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士别三月
山麓春暖花开,山岭冰雪消融。
高旭一家子商定之后,毅然决然收拾行装之时,屯子里的猎户及家眷都闻风而至。
众人皆为高家此时决意离开靠山屯大为不解,同时更为不舍。薛老爷子在正旦守岁之夜,便已耳闻高进父子隐晦地提及此事,心中早已了然,此时只默默静立于人群之后,山羊胡子颤巍巍的,终是没有上前出言挽留。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高家上下不愿牵连靠山屯的心意,不愿托庇于靠山屯的风骨,薛老爷子还是打心底赞成的。这毕竟只是个曾遭受过血火之灾的小山村,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然而高旭不去,山村不宁,对于靠山屯而言这也许是无奈却最好的选择。
心中不舍的是,这一家子亲睦随和、情义深重,尤其是那高旭,一路闯过风霜雪雨,此时俨然是锋芒乍现之时,堪称难得的好苗子。这一离去,靠山屯失去的可不是单单三位出色的猎户而已……
众说纷纭、温言挽留之际,高进眼中含泪对着众人揖礼道:“各位老少乡亲,高家承蒙大伙照应帮衬多时,皆感深肺腑,俺一家老小此时离去实在是无奈之举,诚不愿再为各位引来祸端。此去乌泥镇,有那边军驻防,再多的宵小,也难伤害我等,更不会来此兴风作浪危害屯子,可谓两全!还望各位体谅,待到来日安顿了,定当传书告知……”说罢再次躬身行礼。
“这屋子里所留的些许寒酸家当,各位有用得着的,尽管去取。”高旭笑着对众人补充道。
屯内诸人见高家去意已决,也实打实是为屯子的安危着想,只得纷纷叹息着簇拥高家老小一起,携带着简单轻便的包袱行李,一起前往屯子的栅门前相送。
一路上,二丫扯着贺儿的小手哭哭啼啼,依依不舍,孩童之间的情感质朴率真,引得一旁不少人也热泪盈眶。何咎背着个包袱于人群中偶一抬头,见那二丫的阿姊正躲在树后,不住用衣袖抹着已然红肿的双眼,无言切切地望着自己,忙不迭低下头去,直往一旁的高阳身后闪避。
季春见了何咎的模样不由嗤的一笑,甩了一句“出息!”随即上前与几位屯内的亲近姊妹告别。
何咎窘迫之时,却见二丫撒开了贺儿,跑过去拉着另外几个孩童,与何咎皆有那师生之情,齐齐返身来到何咎身前,恭恭敬敬地跪拜下去,流着泪开口道“先生远行,多加保重……”此情此景也惹得酸儒忍不住泪洒前襟。
待一众老小来至屯子栅栏口处,却见秦铁匠扛着一柄大锤,腰揣一把小锤,肩上一个包袱,腰挂一柄长刀,竟然也是一副迁离不返的模样。众人大惊之下,一拥而上将秦铁匠也围在当中。
“高家此去还有情可原,铁匠你这是何意?怎的也要远走?”姓满的猎户见状很是郁闷,开口就是抱怨。众人皆七嘴八舌询问究竟,一时间只将秦铁匠弄得苦笑不已,连连作揖。
瞅了个空当,秦铁匠拱手对周围赔礼道:“诸位邻里相好,秦某本一介草民,背井离乡,身无长处,仗着把气力打铁为生,落脚靠山屯数年,承蒙各位老少照顾,方得苟活至今。如今高家避难出奔,一来那虎子算俺半个学徒,二来俺寻思着与高家平日交情不浅,此去途中艰险,实不忍相弃。俺随同前去也多个人手,兴许缓急间还有个照应。话不多言,就此别过,如若亏欠了诸位,还请担待一二。”
众人这时更是诧异,这铁匠素来闷头打铁别无二话,寡言少语且不显山不露水。如今说出这一段话来,竟是条理清晰咬文嚼字,显然绝非只知打铁的粗蛮之辈,此人身世背景绝非此前所见。
然而长久以来,靠山屯内的众人早已彼此有了默契,习惯了各自保留些不堪回首或难以启齿的隐私,并无莽撞之人出口打听他人底细。
只是眼见屯里唯一的铁匠要随高家离去,众人皆为此犯了愁,铁匠虽说平日里不打眼,可一旦缺少了却是诸多不便,最近的乡里铁匠铺子少说都距离五十里路上下,这日后翻新修补个刀斧锄具,锻打个矛尖箭镞可就难了。于是你一言我一语,皆劝说铁匠留下,更有直言不讳的,嚷嚷着铁匠这一走,靠山屯还怎么过日子?
