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 章 阵亡
他们逐一退开,惨叫跌起,剩下的五个狙击手手中只有二人踉跄而退,其余三人已在这刹那间失去了性命。
残云仍在黑暗中。
他的剑绽出寒光。
剩下的七名狙击手,两名单衣剑手,都可以听到他粗重的呼息。
忽然林中火光大炙,原来地上那被削的火炬,已燃起了枯叶,火势很迅速地蔓延开来,未几整座橘园都在火海中。
残云和前面的九名对手,仍在对峙之中。
飞铊遽打而至!
星移的眼睛没有看飞铊,但他用耳朵听。
在夜色里飞铊虽没有形迹可寻,用耳辨识反而清楚!
飞铊直取星移脸门!
星移右手凭空一抓,捉住飞铊!
飞铊没入星移手中。但飞铊虽在星移手里,飞铊的力道只给星移的手劲消了一半,另一半的威力,依然可以破膛裂肺!
就在这生死一发间,星移的左手,又按住了右手!
飞铊的巨力本将星移右手反挫,回击自己前胸,但星移的左手一加上去,已稳住了飞铊后挫之力。
飞铊只有一个。
星移却有两只铁一般的手。
星移已捉住飞铊,等于稳住了大局。
却就在这瞬息间,唐铁萧像黑魔一般冲了过来,雨伞一折,伞尖“夺”地刺进星移的小腹里去!
星移双手按住飞铊,无及招架,伞刃已插入腹腔。
星移就是这时,发出一声铺天卷地沛莫可御的大喝。
伞刃刺入肉三分,星移全身真气凝聚,尖刃几乎已无法再刺进去,仅再推进了五分,也就是说,伞尖已刺入星移腹中五分!
同时间星移那一声巨喝,劈入唐铁萧耳际,刹那间,宛如晴天霹雳,令唐铁萧一时之间几乎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星移双手仍不能放开飞铊,但他扫出了一脚。
他扫出那一脚是在巨喝的同时。
唐铁萧离他极近,骤听一声大喝,失心丧魂。星移那一脚,勾中他前脚,他张大了口,却叫不出声音来,身形往左侧翻落。
其实这局面是星移用双手制住飞铊,但唐铁萧已重创星移,唐铁萧只中了星移的一半,按照情理来看,唐铁萧是大大占了上风。
但是实际情形不是这样:唐铁萧右足一空,即向左侧陡跌下去。
因为星移代残云应战唐铁萧时,曾在残云耳际说了一句话,这句话使到残云改变了找唐铁萧为敌手的决定。
“我找到了他的破绽。”
这是星移当时对残云所说的一句话。
自从唐铁萧首次出现在俞镇澜府邸,星移就注意着他的下盘,第二次在谢自居行居处过见唐铁萧,星移仍留意他的双腿,甚至到了吊桥决战之前,星移仍将注意力放在对方一双脚上。
因为对方行动虽然快捷,但在沉稳方面,不能算是无隙可袭。
星移在仔细观察之下,发现唐铁萧的左足鞋面虽是与常人一样,但从趾型凸露看来,唐铁萧左脚有四只脚趾是对跖的。
正如川中较偏僻的地域,有一小撮的瑶族、摆夷族人生来就有对跖、蹼膜特殊肢体,而唐铁萧就是这样,左脚尾趾与四趾,中趾与次趾,是分不开来的。
也就是说,唐铁萧的左足仅有三只脚趾。
这在平时,以唐铁萧这样的一个高手,丝毫不构成障碍。
可是此刻却决战在这样的一条飞来桥上。
“飞来桥”的险峻,令星移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只有在桥上硬接飞铊,尽受飞铊的牵制。
“飞来桥”却也使唐铁萧自己一失足,便往深渊里像梦魇一般掉落。
