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镜里花容并蒂芳
渡口远眺,船上高慧和王先钧并肩而站,眉目看不清,虽说是流放,到底留了一命也是好事。
陶妈妈扶着元娘,她勉力站着,见那船帆远去,又站了一会儿,清明时节总是小雨绵绵,风雨入骨酸痛。元娘才方一叹气,陶妈妈便递了热姜汤。
“夫人这便回去吗?”陶妈妈问,见元娘脸色青白,想是昨夜多梦没有睡好。陶妈妈夜里守夜,瞧着夫人便是一头薄汗,她是小姐乳母,从小到大,看着她从襁褓到会走会跳,豆蔻少女笑魇如花,怎么才几年就满头青丝换白发,竟要先舍了这世间离去呢?
元娘愣愣坐着,没有答话,蔡医婆看她脸色不好,上前要为她诊脉,元娘却摇头道:“不用,今日去安陵山走走罢。”
“小姐!”陶妈妈躬下身轻声喊,喊出口方觉失言,又说,“夫人这两日身体不大安好,下月再去罢。”
元娘轻轻拍拍陶妈妈的手:“妈妈不要担心,耽搁不了多少时间。”说罢元娘便起身,陶妈妈只得一手扶着她,一手执着伞向外走,马车等在街角。
一路颠簸,安陵山在远郊,马车只停在山下。元娘、陶妈妈并蔡医婆三人向山上去。过了清明,一路墓碑都擦得干净,细雨溅得泥水沾湿了裙边,元娘越走越觉身体沉重。
泥土腥臭,沾着浓重的纸烟味儿,其中夹带着一丝酸涩的香味,元娘抬眼看,原来是山石榴啊。山路边长着一株矮木,红色的花被雨淋得落了好多在地上,像一滩腐烂的血。
山石榴花说是花也不像寻常花,花瓣如木皮,中间夹着几片柔软的花蕊。元娘走到矮木边,便觉得有温热的一滴水从脸庞滴落。
“夫人,走吧,早些去早些回。”陶妈妈递了手帕给她。
元娘觉寒意从心底起,两手冰冷,轻咳两声,前路云雾遮眼。
恍恍惚惚间,前方仿佛有个少女身着浅蓝麻布衣衫,见她来了,回头盈盈一笑。
“元娘,你来了。”少女这样说。
元娘没有开口,面前的石碑上落满红色的山石榴花。
陶妈妈递了手帕给元娘,元娘就蹲下来,一点点擦拭着石碑,红色的花液染得元娘指尖血红。
“冬令。”元娘抚摸着石碑上的刻文,“冬令。”
细雨不停,冷风激得元娘浑身一颤。好像从前才去乐山书院时,娘亲陪同父亲和外祖父流放南方,只她和陶妈妈住在乐山上,山上总是冷,书院里被子薄,她夜里多被冷醒。
陶妈妈是程府的家生子,最是重规矩,只侍立在床侧,不肯陪元娘同寝。
直到有一天,元娘在山上独院的亭子里看书,一个身着蓝衣的小姑娘挑着扁担跟着几个大人上山来送茶,他们都是山脚的茶农。元娘远远瞧着,那小姑娘比自己高一截,岁数大抵要大几岁,正被娘支使守着扁担和箩筐,她娘领茶钱去了。
小姑娘怯生生站着,见元娘这边两个人在亭子里,好奇地向这边看。元娘锦衣粉面,活生生年画里观音座下的童子,小姑娘看得眼睛都直了,却不敢过来,陶妈妈正陪在元娘身边。
等到茶水有些凉了,陶妈妈便转头去亭子后边的小厨房倒热水。
那小姑娘看老妈妈走了,巴巴往这边走了几步,进了亭子里。
元娘因来了乐山,性子比小时更冷了些,并不同她搭话,那小姑娘却径自朝她走来,递给她一只草编的小虫。
“这是什么?”元娘没有接,只问。
小姑娘擦了擦手,道:“这是蚱蜢,芦草编的,送给你。”
元娘见她伸出的两手通红,上边许多伤痕。不过几句话功夫,陶妈妈眼看就出了小厨房要回来了,小姑娘急忙将草蚱蜢放在桌上,慌张退出了亭子。
她娘也从账房领了银子,见小姑娘没在箩筐跟前,推攘了几下她,又说了些什么,俩人又挑起箩筐离去了。
那之后不久,元娘便叫陶妈妈要了她来,小姑娘姓佟,叫大丫,家里有个弟弟。大丫不懂规矩,不识字,陶妈妈一边教,一边让她陪着元娘玩闹。日子倒也有趣起来。
不过大丫不算买下的丫头,有时还要家去帮衬着收茶叶。一次元娘崴了脚,大丫就摘了些山石榴果子捏碎了涂在她脚腕上。
“你怎么知道这是做药的?”元娘问她。
大丫平静地说:“在家里挨了打,不消肿的时候涂这果子最好了。”
“挨打?”元娘歪了头,又问,“怎么要打你呢?”
