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东华篇·听风之章·将行
云香阁今日迎来了两位稀客。
因着临近唤秋节,最近新南热闹了不少。外来的游客大多是要经新南进入唐都的,平日里新南地界就喧嚣热闹的很,此番佳节将近,人流更是熙熙攘攘了起来。
云香阁是家做糕点出身的铺子,平日里主要售卖些糕点小吃,虽然规模不甚广大,但经过几代人经营下来,也算有了不错的底蕴。新南的大家伙也都青睐于这家老字号,每逢佳节,前来光顾的客人便要翻上几倍。
对寻常百姓家来说,佳节自然是休憩的好日子,但对云香阁的伙计们来说,那就是比平时更重的劳累了。
杨安是云香阁负责招待客人的跑腿伙计,片刻前他刚刚招待完一批客人,一番劳累下只觉得脚肚子都在发软。但当他看到被裹挟在人群中的那两位青年之后,又马上打了个激灵,丝毫不敢怠慢,马不停蹄的迎了过去。
即使身处人群之中,那两位青年的气质也端的是出尘无比,仅是在那悠悠走动,便有一股令人舒心的氛围流转开来,仿佛给喧嚣的尘杂中注入了一缕清风。
杨安还未迎到两位青年身前,就先听到了他二人的闲谈。
身着短褂的青年漫不经心的摸了摸头,却在摸到那束发的簪子后蹙了蹙眉,随后无奈的耸耸肩,对身旁的黑衣青年说道:
“这里便是卖糕点的地方了,虽说咱是赶不上过节了,但还是可以体验一下气氛的。”
“这般热闹啊,买起来的话怕是要费不少时候了。”黑衣青年张望了一眼店铺深处,环手而立道,一条赤红的翎巾静静环绕在他颈间。
“嘶,倒也是……人太多了……我记得这铺子里有个我认识的伙计来着,这几年没来,不知道他还在不在干,你等我找找,若他还在的话可以方便些。”
身着褂衫的青年刚要四下环顾一番,杨安便适时的来到了二人跟前。
他对着短褂青年拱手一番,恭敬道:
“是城南的墨公子吧,今日光临可是来买秋糕?若您赶时间的话,可以先为您备好。”
墨择见着杨安,当即一笑,收回了摸头的手:
“我记得你,你是老杨吧?刚说着呢你就过来了,还赶巧。”
杨安仿佛受宠若惊一般,再次拱手道:“哎呦,墨公子竟然还记得小人,实在是有幸了……不知这位是……?”
杨安的视线移到了玖的身上,就这么惊鸿一瞥,他便几乎要失神于黑衣青年那温雅的气质中。
“也就几年没来,我记性还不至于那么差。这位是我的友人。”
墨择朗笑道,轻轻拍了拍玖的肩膀。他腰间挂着的玉佩也因为他的动作微微摆动,发出清脆之音。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老杨啊,你可有办法帮我们先整点秋糕?我们赶时间,等会还要去西街的票坊办点事。”
友人?杨安微微愣了一下,即便是前些年墨择常来的时候,他也没见过他与谁这般亲近,除了……
他像是恍然大悟似的,对墨择微笑致意道:
“原来是公子的友人啊,幸会幸会。秋糕之事好办,我提前备了一份秋糕,本是打算自己买了回家的,若是公子需要的话,可先拿去,我之后再买便是。”
“那可多谢了。”墨择笑了笑,从口袋中取了钱放到杨安手里,倒也没有推辞。
杨安领了钱,先是掂了掂,随后露出笑颜,对二人微微躬身后便挤过人群,前往了店铺的里间,不一会儿,他便拎着一份打包好的糕点赶了回来,交与墨择。
“得嘞,再会咯。”墨择接过了被油纸细细包裹的糕点,对杨安挥了挥手,随后和玖扬长而去。
至于所谓早早备好的说辞,只不过是卖给熟客的一个面子罢了。