唐铁萧向左侧了一侧,左足在湿漉的窄桥上已滑出桥板,往下翻了下去,唐铁萧这刹那间已明白了怎么一回事,张大了嘴,仍叫不出声来。
星移这时放开了手——不是他故意要放的手,而是飞铊的旋力虽然已经消去,但他十指被飞铊的震力激得又麻又痛,恰好十枚钉缒进指节里去一般。
是以他再也握不住飞铊,放开了手,而唐铁萧就带着飞铊,沉了下去。
这电光火石之瞬间,唐铁萧的身体突在本空顿住。
星移以双腕挾住了飞铊。
飞铊的缒索,仍缠在唐铁萧手上。
所以唐铁萧没有摔下去。
星移运力一抽,唐铁萧籍力而起,落回桥上。
然而那桥索不堪这数下震荡,麻索勒勒断裂,桥身倾斜而坍倒。
星移正欲往桥首掠去,但腹部一阵剧痛,踣倒于地。
桥身断裂,往百丈深潭掉落。
唐铁萧却早先一步,挾着星移,掠回平地。
桥索掉落在无底的漆黑之中,那里只有瀑布陡成粉身的地方。
长空里空荡荡,谁也不知那儿会有一道飞桥,一番恶剧。
唐铁萧放下星移,在黑夜里像一座沉默的雕像。
星移长吸一口气,强忍腹中剧痛,道:“你救了我一命。”
唐铁萧道:“你也救了我一命。”
星移笑道:“我们两不相欠。”
唐铁萧冷冷地道:“不!你救我在先,你胜了。我们是在对阵决战,谁输,谁就该战亡。”
星移忙道:“我们可以再决战一次……”他话未说完,忽觉有异,唐铁萧如鬼火一般的眼睛望定着他,哑着声音道:“这就是吴铁翼要我交给郭竹瘦去毒死郭伤的唐门‘火监’,我死也要死在唐门的毒药下,多蒙你成全。”
说到“全”字,他伸直了喉咙,张大了嘴,仰天喷出了一团火焰。
火焰散时,他失去生命的身躯翻落深崖。
唐门的人,不能战败。“小唐门”的好手,更不能承受战败的屈辱。
在他们而言,败就是死。
唐铁萧宁死在唐门的毒下,所以他死而无怨,甚至觉得死得其所。
然而星移亲眼看见唐门“火监”之毒,吞下肚子,还是正常,然后遽然发作,竟口可喷火!
若这口火是乍然喷向自己,自己也未必躲得过去。
唐铁萧却没有这么做。
星移从黑漆漆如雷音的瀑潭望下去,只觉一阵昏眩,不知是悼念唐铁萧不屈之死,还是腹部失血过多,或因想起习玫红可能已在郭竹瘦家中服了这会炙焦郭伤及唐铁萧肺腑的“火监”!
无论如何,经此一战之后,“飞来桥”已凭空飞去,永无踪迹。
远处火光冲天,照亮了晚天。
残云仍在火光中厮拼。
他又博杀了四名狙击手。
火焰熊熊地焚烧着,橘林中的树木干枝发出必必剥剥的声响焦倒下来。
人影在火光中厮杀。
残云避过三名狙击手的缠战,鼓起了一口气,利向那名提议用火把的单衣剑疾攻。
那剑挡了一剑,退了一步,再架一剑,又退了一步,此际他惊恐地发出尖呼。残云又刺一剑,逼得他再退了一步。
这时三名狙击手已向残云攻到,残云反身迎战,那剑这才缓过一口气,已吓得魂不附体,正欲走避,倏地残云又刺了一剑过来!
那剑法十分高强,仍又及时封了一剑,“叮”地一声,再被迫退了一步,忽然杀猪一般嚎叫起来。
原来他是背后就是火海,背上衣服已沾了火。
他怪叫着扑了出来,残云的长剑迎战三名狙击手,背后却飞起一脚,把慌乱中的单衣剑踢了回去。
那单衣剑手在火海中仍想挣扎要出来,但全身着火,苦痛万分,手足挥动之下,一株被焚毁了的橘树带着火团往他罩下,他的惨嚎久久不绝于耳。
残云这时又杀了一名狙击手。
但他后心兀然一辣,已被一剑刺入。
他陡地一翻身,剑疾刺而出!
刺中他的是最后一名单衣长剑手,他罔顾同伴之死,无声无息地潜至残云背后,果然一击得手!
