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阿金篇》完
听到父亲说这话,我混沌的脑子突然短路。我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焦急地询问着我想知道的一切。
“其实,其实我曾有在心里默默祈祷母亲死去的,因为……因为那时候我觉得那个疯女人是我的……是我的……”
我决定先将心里的话说出来,毕竟父亲也是快走的人,我并不想让他将一切过错揽到自己身上,但关于最后那两个字,我始终说不出口,“耻辱”这两个字,我说不出口,反而觉得,比起我的疯母亲,我更像是这个家的耻辱。
父亲干吐了几口气,缓缓张口:“为了你上大学……家里没钱再治了,我亲手……掐死了她……”
我的头顶忽然有一声巨雷落下,震到我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话来。我已不能用语言来形容我所听到的事情,那件事情埋藏在我心底里多年,若是有人不经意间提起我便会暴跳如雷,因为我始终觉得那是我此生最不可原谅的过错,是我这辈子最难以启齿的罪恶,我的母亲因我的诅咒而死,我竟然因为他的死亡而大松一口气,现如今父亲告诉我说,并非因为我……
若是神明能够在侧,我定会将他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一遍,可是我张着嘴却一句话说不出来,只能静静地看着。看着父亲那张满是沧桑的脸,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感受着他握着我的手温度渐渐流失,在那一刻,我呼吸的声音被渐渐放大,心跳的声音被渐渐放大。
咚咚,咚咚,咚咚。
我喘着粗气来压抑即将昏厥的脑部神经,我攥紧拳头让自己不至于怒吼出声,我用尽一切办法来控制自己。
可最后,我还是嚎啕大哭,哭到最后肝肠寸断,直至无法起身。
我突然觉得,心头的巨石落下,沉甸甸地落下,直至一个无底的深渊,再也听不到回声。
我的父亲离世了。
我将我所有的钱用于父亲的葬礼,翻新了母亲的坟,将他们合葬于那座山上。我坐在山上好久,就坐在他们面前,风吹过摇落了树叶,发黄的、干枯的、已成碎片的。它们落在我的脚下,它们落在新坟上,随着风落在远处。我深深叹了口气,等到日落了黄昏才转身离去。
父亲去世的那几年,我突然失去了所有欲望,不管是对什么的,好像吃饭也并不是那么紧急的事情,我的心空落落的,我的生活像飘在空中,体会不到时间的流逝和变化,只是在人与人的相互拥挤中走入下一个阶段,只有胸膛的一起一伏告诉我我还活着,但如果一口气上不来我就会死掉,落入无边的泥潭中。我没有责任,没有理想,没有期望我活着的必须标签,终日像个社会正常秩序中处在边缘随时可以被裁掉的边角料。
我卖掉了那间小破房子,走上了街头。
我有时会捡起地上的废纸和铅笔头,或许会用碳,将脑袋中想到的所有东西写下来,或许一闪即过的想法,或许长久存在于胸中的呐喊————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我脑海中无时无刻不在回响着一个声音,他声嘶力竭泪流满面,几乎要冲破我的脑子,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妈妈,请杀了我吧。”
我终日不修边幅,以前还赖以生存的本钱——我的脸和身体日渐变化,若能有幸捡到一口吃的我就吞下去,不管是不是变质或者有什么病毒,我都能吞下去;若是无幸我就会饿一天肚子,也幸好我对饥饿没有太大的感觉,一天不吃也未尝不可,那我便会躲在桥洞下,用我手里捡来的碎石块在墙上刻下一遍又一遍对妈妈的话,我想告诉她我的感觉,若是她能知道,会不会拥抱住我?
我说:“妈妈,我的觉越来越少,梦却越来越长了。”
我说:“我从你那里获得的躯体和心脏正在背叛我——他们越来越疼了。”
我说:“人生海海,我若盲蟾,跌跌撞撞,汲汲寒寒。”
之后,我累到站不起来。
因为喝的河水不够干净,我便会拉肚子,比起拉肚子,我更感觉身体上的疼痛要我的性命,因为那种病瘙痒且溃烂,我能闻到我的身体在渐渐腐烂的味道,充斥着鼻腔,充斥着脑子。我的身体愈加瘦弱,经常能咳出血来,心口也隐隐发着疼痛,手头仅有的钱都被我拿去买止痛药和阿布唑仑,在那之后,我便一分没有了。
夏日还好过一些,冬天简直是要刮掉我的皮,桥洞下我搭建起来的破纸箱风一吹就倒了,我苦笑着要用双手双脚将四个角都撑住才能抵抗一股又一股的寒风,这样一来我便不能用破布裹紧我自己。冬日里食物不容易变质,水倒真成了难事,因为我拉肚子,且手头没有合适的器具供我烧水,便若是渴了就从小河面上扣下一块冰舔舔,解渴之后便将冰块放到腿间患处,这样稍稍能减轻一些疼痛,我才得以顺利安眠。
可某些感觉越来越强烈,以至于到后来,我终于能第二次好好审视我自己——我的面前出现了一个我。
时值隆冬,正是新年。一开始我看到阿金的时候有些诧异,彼时我正拿着石头在桥下刻刻画画,一侧头便看到了一个男人。好像我记忆中从未见到这样的阿金。他年轻阳光有活力,一张俊脸该是特别吸引人的存在,虽说平日里沉闷不爱说话,好歹面色红润,看着是很温柔的……我是从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样的?面前的男人是阿金,那我又是谁?我如今骨瘦如柴,全身被病痛折磨的没一处好地方,以往俊俏的脸也变得胡子拉碴,满身脏兮兮的……我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样的呢?
见到以前的自己,我羞愧难当,头痛瞬间袭来让我招架不住,我好累。
是的,我好累。仿佛终生都未有如此累过,仿佛跑完了一万米浑身肌肉都在战栗,仿佛爬上万米高空回看脚下土地,仿佛经过一场战役,仿佛叹完了此生所有的气。
午夜十二点,砰,烟花炸了,2000年到了,新年到了。
2000年年三十晚上,时年二十八岁的我看着河对岸涌出来放烟花的人群,咧开嘴笑了。
他们开心,他们欢笑,他们拥抱,他们亲吻,他们爱着这个世界所有的一切,他们热烈而奔放,他们自由且幸福。
我看着河对岸的人们,脸上的笑容似乎感染到我,于是,我在桥下刻下最后一行字,纵身跃入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