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陈旧
这人在李闻虞脖颈旁蹭来蹭去,像某种寻找气味的小动物,李闻虞一时没敢动,过了好一会儿,裴新的嘴唇落在他下巴上,又往上来找他的嘴巴。
李闻虞这才慌忙把人撑开,推着他从沙发上坐起来。
裴新像被他定住了似的,脸上映着电视机忽闪的颜色,看不出表情。
李闻虞的目光又落在他衣服上那点污渍上,伸手扯了扯他的衣摆:“今天你生日,那这个是你吃的蛋糕吗?”
裴新任他动作,点头语气淡淡地说:“是我的蛋糕,但没吃。”
李闻虞不知怎么从中听出一点委屈,他觉得这样的裴新实在太新鲜,忍不住露出一点笑:“怎么,还有人敢往你身上砸蛋糕吗?”
裴新沉默下来,脸色忽然有点冷:“你想嘲笑我吗?”
李闻虞一愣,他原本以为是裴新跟那群朋友一起玩闹砸了蛋糕,但听这语气,怎么都不太像。
他慢慢摇了摇头,鬼使神差般说了句:“蛋糕没有了可以重新再买。”
裴新很冷地笑了一下:“买了你陪我吃吗?”
李闻虞没有回答。
面前屏幕里的电影不知何时结束,播放片尾曲的画面更暗了些,衬整个房间都陷入了一种沉沉的昏暗里,但音乐是舒缓的,伴随着静静流淌的旋律,轻轻柔柔,但很抓耳。
很多年后李闻虞才知道,这首歌的名字叫做《一分钟的朋友》。
外面刮起一阵风,阳台上的窗帘跟着飞舞,发出如书页一般的哗哗声。
李闻虞忽然看向了角落里那架钢琴,他说:“你弹琴给我听,我陪你吃蛋糕,怎么样?”
裴新顺着他的眼睛去看琴,黑色瞳仁里没有光彩,半晌才回过头来与李闻虞对视:“你也会弹琴吗,怎么会突然想听我弹琴?”
李闻虞很轻地笑了一下,眉眼温柔,唇边的笑温温的,像刚刚融化的蜡烛,不至于烫到人:“我不会,但我爸以前很喜欢弹钢琴,他教我,我弹得不好,后来我就再没听过人弹琴了。”
裴新声音很轻:“你要不要试试看?”
李闻虞顿了顿,被他拉着从沙发那里拉到了钢琴旁边。这琴很新,就好像从买回来就从没使用过一样。
裴新把他按到琴凳上,站在背后双手很轻地搭在他肩膀上:“试试看。”
李闻虞眨了眨眼,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他的父亲李远周也是这样带着他走到钢琴前面,笑着说:“试试看。”
那时候他太小,大概就跟钢琴差不多高,但李远周很有耐心地教。现在回想起来,他已经快不记得李远周的脸了,时间实在是个太可怕的东西。
李闻虞的手搭在琴键上,没有温度。他凭借记忆中很模糊很模糊的印象,弹了一段最简单不过的旋律,是每个钢琴入门者都会弹的《小星星》。
他确实很不熟练,手势生疏,但他的手很漂亮,搭在琴键上,修剪得宜的指尖像是镀了层莹白的光。是一双非常适合弹琴的手。
李闻虞弹到自己都不好意思地笑了,抬头看向裴新,裴新也在笑,眉目舒展,是一个很认真的笑容。
李闻虞站起来:“我,我试完了,该你了。”
他把位置让出来,裴新却没有动作,脸上的笑淡了些:“我就不弹了。”
李闻虞弯了弯唇:“没事,你总不会弹得比我还差吧,就算比我差,我也不会笑话你。”
裴新还是第一次听见李闻虞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话,看着他平时那张有点淡漠冷艳的脸变得温和沉静,心忽然像漏了一拍,后面的节奏就跟着乱了起来。
李闻虞刚刚弹琴太紧张,这会儿又有点渴了,他喝了一口酒,觉得缓和了不少。
他解完渴发现裴新还没有动作,觉得奇怪,心下忽然沉了沉,轻声说:“还是你的手受过伤,弹不了琴了?”
裴新很淡地扯了一下嘴角,但是没多少笑意,反倒有些意外的孤冷:“差不多,反正不能再弹琴了。”
李闻虞脸上后知后觉泛起一点红晕,摇摇头,语气像语文老师在讲台上念课文:“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做的你知道吗。世上没有绝望的处境,只有对处境绝望的人。”
裴新这下是真笑了,重新大喇喇地坐在了沙发上:“你这是用从来听来的话来教育我呢。”
李闻虞一本正经:“古德立安说的。”
裴新点点头:“说得挺好。”
李闻虞推了推他:“知道说得好你还不去试试看。”
裴新感觉有点不对劲,借着台灯一看,才发现这人的脸已经全红了。他伸手去掰李闻虞的脸想凑近看看:“你喝醉了?”