秦铁匠见状也是异常愧疚,对众人再三赔礼道:“俺铁匠一身轻简,那火炉铁砧一应笨重之物,赖以遮身的草庐原封不动,便留给诸位,交给后来的匠工使用就是,此去仓促,未竟之处,还请各位宽宥则个。”
见秦铁匠言辞恳切,屯内众人知无法挽回,纷纷长吁短叹,无奈地送别高家和铁匠秦正一行。
雪水潺潺,春花满山,高家老少六口,同何咎与铁匠秦正一道,牵着两匹骏马沿逶迤山路曲折向南而行。
“叔,叔,我们去哪里呀?”小贺儿叉着一双小短腿稳稳骑坐在飞雪银狐的鞍上,却耐不住身上的顽皮劲,不住扭着身子左看右看,对周遭所有事物都充满了好奇。
尽管飞雪银狐与另一匹辽东烈马驮满了大大小小却轻便简单的行李包裹,然而久困于崇山峻岭与漫天冰雪中,不得肆意奔驰撒欢,此时仿佛也知晓即将下山,不住的摇头摆尾奋蹄嘶鸣,充满了跃跃欲试的欢腾。
高旭手牵飞雪银狐的缰绳,口中轻斥几声令马儿稍安勿躁,微笑着回应道:“山不就我,我去就山。他不寻我,我去寻他!”
贺儿于马上高低颠簸着,歪着脑袋困惑地问道:“山就在这里呀……他又是谁?”
何咎在山路上无言地边走边欣赏初春的风景,方才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还迟迟未能摆脱离情别绪,此时闻言便回了一句:“好!山不就我,我去就山!贺儿,外面有个坏人,想害你叔,嗯……和我。”
贺儿听了将小小眉头拧成一团,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嚷道:“我打他!”
季春与高阳并肩而行,正如痴如醉远望着山花烂漫、成片成团,雪融后的山岭漫坡满谷的山茶杜鹃绚丽绽放,春意盎然。见到前面马背上的贺儿大呼小叫,忍不住嫣然一笑道:“小胳膊小腿的,倒是恁凶!”
高阳侧脸望着自家爱妻,于阳光下一笑时灿若山花,心动之际忍不住靠近在耳鬓轻声道:“待安顿下来,给俺们贺儿生个儿伴吧……”
“去!”季春轻声呵斥道,迅即面若桃花一般,羞不可耐地忙转开视线去看那春光山色,此时春风正拂面。
高进牵着后面另一匹马,照料着侧坐在其上的高李氏,老夫老妻瞥见高阳与季春的亲昵甜蜜,彼此会心一笑,对一家子和美厮守的满足洋溢在脸上。
秦铁匠默默走在队尾,见前方高家老小舍弃了赖以生存的小院土屋离家远走,一家子却并没有凄风苦雨的神色,反而依旧欢笑如初,不禁暗自羡慕。无论何时何地,这一家人在一起才叫圆满!此时瞧见高旭无意间回首望过来,铁匠咧开嘴对之一笑,心中默念:来日,都会有的!