可是令他震惊的是,他的剑明明已到残云后心,唯剑尖仅入肉三分,残云一翻身,剑尖在他后背划了一道四寸长的血口,却没有深刺入背!
这名剑手也是十分精警之高手,在这瞬息间,他明白了为何残云身着六道伤口而仍能作战,自己这一干人只捱他一剑便侨丢了性命,那是因为每次敌手的兵器伏击得法,触在残云的身躯体尚未入肉之际,残云便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敏锐反应,总能及时朝着兵器来势后仰和前趋,致使兵器入网肉不深,或在兵器切肉的刹那间,横移和翻侧,甚至高跃和伏低,以至兵器所造成的伤口,虽然大,流血也多,但不能深入肌里,切断筋脉。
这名剑手在刹那之间明白了残云的自保之法,这顿悟足以使这名剑手加以苦练后能避于多场凶险,在恶斗中扬名。
但他却无法避过眼前这场劫杀。
就在这顿悟的刹那,尚未挥出第二剑,残云已一剑刺中了他的咽喉。
残云剑拔出,三名狙击手又已扑近,一人以朴子刀,砍中了他的左肩。
残云没有还手,大声喝道:“还不快滚!”
三人怔住,火势越来越大,三人只见同伴一一倒下,成为焦尸,心越来越虚。
残云一字一句地道:“单衣十二剑尽亡,你们只剩下三人,吴铁翼根本不敢迎战,你们在这里讨死是不是?”
三人相顾之下,现出一种极茫然的神色来,终于后退,疾退,飞退,返身夺路便走。
他们一走,残云已支持不住,手一抖,剑一曲,支撑不住身体,“拍”地倒在地面上。
要不是一双湿厚的大手把他扶起,挾到凉风送爽的地方,只怕残云已没有能力走在战场,要丧命在火海中了。
星移在替残云止血,残云也在替星移包裹伤口,在江湖中的凶险战役里,他们不知道多少次为对方止血裹伤了。
残云对星移道:“你果然击败了唐铁萧。”
星移道:“那的确是难对付的敌手,我能赢他除了幸运,是因为我比他更早出手。”
唐铁萧虽然在对峙时,引星移身处无可闪躲的险地以及旋舞飞铊待机出袭,但是星移还早在俞镇澜府邸见面时已窥测出唐铁萧的弱点,在决战中他就抓住这个破绽来攻击。
火势已近尾声。
他们需要的是一匹快马。以他们的伤势,难以赶路,必须以马代步。
就算没有马,他们也必须赶去。
两人互扶持着,吃力地站起来,就在这时,一阵急遽的啼声,急驰而至。
控辔疾驰而来的人,身子几与马背平贴在一起,马辔遮掩了他的脸目。
星移和残云互望一眼,星移遽然跃了出来,出手一抓,抓住辔缰,发力一勒,奔马陡然被生生勒止。
马举前蹄,嘶鸣人立,马上的人咕碌一声摔了下来。
星移眼明手快,一把扶住来人,原来是御役老辅。
老辅慌惑的正要拔刀,见是星移,满脸诧色问:“怎么是……星爷?吓吓死我了……”
星移问:“老辅,你怎么会来这里?”
老辅道:“是吴大人吩咐的呀,叫我来来这里,要是见到唐大侠他们,就说是大人早料到他们会胜,他先走一步。如果见是星移、残云二位爷,就说……”
残云问:“就说什么?”
老辅说:“就说……多谢二位替他除掉分财宝的人,他先行一步了。……我……也不知道吴大人这样说是什么意思……”老辅望着星移和残云自嘲苦笑的脸色,又问:“星爷,残爷,这里究竟发生什么事啊?这么大的一场火……”
这刹那间,星移和残云全然明白过来了。
吴铁翼指使唐铁萧和参与计划的十二单衣剑与三十八狙击手,在近园、吊桥跟星移、残云决一死战的时候,他乘机悄悄溜走。这一战不管伤亡在哪一边,他都准备弃官不做,独吞那批他一生也挥霍不尽的宝物金银。
他们这一场拼斗,变得只是受野心家利用操纵的鹬蚌相争!
迄此,星移和残云除了相对苦笑之外,还能做什么?