他想,这酒的度数是比普通啤酒高一些。
李闻虞只是有一点头晕,站坐都很稳,除了脸红其它看起来很正常。他躲避着裴新的动作,语调也很平稳:“没有,我就喝了一瓶而已。”
他看着裴新的脸,忽然笑了一声,做了一个土掉牙的猜测:“你不会就是因为受了伤不能再弹琴,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吧。”
因为不能实现梦想,所以成了一个没有道德底线的精神病。
裴新静静地看着他,碎发遮盖住一点眼睛,但仍旧清明,深情在眉,孤意在睫,很淡地笑了一下:“你把桌上那两罐酒喝了,我就告诉你为什么。”
如果今天晚上之后你什么也不记得,那当做一晚上的朋友,随便聊聊天吧。
李闻虞似乎被挑起了一点隐秘的好奇心和胜负欲,他拿起一罐酒拉开瓶盖,仰起脖子大口大口喝起来。大片薄荷气味在口腔里炸开,李闻虞很快喝完了一罐。
他又打开另外一罐,他觉得这酒喝起来就跟饮料差不多,总之不是什么有挑战性的事情,然后又是一饮而尽。
最后一口,他喝得太急被呛了一下,有水珠顺着唇角流向脖颈,最后消失在衣领中。
他把空易拉罐放回茶几上,嘴巴里还鼓鼓囊囊,像一只在储存食物的仓鼠。
“你可以说了。”李闻虞一下子喝了太多水,其中一罐是冰镇过的,肚子里有点不太舒服。
裴新看着他这样实在忍不住笑,脑袋懒洋洋地往沙发背一仰,无所事事地看着天花板,喉咙里发出几声细碎的笑。笑过之后,才慢慢悠悠地开口:“其实也没什么,我跟你的情况差不多,教我弹琴的人不教了,我也就不再弹琴了。”
李闻虞觉得自己被耍了,他大冬天喝了两大罐水进肚子,这人就这么两句话敷衍自己。他继续问:“那教你弹琴的是谁,为什么不教了?”
裴新仍旧保持着那个姿势:“我妈。”
李闻虞一愣,没再问了,但裴新停了两秒后继续说起来:“我四岁的时候我妈就教我弹琴,她是个很有名的钢琴家。她教我到十一岁的时候,忽然说我不配弹钢琴,以后不许我再弹钢琴。”
灯光太暗,李闻虞没看清裴新的表情,他下意识摇摇头:“怎么会,你妈妈是个有名的钢琴家,怎么会不希望后继有人。”
“后继有人,”裴新很玩味地重复了这个词,语气像嘲讽,“可能她打心眼里觉得我不配继承她,也从来都没有承认过我。”
李闻虞呆了呆,似叹息般开口:“没有人会不爱自己的孩子的。”他脸上越来越红,火烧云一般一直蔓延到衣服遮挡的地方,暖色灯光下更加明显。
裴新只淡淡瞥了一眼,就确信他已经喝醉了:“她从我出生就想掐死我,可惜没成功。我记忆中第一次见到她就是四岁时,她一见面就教我弹琴,那时我甚至不知道她就是我母亲。”
黎簌那时还很年轻,是国际知名的钢琴演奏家,也指导过很多优秀的学生。但在裴新的教导上,她是格外急于求成的,因为她打心眼里不相信自己和那个男人的结合会有什么好的结果。她教裴新弹琴,只为了证明他绝没有这方面的天赋。
但事实证明,裴新是有天赋的,而且异于常人。从发现这件事情之后,黎簌终于愿意把裴新留在了身边,仿佛终于接受了这个代表自己失败人生的种子。
直到十一岁那年,黎簌和裴平津的关系再一次恶化,她把裴新赶出了居住的别墅,让他永远都不要再出现。
裴新的记忆里那是个很明媚的午后,别墅的花园里蝉鸣声不止,和他手里流泻出的琴声一样清晰生动。
后来黎簌和裴平津一前一后地从楼上下来,黎簌一向很少笑,但不管笑与不笑,她都是个美人。那天她却笑着,只不过笑得疯狂,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抓起沙发旁的台灯愤怒地将钢琴砸烂。
台灯的碎片四处飞溅,每一片都让年幼的裴新胆战心惊。
裴新练习了很久的那首曲子没有弹完,琴声从此在他的生命里戛然而止。
黎簌扯着他的肩膀将他裴平津一起往外推,她歇斯底里地对裴新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的手根本就不配弹钢琴,你们父子都一样恶心!”
后来他从王叔的口中得知,那天黎簌的表情,大概就跟他出生那天差不多。
黎簌刚生产完时,护士抱了孩子给她看,谁知原本安静躺在病床上的女人忽然发狂般死死掐住孩子的脖子。在她眼里,这个孩子是她失败婚姻的象征,是一个值得憎恨的对象,是对她人生的诅咒。
唯独不是她血脉的延续,不是她爱的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