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掩埋
期末考的前一天刚好是周日,李闻虞起了个大早去接奶奶出院。本来李藤让他在家带着季贺好好复习,奈何季贺一大早就找不见人影了,于是李闻虞也就顺理成章地去了医院。
他一出医院电梯就直奔病房,果然看见奶奶正躺在床上跟邻床的大妈聊天。
奶奶的脸色现在已经好了不少,只是医生嘱咐还需要安静休养,平时身边最好不要离人。
他叫了声奶奶,原本跟人聊得开心的奶奶才往病房门口看过来,眼角的笑纹更深了几分:“小虞你来啦。”
李闻虞笑着点头:“我来接你回家。”
他凑近看了几眼,发现奶奶的气色确实还不错,才终于放下心来,然后帮着李藤收拾东西。
陪床七天,奶奶的精气神慢慢变好,反倒是李藤苍白了不少,医院的条件确实不怎么样,她跟着奶奶吃饭又有各种忌口,又要照顾病人,便很难住得舒心了。
东西收拾完之后,李藤让李闻虞去楼下等,她带着奶奶去换身衣服。李闻虞拎着包下楼,在住院区楼下的花园长椅上等待。
从那场连绵了几天的阴雨过后,这座城市仿佛进入了早春一般,枯枝开始抽芽,草地里残黄的草慢慢长出新绿,今日刚好有些阳光,于是风也和煦了些。
不远处有人在绕着花坛散步,大部分都是家属或扶或推着病人,走得极慢,然而只有两人在李闻虞一眨眼的功夫里就越走越近,其中一人穿着病号服走在前面,另外一个年龄稍小些的穿着件休闲卫衣跟在身后。
两人越走越快,还伴随着几声激烈争吵。
李闻虞本身无意窥视他人隐私,但看清那个穿着卫衣的少年的脸时还是愣了一下。那人虽然脸色很差,神情也跟往常不同,但确确实实就是应惟。
对方显然沉浸在争吵中,完全没有注意到就坐在侧边长椅上的李闻虞。应惟脸色铁青,平时那和气的眼睛里似乎积攒着不少的怒气。前面穿着病号服的男人虽然是被追着解释,但脸上的神色更脆弱可怜。
李闻虞只能看见那男人的半张脸,但能确定这是个长得很好看的男人,大概二十五六岁,虽然在病中,嘴唇和鼻梁都像着一层薄薄的雪青色脆壳,漂亮得十分纯粹。
两人从住院部的大门走了进去,消失不见。
李闻虞也没太在意,只继续盯着出口看。李藤和奶奶还没出来,他低头扫了眼手机,发现了一条来自裴新的短信,内容很简单,约他中午吃饭。
从那天烧烤店之后,两人再没见过面,只有几条短信来往。裴新约过他几次,都被找借口搪塞过去了,而裴新也很出奇地没有过多纠缠。
李闻虞看着手机思索两秒钟,打字回复:明天期末考,我要复习。
还没等那边回复,他看见李藤扶着奶奶从大门走了出来,他放下手机走了过去。
期末考之后就是寒假,李闻虞开始白天在游戏厅打工,从上午十点到下午六点。假期里游戏厅客人格外多,下午两点之后尤其,所以基本上李闻虞都会帮忙到六点半左右离开。
李藤的长假还没有结束,又临近春节,在家里忙着跟奶奶一起准备年货。李闻虞到小区楼下时大约七点钟,小区家家户户的阳台上都挂着香肠腊鱼之类,琳琅满目,冷风一吹散发着一点淡淡的腥香。
李闻虞进门时李藤和奶奶在厨房里忙碌,季贺很难得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自从放了寒假,他就很少在家里待着,李藤也管不住他,总说一眨眼的功夫就看不见人了。
奶奶端着红烧鱼出来,刚好看见李闻虞在换鞋,笑眯眯地把菜放在餐桌上:“小虞回来啦,洗手开饭。”
李闻虞乖巧点头,换好拖鞋往洗手间走:“知道了奶奶。”
他洗完手出来很罕见地看见季贺在帮忙端菜,桌子上有荤有素,菜色很鲜艳。李藤碍着马上春节的原因吃饭时也没再数落季贺,一家人还算和谐地吃完了这顿饭。
吃完饭后季贺扶着奶奶坐到沙发那边,李闻虞收拾完碗筷进了厨房,李藤也跟着进去,一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李闻虞,一边低头擦桌子:“里面有十万,你先拿去还给你那个同学,好好跟人家道个谢,剩下两万等过完年再补上。”
李闻虞愣了两秒,擦了擦手上的水渍,把银行卡放好:“知道了姑姑,我一会儿跟他说。”
李藤嗯了一声:“水壶里有热水,洗碗用热水洗。”
“知道了。”
客厅里环绕着八点档肥皂剧的声音,渐渐盖住水池里哗啦啦的水流。
李闻虞从厨房出来后拿起手机给裴新发短信,打开通讯录才想起自己的手机里没有任何关于裴新号码的记录。他思考了几秒,把记忆中裴新的号码输入收件人那一栏,短信内容简洁:有时间吗?