旅途一事真正定下,但在启程前,他们还是要做些准备的。
于是今日他二人便来到了唐都的南界——新南。
此地位于城南以南,是真正的商镇市集繁华之所,要准备的东西里有些是在城南买不到的,因而他二人才会一大早动身前来,为的便是早早备齐旅途所需之物。
其中最重要的一样物品,便是汇票。
大陆上有众多国度林立,彼此之间文化风格迥异,总归有些东西是不怎么好共通的——比如货币。
东华的货币只在附近几个国度的一些地方好使,其他的地区大多还是不认的。为了长远的旅途考虑,墨长家建议他二人来新南办一份汇票。
汇票是西陆道尔的商人琢磨出来的一种兑换货币的凭证,持一张汇票,便可前往道尔商人办的种种商贸交易场所兑换大陆上其它国度的货币,比起自己抓耳挠腮的去兑换要方便不少,因而它是很多旅途之人的必备之物。
本来他二人在买齐了其他东西后便准备直奔票坊,但中途墨择瞧见了云香阁外那拥挤的人群,似是回忆起了什么留恋之景,随后便拉着玖一道前往,准备买些唤秋节必吃的秋糕。
“你以前整过汇票这东西吗?”墨择问道。
二人不紧不慢的向西街走去,道路两旁雕梁画栋的建筑将天空勾勒出婉转优美的线条。
“以前没听说过这东西,都是到了一处新地方才去琢磨着换钱的,现在想来,若是早早办一张汇票,估计能省掉不少事。”玖接过墨择手里的糕点,一挥衣袖,那纸包便飘飘然隐了去,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父亲给准备的不少哩,官铸银钱两千,应当是够用许久了……不管看几次都觉得你这手段很神奇……既然你是从西陆一路走来的,那你应当对大陆语很熟练吧?”
玖轻挥衣袖的动作微微一顿,几乎微不可察。他点点头,说道:
“自然,不过我有些好奇,这大陆之上诸国林立,为何会有一门通用的语言呢?”他顿了顿,又继续道“也许是先前我的生活避世太深了吧……方便为我解惑一下吗?”
“避世太深?嘿,莫非真如我所想,你是类似于话本小说里描写的那一类隐世高人?”墨择饶有兴致的绕着玖走了一圈,将他上下打量了个遍。直到见到玖无奈的笑容,他方才走到玖前方,将手背在脑后:
“你知晓域弈战争么?”
“略知一二,那场延续一千二百年的战争,无论走到哪都会有所耳闻,不过这二者有什么关联吗?”
“当然有啊,让我想想……嗯……大概是战争最后二百年,那些我们本以为只存在于上个纪元的天神复苏了,祂们为了凝聚世人,反击域外魔物,创下大陆语,以便世人沟通交流。”
“天神么……倒是神奇。”玖轻声呢喃着,声音轻到墨择几乎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是啊,这世上总有些难以想明白的事,无论是域灵现世,还是天神复苏什么的,都是世人永远弄不清的秘密……
“天神降伟力,世人皆通大陆语,仿佛是印在了人们的记忆里,而且这份记忆更像是与生俱来的,哪怕是对大陆语完全不知的人,只要略微思索也能很快通晓,没人知道祂们是怎么做到的……”墨择漫不经心的说道。
“也许正是因为有这等伟力,才能被称为天神吧。”玖忽然换回话题,看了看墨择绾起长发的模样,笑道,“话说回来,你今日怎么是这副打扮?连头发都变长了。”
墨择无奈的摊了摊手,指了指耳朵上挂着的那一只青玉耳环,又指了指腰间的玉佩:
“还不是父亲要求的,他说票坊里那帮子商人,尤其是那些道尔商人,大多是些势利之徒,若是以我平时那副打扮去办易票,指不定被他们怎么怠慢,他说打扮的贵气些,那些商人的态度也会恭敬不少。”
恰在此时,一缕清风拂过,只是这次再没有吹起墨择凌乱的发丝,反倒是轻轻撞了撞褂衫的衣角,带起那一串玉佩铃铃作响。清脆玉音,仿佛融进了青年那爽朗的笑意之中,令人舒心不已。
道是秋风不解情,难拂青年意气平。
“墨长家说的在理,不过相比之下,我倒是更好奇你是使了什么手段,将头发变长的,和平日里比起来,这样的你倒更显的有几分公子模样。”玖伸手轻轻抚摸着有些躁动的翎巾,轻笑道。
“诶,怎么感觉你这话不像是夸人呢?”墨择耸了耸肩,伸手拔下了固定头发的簪子,那黑如绸缎的青丝顷刻散开,随风飘荡,掩去了墨择脸庞间的几分不羁,反倒给他镀上了几分温雅的美感。
墨择掐指结印,口中轻轻念动一番,一阵若有若无,似缥缈又似空灵的古语轻吟而起,随之而来的,便是墨择发丝间微微浮现的缕缕青光。
「墨家秘术·结发」
待那阵奇异的力量流转完毕,墨择再次恢复成了短发的模样,只是那一头乱糟糟的凌乱并没有因为这奇异术法而有所好转,依旧顽强挺立着。
“是术法么?好生奇妙。”玖看的新奇,也不由得出声赞叹。
“是墨家秘传的术法啦,这千年过去,术法融入了东华人民生活的方方面面,可以用在很多地方……我听说荀老苟在家被媳妇训斥时,还会用他那扇子呼风来扫地偷懒来着……”
“确实奇妙。”玖微微颔首,又想起了先前在茶楼,安老爷子通过颠倒棋子黑白来扭转局势——或者说作弊——的场面。
嗯,这何尝不是一种活用呢?
闲谈间,二人抵达了西街的那处票坊,墨择照例让玖等他片刻,随后便在一位商人的引导下走进了票坊内部。
玖寻了个地方站定,默默地等候墨择,看上去姿态颇为慵懒,但实际上他正径直望向远方的某一处,目光如灼。
这处票坊是仿的西陆骑楼的样式,玖便是依靠在廊道的一根柱旁,望向所望之处,久久不曾移开视线。
“铃铃——”
忽的一阵轻轻铃响,将玖的注意力拉了回去。他侧身一望,发觉那铃声是从一位身着青衫的少女身上发出的。
少女看上去身形很是娇小,带着一股虚弱之感,她身旁有着另一位年纪相仿的姑娘,正搀着她的胳膊,小心的从票坊内走出。
他注意到,少女的眼前蒙了一条纤透的丝带。
是位有眼疾的姑娘么?
玖看着那两位姑娘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片刻后,他又将眼神移向了先前所望之处。
那里,矗立着一座与周围风格格格不入的建筑——或者说,塔。
玖在西陆和南陆都见过这东西,没想到这遥远的东陆竟也矗立着这类似的高塔。
这些高塔,被世人称之为——天神塔。
这个名字很好理解,在世人的认知中,这些高塔是那些天神曾经的神座。
那场殃及大陆的战争断断续续进行了一千两百余年,而天神的〔复苏〕是在那最后的二百年,在那之前,人们并未对这些疑似上个失落的纪元的遗物多加关注。
据玖目前所知,大陆上至少有五座以上的天神塔,也就是说,这片大陆至少存在五位以上的天神,但战争结束后的一千多年里,始终没有人再见过天神的踪迹。
祂们,都去了哪里?
玖盯着那座风格瑰丽,造型宏伟的高塔许久,直到墨择从票坊内出来——不过看上去他的脸上似乎带着些忿忿之色。
“(城南脏话),父亲当真没说错,那帮子道尔商人还真会打马虎眼,说话一套一套的,拐着弯的想坑我……磨磨唧唧的……”
“商人那些话语,可应付得过来?”
