸禄,等闲不在眼中!
太守公孙度却难免有些愕然,此子不愧为少年俊杰!上次婉拒贼曹掾史一职,此次对五官掾也视作无物!
老夫便看着你,到底能走到哪一步!若果真是猛虎下山,蛟龙入海,别说是将来菡儿的终身大事,哪怕……
正在心中感慨,门前倩影娉婷而来,公孙菡手托木盘来至书房前,盘中几盏淡黄的柘浆果汁清亮微漾。
太守府小娘子巧笑嫣然,竟是亲自送解渴之饮来至三人面前。
前几日公孙度回返时,一脸坏笑地告知妹子,“她若安好,便是晴天。”仅此一语便羞得公孙菡如饮醇醪。
如今高旭回返望平接受太守亲自面授机宜及任命,即将向西北而行,远隔千里山川草原,彼此再见不知何期。公孙菡左等右等,便使了性子让苹儿来回走动几遭,委婉告知阿父闺中少女的小小心思。
此时不再是太守耍弄威仪的时刻,身为长辈,眼见爱女近来愈发的娇美出尘,此刻面如桃花如雪中映红,一双眼睛顾盼生辉,视线如扯了丝一般不住瞟着高旭,二人四目相对之际,其中柔情酽浓得化不开。
公孙度接过菡儿双手奉上的柘浆蜜水之时,还特意多看了一眼那柄挂在腰间的小猎刀。
这大概……便是那高家子的定情物了!
心中不禁嗟叹爱女长成、心有所属,恐怕在身旁相伴之日已是不多,怅然若失之感便潮卷而来。宝贝一般含着宠着十数年,当真是便宜了你这高家子不成?
柘浆虽甜,此时入口却是平淡无味!
举盏勉强抿了一口,公孙度暗有所指道:“近来诸事繁多,启明切勿耽搁过久,明日卯时,北门城楼外,我为诸君饯行。”说罢搁下杯盏,大袖飘飘径直出了书房。
接过菡儿亲手奉上的杯盏之时,公孙康忍不住啧啧感叹:“今日难得如此温驯有礼,此时巴不得为兄快些出门吧?”
公孙菡黛眉一拧作色道:“兄长上次欠我的礼物在哪里?”
公孙康急忙将手中杯盏仰面一饮而尽,匆匆便欲离去。在高旭面前略一驻足道:“启明,你确定是将菡儿托付于我?”口中的“托付”二字却故意加重了语气。
公孙菡则在身后顿足埋怨加威胁:“兄长莫作怪,唐家小娘的芳名,嫂嫂可知?”
公孙康再不多言,头也不回得大步跨出门去。
书房中,只留二人执手无语凝眸,柘浆入口,其甜如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