当一行人微笑着驻足于乌泥镇军侯盖明面前时,盖明则是满面的惊喜与出乎意料。
早已升为什长的东子今日轮值巡守乌泥镇西门,见状用侧肘怼了怼一直搓手呵呵傻乐的盖军侯。
盖明这才如梦初醒般,忙趋步上前与各人见礼,与高进、高阳、何咎、秦铁匠自然是相识,盖明热情而恭谨地见过家眷之后,忍不住一把将马背上的小贺儿抱了过来置于肩上,伴随着贺儿咯咯的笑声,一拳打在高旭原先受创的左肩窝处,却见高旭纹丝不动,身板挺直,只是含笑望着自己。
盖明大咧咧地开口笑道:“哪来的一阵春风,竟将你一家子都送了来!怎的,有何打算?可有俺盖大锤子帮衬之处?”
高旭见由屯将迁为军侯的盖明豪爽如初,并未拒人于千里之外,心怀感动微笑道:“所谓灯下黑,愈是危险,愈是安全。我们此来,便是了却那桩事的首尾,我的打算很简单,便是引蛇出洞。”见盖明点头若有所思,拱手一礼道:“却是有一桩,要劳烦盖军侯了。”
盖明闻言豪爽一笑:“说哪里话来?但言无妨!”
“盖军侯对此地谙熟,可否帮着暂寻一处居所安顿一家老小?”
盖明哈哈一乐,“举手之劳尔!”遂向着东子点头示意道:“这般小事,便交予你了。”
没到半个时辰,东子便在边军大营附近,寻租了一间不大不小的静雅院舍,紧挨着汉军的营房不说,两进两院,还有马厩柴棚,安全与便利皆无可指摘,显出了东子办事的细心周到之处。
闻讯赶来的茂叔与廖三等原先屯将的亲卫,领着一众军卒呼啦啦涌进院落,不由分说,抬得抬、扛得扛,前洒后扫,不待高家老少动手,便已将小院整饬得内外洁净亮堂,居家物事齐备,但只拎包便可入住。
有感于边军兄弟的盛情难却,高旭与阿父高进商量了一下,便拿出了那一枚妥帖保管的金饼子,交到了军侯盖明的手中。打算由盖明去包下镇内一处方便的酒铺,邀请一众相识的边军兄弟前来赴宴,一述别情,二表谢意。
军侯盖明不住掂量着那枚盘龙金饼,一脸的坏笑斜睨着高旭道:“启明,你这又是什么盘算?”
“上一次刀劈金饼,引来腥风血雨,这一次大张旗鼓,不知又将如何?”高旭笑道:“借此良机,与众兄弟相聚豪饮,一醉方休!感谢各位边军兄弟情深义重!”
“俺就说嘛!你这高家小子从不无的放矢!向来一举两得!”盖明促狭地笑着,“只是,这般贵重的金饼,酒铺子里再是奢遮,也用不了这许多……”
“院舍租住、居家物事、马料供应、聚首畅饮,还有那日后全家老小的粮菜肉酱,总该够了吧?”高旭可算的清楚。
盖明听罢利索地将金饼揣入怀中,口中还不住咂舌道:“如此算来,没准俺盖大锤子还要倒贴些出去!”