“应付不过来,好生麻烦。”
“那真是苦了你了,办的顺利吗?”
“还算顺利,主要是我不小心把茶杯捏碎了,然后他们就麻利了不少……”
“……是挺顺利。”
墨择扬了扬手中一本巨厚的簿册,表情有些便秘:
“他们最后给我塞了一本这个,说是什么……簿册,教我怎么在其他地方的类似场所找人兑换不同货币……”
玖看了看那本有三块砖叠加之厚的簿册,竟也是难得的沉默了一下:
“……这么厚?”
“……对,就这么厚……”
“……”
墨择一脸无语的夹起那本簿册,和玖一道向着来时的路走去。
墨择在抱怨了一通票坊里的那帮商人后,忽然话锋一转:“不过说起来有些意外,我刚才在里面还遇到了个熟人……你在外面许久,可又看到一位被人搀着慢走,身着青衫的姑娘?”
“见到过,那姑娘眼上蒙着丝巾,却是不知为何。”
“唉,那姑娘是城北晏家的二姑娘,患有眼疾——,她名唤宴黎,因为小时候生了场大病,眼睛衰退的厉害,所以几乎看不清东西,每每出门都需要有人陪同。”
“这样么……那倒是可惜。”玖也微微叹道。
“听闻宴姑娘是喜好研究经商之道的,只是以前不怎么见过,我也不知真假。方才在里面碰到时我还有些诧异呢,想来那些传言也并不是全无根据的,晏长家对她很是疼爱,大抵也是不忍断掉她这为数不多的念想。”
听着墨择的讲述,玖的眼里似乎又浮现了那位少女的身影,不禁想着,若是那姑娘睁开明亮的双眸,又该是怎样一番盛世容颜。
那本簿册实在是难搞,墨择手抓不紧,胳膊夹着又夹不住,他不住抱怨:
“……这破册子怎么这么厚啊,要是带着这玩意启程的话还没出唐都我就得疯了……要是我也有你那袖里乾坤,随意收纳东西的手段就好了。”
“东华术法之中没有类似的吗?”玖轻声问道。
“没……应该是只有仙人,也就是域灵那种存在才能有吧……反正我是没见过。”
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事般,玖拍了拍墨择的肩,引得墨择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望他。
“怎么了?”
“东华过唤秋节,可有送礼的习俗?”玖问了一个令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墨择疑惑少顷,回道:“是有啊,怎么了吗?”
玖闻言了,嘴角微微勾起,他对墨择伸出手,轻声说道:
“把手伸出来,我送你件礼物。”
墨择看他两手空空,不由得有些好笑,他夹住簿册,伸出手去,笑道:
“你这两手空空的怎么送礼啊?”
玖却没有回他,只是握住了他的手,闭上了眼。
一阵奇异的波韵在二人周身流转,玖那一头长发,也在这股力量的流动下微微飘起。片刻之后,玖收回了手,脸上再次浮现出那温和的笑意:
“好了,你可以试试。”
“试试?试啥啊……”
墨择不明所以的收回了手,一脸迷惑,但下一刻,他的耳朵忽然缩了缩——他似乎感觉到,自己身上……多了一股细微的奇异力量。
他再次伸出一只手,微闭眼睛,那股熟悉的奇异波韵再次流动起来,他的手中顿时一沉——待睁眼时,他发觉自己手上多了个被细细包裹好,看起来很眼熟的纸包。
“这是怎么一回事?”墨择倒真疑惑了,还有些新奇,将那纸包抛上抛下,再一挥手,连带着那本簿册也消失不见,不过瞬息之间,便能收放自如。
“这便是你口中所谓袖里乾坤的手段了,现在我将那开启的门路赠予了你,就算作是送你的礼物了。”
他,接过纸包打开,里面正是刚才所买的秋糕。
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一笑,各自轻轻拈起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