老辅看来快嘴快舌外,也不像知道内情的人,其实,如果清楚其中情形,吴铁翼又怎么会派他前来说那一番话呢!
故此,对老辅的问题,两人都不知道如何回答的好。
星移只有拍拍老辅的肩道:“我们借你的坐骑用一用。”
说罢翻身上马,一手拉起残云驮在后面,一声吆喝,疾骋而去。
夜风不住迎脸乱在两人的脸上,乱得伤口热辣辣地痛,但他们同时有一个念头,在心坎里热烈焦切的呼唤:
习玫红怎么了?
习玫红怎么了?
心头和夜色,都像凝结了墨砚,尽管马快如在乘风的草书。
小屋的油灯一点,但是黑夜里格外凄楚。
马仍急奔,残云星移已分左右跌下,扑近门边,却见屋内有一小女孩喜奔出来,夜色把她匀静的轮廓雕得分外清楚。
小珍!
星移诧道:“小珍,你怎么在这里!”他情不自禁握住小珍的手,小珍指尖冰凉。
残云急忙问道:“玫红姑娘怎么样了?她——”
一面说着,不待小珍回答,已抢入屋内。
屋内小灯如豆。
残云一眼就看见习玫红。习玫红伏在桌上。
残云悉心呼了一声:“玫红——”忽见习玫红伏着的乌发动了一下,抬起头来,惺忪着令人动心的媚目:“谁叫我——?我又睡着了?”
残云楞在那里,虽然高兴,但不知如何表达。喜悦令他完全忘了身上的痛楚。
星移顿放下心中的千钧重担,问那喜悦清秀如小兔子般的小珍,道:“郭竹瘦呢?”
小珍用秀秀的指尖一指:“死了。”
星移和残云望去,只见角落处倒了一个人,嘴张大,口腔焦裂,正是郭竹瘦。
星移不解:“怎么?”
小珍笑的时候两道秀眉扬得采飞:“我炒菜的时候,发现那些盐有点古怪,正待观察,却给郭……捕头劈手抢去了,然后,他先敬我们酒,我们不喝,他给敬茶,我觉得有些可疑,便趁他返身过去的时候,用他给我们的酒杯掉换了他的杯子,他在用酒来敬我们喝茶的时候……”
“哗!”习玫红拍拍心口叫道:“吓死我了,我刚要喝,他便惨叫了起来,滚来滚去的不一会嘴里还喷出火来,喷火哩!后来便……”说着说用手指着郭竹瘦的尸体:“便这样子了。”
说着又伸了伸舌头:“谁还敢去喝那茶!”
星移向小珍笑道:“好聪明。”眼睛里有比灯火还温暖比夜色还深情的笑意。
小珍笑道:“真的?”白皙的脖子都红上耳根了。
习玫红笑嘻嘻地问:“我呢?”
“你?”星移笑道:“你幸运。”
“这就好了,”习玫红十分安乐地舒了一口气,“我最怕用脑,一动脑筋呀,头就疼死了,就想睡觉,只要幸运,那就够了。”
她向小珍笑嘻嘻地说:“聪明,给你!”她指了指自己的翘鼻子又道:“幸运,给我。”
小珍笑啐道:“由得你分的呀?”
习玫红转首问残云:“怎么呀?你们的案子结了?”
残云苦笑摇头:“算是结了。”
习玫红睁大眼睛问:“结了就结了,怎么就算是?”
残云哑然。星移代答:“案子是解决了,但主要元凶之一逃了。”
习玫红皱起了柳眉:“所以你们又要匆匆忙忙追他去了?”语音很是寥落。
残云摇首:“追不上了。”
习玫红喜道:“对呀,不要追了,由得他罢,得饶人处且饶人嘛。”
星移接道:“不是由他,而是那人逃在先,我们要追缉,实没有多大把握。有一个人到了附近,我们飞鸽传书,请他去追捕,就一定能成。”
习玫红有点不相信地道:“有人比你们的本领还大?”
星移笑道:“他的追击术与腿法,本来就天下无双。”
他望着残云,两人都笑了起来,笑声使仅有的一盏小灯的木屋更洋溢着炉火一般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