此语令一众人忍俊不禁,皆为这豪爽军汉逗得开怀大笑。
夜幕之下的乌泥镇,盘龙金饼再现江湖。幼虎出山了!消息不胫而走。
老羊酒铺里,人头攒动,沸反盈天,边军汉子们袒胸露怀,正高挽起衣袖在吆喝着拼酒,豪放地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军汉们难得出营放肆一回,久困于酷寒凛冬的压抑便释放了出来,在盖军侯网开一面之下,边军上下凡是与高旭等人有过一面之缘的,皆告假出营,相聚豪饮。
酒过三巡后,有那新入营的军将恰好不当值,也被彼此亲近的兄弟们引着,溜过来打秋风蹭些酒肉,盖明索性睁只眼闭只眼,高旭自然也是来者不拒。
众人皆称赞高旭豪爽高义,于是一杯生、二杯熟地彼此推杯换盏,酒铺子里的喧嚣更上一层,好不热闹。
人声鼎沸之中,军侯盖明打着酒嗝告知高旭,其簪袅功爵已然因火烧燕回馆之罪被免去,言辞间多少有些为之不忿。
“本就无味,去爵又何妨?”高旭淡然一笑,举起酒盏止住了盖军侯的打抱不平。
而后来众人酒酣耳热之际透露出的只言片语,却将高旭听得笑意全无,面色也随之开始沉郁下来。
未曾想自己项上人头,已达赏格千金!更有太史慈义薄云天,截杀游侠儿于山外。
田韶全族四百余口尽皆开刀问斩,田韶与其二子仅以身免,怀恨之下拼死反扑,太守公孙度出行遇袭,后面陆续发生的长刀之夜、血色正旦,百余豪门为之一扫而空……
太守爱女遇刺之事,消息在郡府严令之下被封锁在望平,仅有军侯盖明有所耳闻,几次欲开口相告又强行咽了下去。郡府对此事讳莫如深,早已三申五令不得风传,盖明左思右想还是没有将此事透露出来。
而高旭则被这些传闻所震惊,并未注意到盖明的欲言又止。
原来,历史总会以百般的曲折回转,恢复她原本的面目,在各种偶然与必然的宿命中,沿着浩瀚长河中的既有轨道,以其强大的惯性轰然向前!
夜半时分,与边军兄弟们尽欢而散之后,高旭略微虚浮的脚步在进入小院之后,随即变得正常,些许酸涩寡淡的酒水,还不足以令高旭身歪影斜,只是肚腹撑胀的难受。他的佯装酩酊,只是做给黑暗中有心之人看而已。
阿父高进今夜亦列席主位之上,饮至半途趁着大伙儿热闹的拼酒,不声不响抽身而退,显然是放心不下家眷安危。
长兄高阳与秦铁匠未去参与,只在家中收拾行李布置家当,一并守着家中妇孺。
而何咎也带着贺儿习字,许是碍于其书生士子的身份,回避了与众多粗豪汉子挽袖敞怀拼酒的尴尬。
将疲乏的身子扔在榻上,高旭的双目有些迷离,一只手不住摩梭着腰间一柄小巧的猎刀。
入手处,鹿角刀柄温润如玉。
秦铁匠锻残刀为剑,所出长剑轻盈如练,锋锐刺目,剑身上隐有羽纹,凛如秋水,剑柄剑格古拙朴素,从外看去其貌不扬,拔剑试锋之时却是令众人惊叹不已,剑锋挥过一块粗大的兽腿腊肉时,锋芒一闪,剑过无痕,果然犀利无比。
铁料虽不足以锻刀,却在锻好长剑之后,还多出了一小截,如此千锤百炼自然弃之可惜,毕竟是百折融合的上好精铁。
于是高旭在每日无事时亲手继续反复折叠锻打,最终锻造出一柄精巧纤薄的小猎刀。由于截下来的铁料多次的折叠次序发生了紊乱,完成后竟出乎意料地显示出与剑身羽毛纹不同的雪状云纹,纤薄的刀身可弯曲如虹而不折,误打误撞间,这百炼钢竟被锻打出一支绕指柔!
仿着阿父手中那柄猎刀,高旭也以一支纹理质地绝佳的鹿角为柄,精心切割打磨,制成了这柄与众不同的猎刀,虽未镶金嵌玉,却纤薄如纸,锋利无匹。
高旭因长剑暗显羽纹而名其为“飞鸿”——取其剑过无痕、飞鸿无踪之意。纤薄锋利的鹿角柄小猎刀,则因其隐隐的雪花纹而名为“初雪”。只因难忘那日天降初雪,一位芙蓉树下的娇美少女,在自己蓦然回首时含羞带怯四目相对,照亮了彼此的眼眸。
酒毕竟是酒,酒意上涌之际念及那一袭倩影,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萦绕,这就是来到这世间的第一次心动吗?
暖云笼皓月,春风拂槛露华浓。
手中抚摩着猎刀,意识渐渐飘忽,高旭微微醺然间,唇角还留着一丝笑意,于云山雾罩的绮丽梦幻中,似乎又见到了那袭火红的罗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