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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乱世开局(一)鹿死谁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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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秋十月,北地早已寒意渐浓。

    华夏大地遥远的北疆边陲,辽东郡西北,连绵群山苍莽无边。

    但见层林尽染,万山红遍;秋风萧瑟,落叶缤纷;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

    一片向阳的树林之中,斑驳的阳光透过密集的枝杈残叶一束束照射下来,给即将消逝的深秋增添了最后一抹暖意。

    落叶沙沙,斑斓光影中出现一丛宽大鹿角,如珊瑚般枝桠岔立,硕大的鹿角宣示着倔强和力量。这是一只成年雄鹿,慵懒而闲适地游荡在林间,锦缎般的栗红皮毛闪着光泽,不规则点缀着白色的圆形斑点。

    丰沛的食物,和煦的阳光,寂静的山岭,微醺的清风,这秋日午后的静谧与安宁,消除了这只壮硕雄鹿的警惕,信步踩踏着落叶,漫无目的地四处停停走走,时而低头进食,时而扭头观望。

    不远处的灌木丛中,一只闪着寒光的狼牙箭镞随雄鹿的身影而平稳移动,无声中凝聚着杀机。

    此时,一个用桦木制成的简朴木哨发出“呦呦”的雌鹿求偶的特殊声音,悠扬婉转,富有节奏。

    雄鹿听闻后身形一顿,驻蹄侧耳聆听。

    此时虽已处在交配季节的末期,但对于精力充沛的雄鹿而言,来自雌鹿的寻偶鸣叫之声,依旧是诱惑十足。

    在雄鹿停滞不前留下生命最后剪影的同一刻,“咻”的一声,羽箭疾如闪电离弦而出,精准地射入雄鹿前肩窝后方一掌处,锋利的箭镞撕裂皮肉深深扎进雄鹿身躯,力道却适中,并未在另一侧穿透皮肉。

    雄鹿蓦地瞪大了圆溜溜的乌黑眼珠,几乎夺眶而出,惊惶之中原地奋力一跃,高竟丈许,落地后不分方向横冲直撞十几步,一路鲜血喷洒,蛮横撞断几株小树灌木之后,终于力竭不支,仰头长声悲鸣着,缓缓倒伏在草丛中。

    “中了!”一个少年欢快清朗的声音在此时响起,随即在灌木丛后闪现出轻盈灵活的身影,敏捷而迅速地冲向雄鹿倒伏的方向。

    “嘿!这一箭准头极好!虎儿的射术大有精进!”另一个沉稳厚重的男声夸赞道,言语中有掩饰不住的自豪和欢喜。

    “我没白练吧?手拿把掐!”身姿矫健的少年欢快地回应。

    猎人高进背负弓箭,手提白杨木杆狩猎长矛,快步跟上穿梭于灌木丛中的少年,口中还不忘提醒:“且慢靠近,提防着些,垂死的猎物极易伤人,那鹿角瞅着颇为尖锐……”

    少年闻声放慢脚步后,用手中弓梢拨开拦路的枝叶向前方张望。

    一束阳光正穿过茂密枝叶的间隙洒在少年的面庞上,挂着几粒晶莹汗珠的饱满前额下,剑眉飞扬,双目清澈有神,稚气未消却已开始显露线条的脸颊,正洋溢着几分欢愉和几许期望。

    虽然不比猛虎当初的魁梧健壮,然而对于这副皮囊与卖相,身为如今的高旭,倒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此时雄鹿侧躺在草丛中,腹部急剧起伏,四蹄正抽搐着蹬踏,中箭处鲜血随着呼吸汩汩流出,箭杆已在挣扎冲撞时折断,撕裂并扩大了伤口,由此造成加速失血,眼见雄鹿瞪圆了的眼眸须臾间便失去了光彩。

    小心翼翼地靠近,高旭仔细审视猎物的同时,还使弓梢戳捣了几下。

    见并无异状,高旭取下腰间皮囊,打开系着皮绳的裹布木塞,先将皮囊搁在身旁,一手抓起雄鹿后腿令鹿身倾斜,另一手握住射穿而过的箭簇用力抽出,紧忙拾起皮囊凑近箭创处盛接喷涌而出的鹿血。

    动作紧凑有序而丝毫不乱,高旭此时才回首爽朗地一笑,“阿父,这鹿血带回去泡酒,给你和阿母补身子再好不过!”