大丫摇头道:“我不能为家里延续香火,又做事不好,自然要罚的。”
元娘似懂非懂,大丫一边收拾山石榴果子和陶瓷小碟,一边又说,“挨打的时候,就想着若有仙人救我就好了,小姐就好像仙童一样,如今果然也救了我了。”
“那。”元娘顿了顿,“你和我一起去我家吧。”
大丫笑了:“这里不就是小姐家吗?”
元娘也笑,却不再说。
直到一天冬夜,大丫披头散发跑上了山,敲开元娘院子的门,跪在元娘跟前,她不说话,只是一直哭。陶妈妈给大丫披上一件外衣,元娘年纪还小,但跟着外祖父和娘亲,自然也明白自己有一些权力的,于是元娘抱着大丫的肩膀说:“我带你走吧。”
陶妈妈处理了后续一干事,大丫彻底留在了元娘的院落里,陶妈妈给大丫准备了新衣服,元娘给她起了一个新名字。
“就叫冬令吧,现在是冬天。”元娘年岁小,诗文读了些,却也起不出多好听的名字。
冬令顶替了陶妈妈守夜的位置,等陶妈妈前脚离开,元娘便指挥她爬上床来,两个小丫头互相偎依着,度过了那几年。
十年光阴,及至元娘嫁入侯府,冬令也陪着她进了侯府。
头几年元娘与徐令宜举案齐眉,即便元娘因体寒难得子,老夫人也只颇有微词,徐令宜没动念头,老夫人也无可奈何。接着几年战乱,徐令宜年年离家征战,徐家族系便动作不少。
直到冬令听到老夫人族里送来秦姨娘的事,才明白终究是到了这般地步。冬令私自请了老夫人的意思,做了侯爷的第一个妾室,元娘从此再也不见她。
元娘再见冬令时,她已有了身孕,也不再叫冬令,人人都叫她佟姨娘。
众人散去,冬令才拉着她的手摸着自己突出的肚子,俯首在元娘耳边说:“我要为您生下一个孩子。”冬令眉眼依旧,吐息在元娘耳边。
元娘摸了摸她温热的脸颊,只道:“可你还是背叛了我。”
冬令一笑,眼中含泪:“冬令此生,决不会背叛姑娘。”冬令倚在她身边,面容清秀,笑容恬淡。
“你明知我的心思如何,却要逆我的意,还不是背叛吗?”元娘一手将她推开,拂袖而去。
冬令却追了出来,喊道:“姑娘难道,就不知道我的心吗?”
元娘不再理,陶妈妈欲言又止。
“夫人,佟姨娘,”陶妈妈急急忙忙跑进来时,元娘还在理账本,漫不经心地说:“她怎么了?可生了。”
佟姨娘血崩了,那天晚上火光照得天都是红的,直烧了一夜,像漫天的火红的榴花。
“姑娘还记得那只草编的蚱蜢吗?”冬令的脸惨白,元娘噙着泪说不出话来,只能喘粗气。
“我想回乐山了。”冬令说,她眼里的光在慢慢消失。
血腥味越来越浓,元娘抱着她,血渗出棉被沾湿了指尖:“我带你走。”
冬令声音越来越小:“我等着和姑娘一起去看满山的花。”
“救她,快救她啊。”元娘拉着医婆,医婆战战兢兢道:“救不了了,夫人,救不了了,来不及了。老夫人说,保小不保大,现在小的也保不住了。”
冬令这一朵花终究零落了。
元娘拂干净石碑上的榴花,冰冷的石碑就像冬令冰冷的脸。
宵同梦,晓同妆,镜里花容并蒂芳。