李藤接了个电话便出了门打牌,奶奶看电视剧看得津津有味,季贺窝在沙发角落里懒洋洋打游戏,而裴新那头始终没有回复。
李闻虞猜测是自己记错了号码,想着明天再试试看。起身去厨房给奶奶洗了点葡萄,回来时电视机已经换了频道开始播放天气预报。主持人熟悉的播音腔台词和背景音乐响起,李闻虞听了一会儿,除夕夜那天大雪。
游戏厅春节是不营业的,有七天假期。李闻虞想着,又扫了眼手机,在通知栏里看见了位数7777的号码十分简短的回复:在家。
李闻虞捏了捏口袋里的银行卡,起身回房间换衣服。他图方便穿了件长款棉服,出来时跟奶奶打了声招呼就出了门。
后天是除夕,但街边的店面很多都已经开始张灯结彩,连平时乏味庸碌的小巷都热闹喧嚷起来,李闻虞拦下一辆出租车,报了裴新家小区的地址。
过节就是有好处也有坏处,他在路上堵了一会儿,平时只要十几分钟的车程花了大概半小时。
小区的花坛里的腊梅开得正盛,灯光没有什么温度地照着干净得连一点枯叶都看不见的地面,冷风很干燥,但带不出花香。这里的一切跟李闻虞上次来时一模一样,没有红灯笼,也没有烟火香,外面的节气似乎无法进入。
李闻虞敲了敲门,这好像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来裴新的家里,他忽然感觉到很不习惯。
面前的门很快被打开一条缝隙,裴新暗哑的声音传出来:“进来吧。”
李闻虞推门进去,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沙发前的电视机变换着色彩,映照出一点光亮。他记得之前放在那里的电视机被他砸碎过一台。
裴新斜躺在长沙发上,两条长腿交叠,懒洋洋地吸烟,一张脸在白雾中若隐若现,模糊了日常身上那种锐气和冷漠,看起来竟然有种萧索无害的感觉。
李闻虞很敏锐地闻到了一点酒气,越往沙发处靠近就越重。旁边的台灯亮起,忽然的光芒刺了下裴新的眼睛,他半眯着眼睛抬头,看见李闻虞没什么表情地站在那里,像是才反应过来,皱眉说:“你怎么来了。”
茶几上放着几罐啤酒和酒瓶,东倒西歪。李闻虞握着银行卡的手紧了紧,没有伸出来:“喝酒了吗?”
裴新嗯了一声:“怎么不坐?”
李闻虞走过去坐在他左侧,沙发很长,他们俩中间空着一大块。
“我来还你钱。”李闻虞把银行卡放到裴新面前,“里面有十万,剩下的年后再给你。”
抱着还完钱才能不欠裴新人情的心理,李闻虞的心忽然轻松了不少,但还不能完全放松下来。
裴新夹着烟的手微微用力收紧,指骨有些青白,烟被揉皱,烟草掉出来落到他衣服上。李闻虞顺着烟草掉落的痕迹,还看见他黑色卫衣上沾着一大片污渍,有蓝有白,看起来像奶油之类。
裴新敛着眉目把烟掐灭,但没说话,眼睛好像在看着电视机,但很空。
四周只剩面前里放着的古早文艺片的声音,娓娓道来的粤语很动听,但色调昏沉,时间久了让人昏昏欲睡。
李闻虞隐约觉得裴新今天有些不对劲,看了眼餐桌上空空如也的水壶,他问:“有水喝吗?我有点渴。”
裴新随手推了一瓶啤酒到他面前:“没有,只有这个。”
李闻虞没喝过酒,但猜测这种啤酒度数应该不会太高。酒是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握在手里有种透心的凉意,李闻虞抿了一口,味道不算奇怪,于是又喝了一大口。
裴新看着他被冷到皱成一团的鼻子,忽然笑了一下:“你从来没喝过酒吗?”
李闻虞点点头:“没喝过,喝酒对身体不好。”
裴新挑眉:“那你现在在干嘛?”
李闻虞嫌那啤酒拿在手里太冰,放回了茶几上:“我就尝一下而已。”
裴新坐直了点,眼睛从李闻虞脸上挪开,从那几罐啤酒里挑了一瓶递过去:“这瓶不冰,你喝这个。”
李闻虞本想说不用,但裴新似乎没注意到他迟疑的神色,干脆一扬手直接扔进了他怀里。
李闻虞摸了摸罐身,确实是常温的,于是他打开罐盖又喝了一口。裴新也拿起手边的酒,仰头几乎一饮而尽。
这情况像两人聚在一起喝闷酒了,李闻虞觉得很别扭,于是说:“你把卡收好,别喝太多,我先走了。”
“等会。”裴新很突然地拉住他的手扑过来,李闻虞刚直起来的腰被环住,整个人被压着仰倒在了沙发上。
裴新的眼睛在昏暗中近乎璀璨地亮,眼尾上扬,仿佛能轻易留住想要溜走的情意。如羽的眼睫微垂着,很轻很轻地颤动,像夏日里知了的薄翼。他身上混杂着酒和尼古丁的味道,像某种汁水淋漓的果肉香气,不刺鼻,但有点腻人。
李闻虞只在这气味里沉溺一秒钟,就立马抬手挡住了裴新越放越大,已然近在咫尺的脸。
裴新的嘴唇落在他冰凉的手背上,眨了眨有些恍惚的眼睛,拖着声调好像不太高兴似的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李闻虞。”
李闻虞硬着头皮,仍然没有挪开挡在两人中间的手,声音被盖在手掌下有些闷:“你喝醉了已经,去睡吧。”
裴新的眼神里忽然有了几分茫然,整个人的重量压在李闻虞身上,头埋在他的颈间,呼吸急促起来:“今天是我生日,我睡着了,我的生日就过了。”
李闻虞一顿,今天是腊月二十八,裴新的比他小了整整两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