    (两汉时对父母和祖父母的称呼,此文以汉乐府中常见的“阿父”“阿母”“大父”“大母”为准。)

    高进呵呵笑着趋前,伸手不住抚摸雄鹿那身油光水滑的皮毛,“好一幅鹿皮子,这若是鞣制好了,去县里可换回不少粮食,加上年初至今存着的那些狼貂狐兔皮子,一并拿去换些盐粮布帛,今年过冬应是不愁了。”

    说罢转头看着少年身上破旧的衣装和麻鞋,高进有些难掩心中的愧疚之情:“虎儿近日长得也快,眼瞅着都高过俺了,岁末也该添新袄新靴呢!”语气竟有些嗫嚅与低沉。

    高旭见皮囊近满,手脚麻利地将木塞封上挂在腰间,不动声色间,悄悄将鞋子前端露出的脚趾往后缩了缩。

    “阿父莫要心忧,我这个头七尺五差不离,这还要长呢,添置新袄却是平白浪费,况且每日里攀山越岭钻林子,刮破了倒也可惜。”

    高旭说着仰起头来轻松一笑,“家中嫂嫂给我缝制的杂皮袄子可不赖,今冬我却不怕冻着。”

    (杂皮袄子:不同大小颜色及质地的皮毛拼接一起制成的衣袄。)

    见阿父一时讷讷,高旭忙宽慰道:“倒是阿父……这身狼皮袄子却该换了,来日孩儿定要送你一领上好的皮袄。”

    高进已过不惑之年,那憨厚淳朴的面孔上,满是岁月沉淀的沧桑,一道道累积的褶皱,仿佛蓄满了曾经的苦难艰辛。

    那身斜裹左半身,右肩袖筒勒束在腰间的老旧狼皮夹袄,虽缝缝补补却早已破旧不堪,皮子上的狼毛所剩无几,大块大块脱落露出皮面里子,如同染了疤瘌一样粗陋难看。

    破旧皮袄子在腰部被扎束得紧紧的,显出高进板正笔直的脊梁。

    眼前这个淳朴善良,甚至有些憨实木讷的中年猎人,便是此生的至亲之人,自身的皮袄虽已破旧不堪,可此时满心想的却是为孩儿添件新衣。

    这年月求存不易,乱世里人命如草芥,即使吃饱穿暖都成为一种奢望,权贵酒池肉林,庶民饿殍遍地,并非是危言耸听。

    仅仅无忧无虑苟安在这边远山林里,难道真的便是此生所愿?如此风云变幻的世道,又如何能做到两耳不闻窗外事,闲听风雨落秋桐?

    见到虎儿愣怔着走了神,高进着急忙慌地问道:“怎的虎儿?又有不适?”

    那场怪病怕是给虎儿落下了病根,虽然不治而愈,却从里到外如同换了个人也似。

    这段时日以来,高进时常发现其子独自一人静静发呆,或眺望远方沉默不语,或自顾自说些呓语怪话,状若迷惘不已。

    更令高进暗自惊诧的是,虎儿的目光虽依然纯净,却多了几分这个岁数本不该有的深邃与沉重……

    痊愈后的虎儿,一改往日无所事事地游手好闲,无师自通一般于闲暇时舞刀习射,至于经常习练的一番拳脚,动作精炼、刚劲有力,望着虎虎生风,却无人知晓是何套路。

    且不知如何说动铁匠,虎子帮着一道锻打出了一把短柄手斧,精巧而锋利,平日里随身带着,左右手翻来覆去把玩得忒是熟练,每每把玩间突然掷出时,竟在十余步内百无一失。

    汉人尚武之风盛行,屯内众人对这大病初愈的少年举手投足间的巨变,讶异之余,倒是乐见其成,更无人去盘根究底。

    如今已近秋日尾声,高进确信虎儿无恙之后,方才带着进山狩猎,以图赶在寒冬来临之前,尽可能多积储些猎物。

    以往虎儿得病前,也曾跟随猎户们半游半嬉地出猎,却无非射猎些兔獾禽鸟之类,形同儿戏,今日猎鹿对他而言却是头一回。

    首猎告捷,可千万别在此时又来个旧疾复发,此刻高进的神色间便带了些隐忧。

    高旭回过神来,龇着一口白牙欢快笑道:“阿父莫慌,我寻思着,这上好的鹿皮子和这对鹿角能换回多少钱粮呢!”

    说罢起身,抽出后腰上别着的那把手斧,前去砍伐树干来做抬杠。

    高进见状暗自长吁了一口气,取下肩上绳索,动作熟练地将雄鹿的四蹄捆扎在一起。

    待高旭取来手臂粗丈长的树干,将枝杈全部砍削干净后往绳结处一穿,二人往肩上搭牢,一前一后抬着猎物,径直沿着来路回返。

    时近黄昏,高进父子抬着猎物在山林中行至一处崖壁附近。

    这是一处向阳的陡峭石崖,十余丈高的石崖底部处于密林山谷之间,树高林密,灌木丛生,遮蔽了近半山崖的高度,于密林外远观只能遥遥望见崖顶。

    因崖壁斜探向外而出,与被密林遮蔽的崖壁底部一片石台构为内凹夹角,侧面看犹如张开的鹰嘴,当地猎户樵夫便称其为鹰嘴崖。

    鹰嘴崖所在颇为偏僻隐秘,因地形复杂、林密道险,且远离日常猎场和樵采区域,寻常极少有人来到此处。

    石崖地处谷中高地,头顶崖壁斜升前探可遮蔽崖顶视线,且遮挡雨水,崖壁与石台干燥向阳,离所居的屯子有近一日的山路,恰好可做狩猎途中歇息过夜的营地所在。

    高进等曾于狩猎途中顺道来此地数次,在崖下依托着崖壁内凹天然形成的空间,用附近石块及圆木层层堆砌垒叠,粗粗搭建起一个可容三五人安身歇息的小屋。

    见时辰已晚,高进便决定在此暂歇一夜。

    父子二人合力将猎物抬至崖下石屋前,把雄鹿倒挂在林边一棵树杈上。

    依照往常,高进在处理猎物的皮毛骨肉之时,高旭早就耐不住性子前往附近林间去寻幽探秘。

    而今日的高旭却与往常不同,随手捡了根带着枝叶的树杈,沿着来时的密林小路上,倒退着小心地扫除行迹。

    再三确认来路已无明显痕迹后,高旭这才扭头对着高进笑道:“阿父你歇会,我去捡拾些枯枝生火。”

    高进靠在树下欣然点头,摘下腰间一个老葫芦惬意地灌了一口酒,默默地看着虎儿的背影。

    这虎儿,病愈后的行事风格可是与以往大为迥异了……

    待高旭抱着大把的枯枝进小屋生火,高进抽出猎刀开始麻利地给猎物剥皮。

    锋利小巧的鹿角柄猎刀绕着雄鹿后蹄处横切,割开毛皮的力道适中,刀痕不深不浅,锋锐刀尖轻灵游走,皮毛随之绽开,露出了白色筋膜,再沿后腿内侧从割开的口子一直向下划到鹿的胯部,两条后腿上的丝滑刀痕在此汇合。

    刀尖继而在交汇处经下腹部向咽喉部位一路长长划过,如行云流水一般,只见握刀的手粗糙却稳定,运刀简洁流畅,绝无反复,左手稳住倒吊的鹿身,右手随身体屈膝下蹲向下割开,一刀直直划至咽喉,随即手腕一勾一抖,刀口恰到好处划至下颚处。

    高进一手自后蹄环切刀口处扯住毛皮向下用力撕扯,另一手持刀将刀尖沿毛皮里侧轻轻划动,筋膜与肌肉轻松如剥笋褪壳一般分离,随着整张鹿皮向下剥离,逐渐显露出粉红细嫩的鹿肉。

    石屋内响起轻微的噼啪燃烧声之时,完整的一张鹿皮已然被快速剥了下来。

    “阿父的手法真是爽利!”身后传来由衷的夸赞声。

    “熟能生巧而已。”高进微微一笑,对此不以为然。

    高旭上前帮着将鹿皮摊开,用几根树枝十字交叉撑张起皮子,斜靠在石墙上让微凉的山风吹拂。

    只需一夜,山风便会吹干毛皮内残留的筋膜、脂肪与血垢,次日卷起携行之时不再会有浓烈的血腥味,也可避免凶猛野兽循味而至,在返程时徒增事端。

    突在此时,崖壁东侧数里外,一大片归巢的倦鸟呱噪着冲出栖息的林间,打破了暮色下的寂静,密集盘旋在山林上空。

    高进与高旭彼此对视一眼,快步走到崖下石台边缘,自密林缝隙中向那处眺望。

    只见不远处山林谷地之上,大群惊鸟绕飞,久久逡巡不散。

    “是刚才猎鹿的林子。”高进的语气带着些狐疑。

    “会不会是屯子里别的猎户去了那里?”高旭轻皱起眉头问道。

    “俺们都知道行不重叠、日不复猎,若是一个屯子的,按理说不该啊……”

    屯子里各猎户进山前,都会彼此招呼各自出猎的地段,以免重复狩猎,亦或互相干扰,甚至彼此误伤。

    想到此,高进有些困惑地看了看夕阳笼罩下的莽莽山林,隐隐有些惴惴不安。

    并肩而立的高旭则凝望良久,默然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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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阳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隐没在西山脊后。

    崖壁下的小屋内,篝火烧的很旺,柴火噼啪作响,有些稍湿的木柴吱吱作响流出白沫,时不时有燃木爆裂,随之火星炸开,金花四溅飞散在舞动的火焰上方。

    些许烟雾袅袅升起,顺着倾斜的崖壁缓缓攀升,在数道崖壁天然裂缝处丝丝渗入后消失不见。

    厚重的木门将火光和温暖隔绝在石屋内,崖壁下晚风拂过,枝杈摇曳,落叶沙沙。

    鹰嘴崖以东里许外,一处密林之中的低洼避风处,隐约也有一簇篝火在黑夜中晃动。

    四周的黑暗中人影憧憧,明暗不定跳荡闪烁的火光,照射着周围一圈凶狠贪婪如恶狼般的瞳仁。

    再远些,山风呼啸,树影婆娑,渐渐凝重的夜色吞噬了一切。

    深秋的大山莽林中,夜寒如水,夜黑如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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